金石盟

第七回 風雨武陵

這榴榴之音,正從接天岩石壁古洞裏,一聲聲疾揚而出,在以前,遍踏武陵,也聽不到這種怪叫,最近數月,才不斷聞及,薛趙二人,雖留訪問長鬆,想探詢究竟,但長鬆僅淡淡一笑道:

“瓜熟自落,水到渠成,此刻沒法明白之事,毋妨忍耐一時,日久自知,賢弟們急它作甚?”

山壁後洞,至為深邃,薛趙兩人,雖屬至好,但也不好啟齒求見大嫂,秋娘雲生,一個也不見出來。

尤使薛趙感覺奇怪的事,就是長鬆近來似乎?肖瘦很多,兩眼不但無神,而且雙眸兩陷,說話也斷斷續續,全然不像鍛煉功夫的人。

他原是一位意誌極為堅定的人,最近十餘年來,性情似乎大變,推想其故,似乎他在精研某種秘密武功,除自己妻兒以外,連最好知交,也不願他們有一點知道。

薛趙對友忠誠,礙於幫規,也不便深究。

這一天,他們都坐在翠薇洞議事廳,除了韓起龍外,眾下就隻有刑堂莫三娘和手下弟子,韓韻梅因急事單獨外出,臨走匆匆,也未說明去處。

榴榴之聲,已到洞前,起龍臉色一沉,推座而起,微一幌身,雙足離地,不過八寸多高,疾如飛矢,平射而出,這又是武林中一種罕見身法,“臨波一氣功”,輕功提縱,能鍛煉到這種地步的人,他不但能作草上飛行,還能踏波而弛,不過這種功夫,全憑丹田一口真氣,損耗內力也大,韓起龍最多不過二十歲,就有如此造詣,薛趙隻有暗裏搖頭,人也雙雙跟蹤而出。

洞外,伏著一隻似狐似狗,但身子卻比狗大的一隻怪獸,鋼毛如刺,眼蘊晶光,齒如利刀,其聲榴榴,正伏地作勢,朝韓起龍撲來。

起龍恢地橫跨左步,屈指如鉤,朝怪獸頭上便抓,出手之間,腥風如湖,橫掃直撲,威猛無比。

怪獸絲毫不懼。

一顆狗頭,往後一縮,那身子立便小了很多,不往後閃,反朝前撲。

韓起龍這一記“屈指擒龍”,雖然功深力猛,然而,怪獸擅縮身趨避之道,掌風掠過了他的全身,一掌失淮,使韓起龍頓起戒心,於是抖臂彈足,拔身空中,正持揮掌再擊。

洞前,險峻石道之上,一條藍影,疾撲而來,口中還叫著:

“趙叔叔,薛叔叔,那是我們豢養的天狗,叫這位不要鬥它!”

趙逸如已看出那是雲生,趕忙止住韓起龍道:

“自家之物,趕快住手!”

語未落音,雲生早已一躍而至。

如果不是這孩子有三分像母,七分像父,趙逸如和薛邦義梗直有點不認得他了,少說也有八年,他們沒有見過這孩子的麵。

他留著頭發,一身青緞武生裝,項下還懸著一塊佩玉,那是趙逸如和薛邦義在他三朝時所贈飾物,聶夫人對人賢惠,竟把它係在孩子頸上,遺留至今,以示不忘。

雲生出落得如天上金童,粉臉朱唇,蜂腰猿臂,修眉朗目,神彩奪人,但秀逸中含著天真,活潑裏顧添嫵媚,一顰一笑,梁渦淺呈。

趙逸如薛邦義不由暗中喝彩道:

“也無怪大哥年來把心事都用在兒女身上,有了這種嬌兒,我連什麽都覺滿足了!”

雲生落地之後,忙朝著趙薛兩人,分別見禮。

逸如笑道:

“雲生,我來替你介紹一位大哥,你們以後可以多多親近!”

起龍笑了一笑,朝雲生點了點頭,但並不過份親熱。

刑堂莫三娘也定了出來,也不知為著何故,雲生對她特別毫無好感。

三娘見著他,皮笑肉不笑的問趙逸如道:

“這是雲哥兒麽?真像一位女孩子,男生女像,對幫裏可全沒用途!”

這話太覺狂妄,聶雲生把俊臉一沉,就要發作,但趙薛兩人,趕忙用話岔開。

韓起龍突握著雲兒的手,暗中已凝運真力,但臉上卻故作笑容道:

“這位賢弟,九年麵壁,武功想必不凡,愚兄真是歡喜不盡!”

雲生右手五指,已被他暗中用力一擠,隻覺一股奇熱,和一種碩大無比的巨壓,如一支燒紅的鐵拳,壓著全手,立感五指奇痛欲溶,逸如邦義,那有不明就理?暗中氣得變顏變色。

聶雲生立閉著雙眸,微微吸氣入腹,右手一轉,暗中拿食中二指朝起龍掌心穴上掐去。

這一招,也是竭全力一搏,如實正使上,兩人都得弄成兩敗俱傷!

正在此時,莫三娘忽地森森一笑道:

“大家都是兄弟,何必如此認真?”

話罷,左右肥大袖口,朝兩邊同時一指,強烈風力,帶著奇腥,往兩人胸前一衝,韓起龍和聶雲生,如不撒招後閃,勢非受傷不可。

起龍一笑,把手一鬆往斜刺裏疾退,雲生滿懷憤慨,也退在一旁,腥風如潮,竟把岩頭樹木,打折不少,莫三娘故作狂笑道,

“兩位哥兒,真好功夫,連老身也自慚弗如呢?”

雲兒嘟著嘴道:

“此來,是奉爹爹之命,召韓趙薛三位叔叔,同往後洞議事,誰和你們比什麽內功掌力?”

趙逸如和薛邦義同聲驚道:

“什麽事如此重要,必須合議才行,你可知道?”

雲兒皺眉道:

“父親和母親,都在後洞前麵,叫我趕快來喊叔父們,看情形,似乎有什大事,正待商量呢?”

逸如邦義,忙將衣服理了一理,回顧莫三娘道:

“韓二哥已不在洞裏,三娘執掌刑堂,職位重要,如有什大事,不妨大家商討,人多識廣,好作決定,我們這就去罷!”

趙龍忙笑道:“小侄來此,將近一年,叔父的事,我代的最多,但從未見過總幫主,不如藉此機會,略仰威顏,稍慰私慕如何?”

論此子才華,比韓韻梅絕無遜色。薛趙二人,平常幫中之事,也不時與他商議,見他自己要去,當即點頭應允,五人一獸,由前洞直繞後山。

緊靠接天岩西北邊,下臨絕穀,岩高壁峭,不是輕功極高的人,絕難下落。

雲兒領先,天狗就緊隨這孩子的身後,邦義不免笑問,如何獲得這種守穀靈犬。

雲兒微笑道:

“這是一位前輩高人所贈,所賜之物,尚不止此,姐姐身旁,還有美婢香車,東西多著呢?”

趙逸如不由暗裏吃驚,心想:

“此山四周,都派有得力徒眾,晝夜守護,雲兒所說,如果屬實,則人家出入此山,而且到達之地,又離洞不遠,我們都無法發覺出來,此人功力,可想而知!”於是正色詳問雲兒,來者是何人物?

別看人家華少天真,竟也閃爍其詞,含笑道:

“雲兒年幼,這些事不敢出口探詢,趙叔叔如想知道,不妨逕問爹爹。”

韓起龍一皺眉,沉臉問道:

“來人名姓,賢弟守口不說,我們自然不要多問,但他是個什麽樣的人,這點就告訴我們,總不至於受令尊責罰!”

雲生冷笑道:

“我連一麵都沒見過,如何知道人家是何情景?此後韓兄不妨親自守山,總有麵唔來人之時!”

語罷,他攜著那怪獸天狗,從接天岩上,微一縱身,往下一跳,但覺他全身輕飄飄的,不時抖動雙臂,怪獸天狗,卻沿壁而下,四足所向,碎石紛飄,快如脫弦之矢,往下疾馳。

趙薛韓莫,已使出全身輕功,以韓起龍和莫三娘輕功較高,竟能趕上雲生,趙比薛強,但較韓起龍卻相去頗遠,不久,均降落絕穀之內。

這是一條窄狹而且陡峭的山穀,兩旁壁立,高達百丈,地屬岩層,小洞之多,如星棋列布,令人迷惘,雲兒沿著穀底,手指對麵壁上一株老鬆,橫幹前伸,枝葉如蓋,臉帶歡笑道:

“這株千華老樹,對我說來助益不少,起初,我跑出洞前,下臨絕穀,如人在半空,目睹白雲暖暖,嚇得有點雙腳發軟,總想跑到穀裏,貪玩一會,但因輕功不行,無法走出洞口,據我後來推想,爹娘選擇此洞,其主要用意,一則在於摒除俗念,以免人多往來,分散心神,再則就利用我們無法出洞,隻有麵壁用功,後來我將此意告知姐姐,她僅僅含笑點首,道我善於忖摸人意,興頭之上,我求她設法出洞,她卻把臉一扳,嚷著要告訴爹娘,嚇得我費了不少唇舌,她才罷休!”

逸如見他講得有趣,不由緩下腳步,笑問道:

“這麽說來,你吃了不少苦頭了。”

雲生蹦跳笑道:

“才不呢?就在半月之後,我突然在石室裏,發現了一卷通體雪白,其粗如箸的天蠶絲索,拿在手裏,份量頗重,起初,我尚不注意,猛可裏,忽然靈機一動,正在思索當兒,姐姐也走了進來,見我拿著索子發愣,抿嘴笑了一笑,立即走開,當天夜晚,我悄悄地溜了出來,拿著絲索,就爬上鬆幹,套了一個死結,緣索而下,走到穀裏,半夜三更,穀裏奇寒逐骨,連手腳也幾乎凍僵,忽地想到爹娘傳授的內家罡氣,可去寒,一經施為,漸感一股陽和之氣,直透心胸,天未亮,我又從穀裏沿索而上,半年之後,從不少間,終於內力猛進,輕功也好了不少,事為父親看出,既未責罰,反笑罵秋姐,自作聰明,拔苗助長,可一而不可再,秋姐隻有低頭微笑,我才知道,那索子原是秋姐暗中成全,不由對她大起好感!”

邦義不覺莞爾道:

“如此說來,往常你對令姊,還有不滿意的地方呢?”

雲生忸怩一笑,道:

“姐姐對我,過於挑剔,時常害我挨罵,有時不免恨她!”

身旁天狗,忽然把身子一長,形如山貓,往前一縱,那身子,立即沾附絕壁之上,一伸一縮,朝上直移,雲生把雙臂一抖,拔空而起,腳點絕壁藕蘿凸石,直衝而上,其快如矢,瞬即到達洞前。

石洞入口,大可容人,除岩石裂縫裏,凸出一株老鬆外,其餘卻無附腳之處。

洞口人影一幌,竟出現一位絕色麗婢,望著雲生微笑道:

“總幫主已在裏麵等候多時,如果再遲,又道公子貪玩,難免不受斥責呢?”

雲兒嘟著嘴道:

“我一點都沒耽擱,兩友叔父可資證明,費力不討好的事兒,誰也不願多作,還要挨罵,那多冤枉?”

那麗婢,抿嘴笑了一笑,朝趙薛諸人,斂衽為禮後,立即翩然而入。

石洞狹長,一線天光,縱洞口射人,但愈往前行,愈覺黑暗,曲折幾轉之後,乃至光線全無。

由明於暗,時間短促,雙睛頗難適合,一行五人,除雲生以外,都覺眼前一片漆黑。

幽暗之中,突傳來一種低沉微弱,似是一位久病無力的人,緩緩說道:

“二弟三弟,你們都來了麽?”

玉生喚了一聲“爹爹!”

發話的人,繼續道:

“你這孩子,玩心太重,更不分事情輕重緩急,一味天真任性,如不經磨煉,來日方長,我真為你擔心!”

趙逸如和薛邦義,也暗中停留較久,已能見物,舉目四顧,知離大哥修煉之處,尚有一段距離,不由疑惑異常,忙肅容往前答道:

“為避免打擾大哥清修,無事實不敢來,不知召喚小弟和老三,有何事故?”

聶長鬆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立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今難全,二弟三弟,你們知道,我和你嫂子,就得離開此地麽?”

這不啻一聲焦雷,轟在兩人的頭上,因為事情太過突兀,而且來得非常蹊蹺,不由怔柯柯的問道:

“大哥,你好好的,為什麽要離開我們?武陵幫基,為大哥一手所創,雖說我和三弟,武功較差,但這一片丹心,絕不弱人,而且秋娘雲生,此刻也未能獨當一麵,如大哥嫂嫂,棄此而去,他們無人照顧,豈不使他們孤苦伶仃?”

說著,正待繼續前行,突聞那引路的麗人笑道:

“兩位幫主,總幫主約定聚談之所,就在此地,前麵請勿再人。”

薛邦義性情餃為硬直,一見長鬆舉動,似乎有許多地方不近人情,不免怒道:

“大哥到底有何秘密?故作煙雲,使人忖摸不透,這情形,小弟難於忍受,如說大哥不見,難道易家表妹,也不見人麽?”

語罷,邁開大步,往前走去。

天狗“榴榴”狂吠數聲,突地人立而起,腳爪如鉤,朝邦義胸前便抓,這一式來勢疾猛,奇勁逾恒,邦義不敢硬接,疾朝身後使閃,避過正麵一擊,雙臂一穿,平胸推出,吐氣發聲,忽覺右臂被人緊緊拉住,雲生額聲哀告道:

“薛叔,謂息雷霆,爹爹話未講完,不如暫時容忍,這孽畜,容小侄代你驅退便了!”

語罷,立即鬆手往前撲去,在狗頭上拍了-掌,怪獸狂啤一聲,掉轉頭,朝後便縱,立即奔入後洞。

聶長鬆帶著悲痛的口吻,繼續發話道:

“義弟,你為何這般火爆脾氣?對愚兄未稍諒解,自前之事,我已不便細說經過,韓賢弟他也未來,武陵總幫,必需易主,勢在必行,我如再留此間,害人害己,兩無裨益,你知道麽?蓉妹和我一樣,必需擺脫煩惱,除此以外,我們決無相見之緣,如能忍得眼前痛苦,或可躲過一劫!”

邦義心裏一涼,兩行清淚,不禁奪眶而出,忙正容謝罪道:

“這麽說來,大哥遭遇之事,必不平凡了!”

易蓉已在洞後響起語音道:

“四表兄,恕小妹不情,無法出見,我們走後,秋娘可以繼起,一切如幫法所定,隻要大公無私即可,兩個孩子,就托你們兩位多多照顧,祖師旗令,已交秋娘,後天是黃道吉日,屆時,秋兒自出,決不爽言,此洞不必久留,恕我不能送客!”

刑堂莫三娘,冷笑一聲,笑猶未落,一溜藍光,疾飛而來,撞及洞頂,光華四濺,如點點熒光,照徹全洞,趙逸如和趙邦義知道這姑一種磷火暗器之類,手法幹淨俐落,如想傷人,莫三娘必定吃虧。

一切舉動,似乎都已反常,逸如邦義,知道這中間必含有絕大事故,甚至連總幫主本身也無法解決,不能不離開武陵。

逸如邦義莫三娘,都怏怏而出,韓起龍則一言不發,麵帶笑容,隨著出洞。

就在第三天清晨,武陵總幫,準備迎接新主,韓起龍代乃叔主持,卻推趙薛兩人,統率門人弟子,在翠薇洞口等候。

雲版玉罄,鍾鼓齊鳴,突聞鈴聲劃空,三位藍衣麗婢,推挽著一輛紅車,車後還跟著聶雲生和兩位十六七歲的麗人,紅光繚繞,花團錦簇,護擁而至。

香車一停,逸如邦義忙含笑向前,車上朱簾一卷,撲鼻幽香,中人欲醉,從車裏走出一位婷娜多姿碧羅衣著的少女,她臉上覆著藍紗,手中持著武陵總幫的開山旗令,這是一麵紫旗,上繡七顆白星,按照幫例規定,總幫主和這麵星旗,旗不離人,人不離旗,不是幫中大典,或處死犯規的門人子弟,這麵紫旗,絕不能隨意當眾持出。

少女嬌喚了一聲:

“兩位叔父,幫有大典,恕侄女不能以常禮見!”

逸如和邦義,忙肅然往左右一分,望著旗令,拜了八拜,其他徒眾,卻伏首在地,不敢抬頭。

雲生和五位麗人,趕忙往車後散開,以示不敢身當大禮。

叩拜之後,逸如邦義,忙肅容高呼:

“請總幫主上車!”

門弟子也跟著呼喚,聲震峰頭,翠薇洞內,傳來鼓聲三通,接著便是鍾聲九杵,這是武陵總幫最隆重儀式之一,自開山立派以來,這隻是第二次罷了。

少女抱著旗令,肅然退入車中,那婀娜身材,具有無限誘力,隻可惜嬌容霧鬢,被那白底蓋藍兩幅輕紗,盡行遮掩。

簾幕垂合,車後兩位麗人,已繞到前麵,左邊一位,卻抱著一柄綠紗古劍,鞘式奇古,右邊那麗人,卻持著一隻玉簫,精光閃爍,式樣非凡。

韓起龍和刑堂堂主,齊在裏麵相迎,香車入洞不遠,少女立呼停車,緩步而出。

議事堂中,懸掛著祖師神像,神桌上,則供著兩根粗如人臂的紅燭,金猊爐裏,香煙森嚴。

聶秋娘持著旗令,步入洞室,朝祖師神像,跪叩如儀,立時反轉身來,麵向徒眾,七星旗微一招展,立即卷好,抱在懷中。

座下肅立的人,立即朝著秋娘,伏身下拜,秋娘斂衽還禮後,立退向神座之前,所設梨木椅上一坐,於是鍾鼓齊鳴,洞堂裏,爆起一陣歡呼:

“總幫主威臨四海,武林幫無敵中原。”

鬧了一陣,秋娘把旗令一舉,洞堂又鴉雀無聲,但聞她嬌滴滴的發話道,

“老幫主因事退隱,業已離開武林,無法麵辭,特代為致意,幫中一切仍舊,原有職司一律不改,韓總監不在山中,著由韓起龍代為攝理,有職司的人,務必小心在意。”

典禮完成之後,於是開鏗慶祝,自有一番熱鬧,不用細表。

最奇是,韓韻梅自出山之後,轉瞬經年,迄未回轉,總監一職,韓起龍竟由代而除真,也因此而接近秋娘。

這妮子,出必障紗,從未以廬山真麵示人,有時雖然稍假辭色,但韓起龍總覺她可望而不可即。

三十周年擴大慶祝之事,由韓起龍起始發動,刑堂莫三娘竭力支持,兩人策商之後,才在趙逸如薛邦義之前,娓娓道出。

趙薛以武林總幫,活動範圍,僅及於湘鄂巴蜀一帶,勢力不廣,發武林簡,未免招搖,一個不巧,反惹是非,力主慎重其事。

起龍突地冷笑道:

“總幫主為武林中一代英雄,文才武學,都臻至境,如在乎日,想加宣揚,未免大為費事,如今利用建幫周年大典,用武功震懾群雄,自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愚侄仔細思量,實無不妥!”

莫三娘接口道:

“大好機會,如若錯過,除非對本幫漠不關心,或另有圖謀的人,決不至於意見參差,故作反對!”

邦義見她話語有刺,不由怒道:

“事情相商,彼此意見,原應互相尊重,三娘如果專顧一麵,那何必多此一舉?”

韓起龍忙笑道:

“莫堂主之言,原是詞不達意,慶祝之事,並非勢在必行,因為總幫主如不讚同,再說卻也無用,我們不妨改日再談!”

秋娘之前,韓起龍費了不少唇舌,才勉強遷就,於是遂有武陵之會。

偏生冤不逢時,靈舒月嬋,為求靈藥上山,乃至攪起滔天大浪。

聶秋娘得報返洞,仍避免與來賓接觸,隱身暗處,察看一番。

洞堂裏,正北石壁上,原掛著祖師神像,高達兩丈有奇,這時已換上了一幅白布,長短大小,和祖師神像畫軸,竟是絲毫不差,字如龍蛇飛舞,墨跡淋漓,戲侮之言,正如上官鬆濤所報,芳心雖然氣憤,但她賦心聰明,抱定來人既有搗亂之圖,此事不過開端而已,與其急怒傷神,不如靜以觀變。

沅澧兩位副幫主,陸和與孫定乾兩人,雖賓客周旋,但倉卒間,出了這種使人意想不到之事,不由急得青筋暴漲,舉止失常。

賓客中,龍蛇雜處,不少的人存著幸災樂禍之意,甚至有人出語譏諷,反客為主,態度傲慢。

宋彩兒隨著秋娘,悄悄氣道:

“小姐,這麵子我們必需設法挽回,否則,真丟不起!”

秋娘附耳道:

“快莫聲張,隻須如此如此,即可收鎮懾之效!”

彩兒卸命,忙就暗道轉回後洞,含笑而出,這妮子俏麗非凡,身段極美,出得堂來,立使來賓眼前一亮,無數目光,都朝她臉上投來。

她故作不知,朝陸和斂衽為禮道:

“奉總幫主之命,著將那暗中搗鬼,行為舉止,類似下五門的玩意,交由婢子攜入,以便定奪。”

陸和正待招呼門人弟子,把白布取下,彩兒緩緩地扭轉嬌軀,故意笑道:

“原來此物還在,真叫來賓見笑,就讓婢子代勞,把它拿下吧?”

她距離白布,約有七丈以上,雙手朝後一揮,立有一股反風,貼壁而起,將白布一卷,如神龍吸水,倒吹而回,彩兒行若無事,隨手一攬,將布接住,大聲嬌笑道:

“是英雄,絕不至偷偷摸摸,作這種見不得人的事,不但幫主認為無足輕重,連婢子也認為行同小兒,叫人好笑!”

語音未落,堂上官燈,忽然一暗,由洞口吹來一陣透骨寒風,突有人陰惻惻的大聲冷笑道:

“好一手貼地旋沙,功夫雖然不錯,隻可惜故弄聰明,未免美中不足!”

就在彩兒身後兩丈遠近,立著一位奇醜怪丐,和活像一隻死屍的老憎,發話的人,正是那白癬禿頭的乞兒。

來賓中,有人小聲驚叫:

“海心山朱霞尊者,和積石山孤岑丐,都連袂而來!”

那滿頭白癬,紅線牽邊,雙睛奇凸的怪丐,竟裂嘴大笑道:

“老禿,想不到我和你居然還有人認識,隻是並非那種漂亮的娘兒,否則豈不又交桃花運了。”

語罷,目光如剪,朝著發話的人,狠狠掃去。

那是一位文生裝束的中年人,為終南弟子,嘯月書生餘劍輝,在終南弟子中,也算是有數人物,加以生性爽直,行為舉止,帶著三分傲然,那肯吃虧?人家目光掃來,他也把劍眉一挑,同樣回敬。

老丐朝和尚笑道:

“世上居然有這種不怕死的人,在你我麵前,也來攢眉瞪眼,我們雖然是客,也不容有人對我失禮,你道是不?”

語罷,他暗中拿手對空一抓,一股奇勁的煞風,滿帶陰寒之氣,朝餘劍輝迎麵撞來。

嘯月書生怒吒道:

“大家一同作客,為何有人在此撒野?”手隨聲舉,迎著對方掌風,也遙空劈出一掌,洞堂前,突傳來一聲嬌笑,旋風立飛舞於堂前,似有一種無形勁氣,成了一道隔牆,將兩人對擊掌風,一舉消失。

和尚本垂著兩隻鬼眼,裝做不聞不問,但老乞兒卻拿手在他身上輕輕撞了一肘,知道事有蹊蹺,睜目一看,不由暗裏吃驚,心說:

“是誰有此本領?”

他把賓客仔細一瞧,見洞裏的人,都帶著驚奇的目光,望著那股旋風。

突地呼呼兩聲,旋流消失,隻有那少女的嬌笑,尚索迥諸人的耳際。

彩兒舉止,被乞丐一語道破之後,滿感不是味兒,正疑設法報複,適才那旋風,知道定是小姐(總幫主)暗裏助陣,不由感到快活,忙大聲嬌笑道:

“這是那位貴客,好一手奪魄寒風,隻是翠薇洞迥異尋常,陽春輸暖,解凍消寒,天然生克,再厲害的功夫,到此也難得逞呢。”

她把話語道出後,微扭嬌軀,正待攜白布轉入後洞。

韓起龍突在洞口響起怒吒道:

“彩兒站住!”

這舉動有點反常,因為秋娘車前五女,名為侍婢,實不啻姊妹行,連秋娘對她們也從未大聲斥責,韓起龍也不是不知,這樣當眾責罵,豈不是自討無趣?

彩兒扭轉身來,微促雙蛾,正待出語,韓起龍已在和尚麵前,恭敬施禮。

老和尚把手一擺道:

“老僧久絕塵寰。不喜俗禮,倒是你宋四師叔,對後輩頗為嚴厲,不妨好好叩見!”

韓起龍竟不顧在人群廣眾之中,以晚輩之禮,叩見乞丐。

在堂賓眾,與沅澧兩位副幫主,不由目定口呆,因為以前誰都不知韓起龍的師承派別,這一來,無異自己承認,他正是青海海心山的弟子。

朱霞尊者,在西部一帶,素具惡名,但因勢力極廣,武功更得邪正之長,手上一枝鐵蓮花,寶刀難損,招式神奇,輕功提縱,更是獨成一格,不同凡響。

南海雲逸上人和華山威靈君,也在一旁,韓起龍竟滿臉堆歡,互為引見。

賓主周旋之後,起龍緩緩轉過身來,麵朝彩兒獰笑道:

“適此舉止,此時我也不便當眾細說,以後如此,決交刑堂議處!”

語罷,不待彩兒解說,雙眉一挑,又和賓客周旋去了,這可把宋彩兒氣炸了肺,又無法當麵發作,隻好返回後洞,繞至秋娘之前,正待哭訴。

秋娘似乎神情恍惚,見麵即道:

“些微委屈,不必記懷,你同我立即返回接天岩壁間洞室。”

彩兒見她說得鄭重,忙含淚相隨,這位妙齡少女,一語不發,黑暗之處,施展從不輕用的提縱術,朝前飛跑,後洞岔道極多,但都狹隘難行,地雖岩層,潮濕極重,而且又無一線天光,曲折難行。

秋娘似乎不顧一切,仗著目力精純,側身挫腰,平射直縱,腳不稍停。

彩兒低聲道:

“小姐,看你心神不屬,到底有何預感?”

秋娘半問半答道:

“雲生麗兒,不知已否探出事情起落?還有百合與那武姓少女,是否已到壁洞?這些,我都急於知道!”

彩兒忙道:

“事情也不急在一時!”

秋娘哼了一聲,冷笑道:

“眼前形勢,你還來看清楚?陸姓少年和武家少女,恐都遭到同樣命運。”

“個中緣因為何?”

秋娘悠悠地歎息一聲,默不作響,微聳嬌軀,人如脫弦之箭,從後洞出口,一躍而出。

這一處,特別險峻,落足之地,下臨絕穀,高逾百丈,深難見底。

彩兒雖然跟蹤而出,但秋娘似已迫不及待,竟來不及再作招呼,人影微晃,往下便縱,百招羅裙,受風力上揚,宛如一把陽傘,輕輕飄飄地直墜而下,彩兒效顰,但她下降之勢,控製不如秋娘快慢由心,兩人一落地,立即往壁洞之下直竄。

秋娘回顧麗婢一眼,語音帶著嚴肅;道:

“我們快點回洞,趁早問明一切,好作準備,據我看,武陵總幫,已隱存著極大危機!”

彩兒忙問:

“難道以小姐所學,尚無力應付麽?”

秋娘黯然道:

“一拳難敵四掌,好漢架不住人多,如我所料不錯,此中含有極大陰謀!”

彩兒不敢再問,人已聳身而起,剛縱上洞外鬆幹,鐵菱女和燕姊兒早從洞裏迎了出來,剛見麵,即告秋娘:

“百合麗兒,一個不見。”

秋娘驚道:

“雲生和那武姓少女,也未來麽?”

鐵菱女搖首作答:

“趕快取我兵刃,你們也必須配帶齊全!雁來穀和西北角望鄉岩,這兩處,不但地勢隱秘,而且形勢奇險,說不定雲生和百合兩人,都已遭人計算。”

“這隻怪小姐太信任兩江總監,養疸胎患,惹火燒身。”鐵菱女口直心快,竟出語埋怨起來,但她動作迅疾,一落話,即與姊兒雙雙入洞,所有兵刃暗器,全部取了出來,秋娘來不及妥為佩帶,立和三女躍向西北。

望鄉岩上,幾可伏覽全山,由於樹木太密,附近岩洞又多,找了半晌,全無動靜。

突聞鐵菱女驚喚秋娘,眾女撲近身前一看,原來她手上正拈著一條碧巾,上麵還沾有點點血跡,雖然全幹,但顏色尚極鮮豔。

秋娘接過手帕,反複細看之後,不由一咬牙,跺足歎道:“這主意太毒!”

她似乎略覺心慌,突從革囊裏,取出一張皮紙地圖就地看了一會,立知會三女,逕往岩下疾落。

懸岩不過十來丈,靠北一麵,溜木叢生,高可及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處石縫。

秋娘迫不及待,手撥藤蘿,匆匆而人,往裏一看,不由驚得目定口呆。

原來這是一處刑堂,裏麵滿放著蛟筋、鐵索、皮鞭、火樁、竹簽、夾杠等等,各色刑具,無一不備,沒一樣不使人觸目驚心。

鐵菱女低聲驚叫道:

“小姐,血!”

壁上血似桃花,點點滴滴,但四周靜悄悄的,尤無一人。

秋娘錯愕一會,似乎另有所忖,飄身之間,已從右手小口,進入內洞。

一陣奇腥異臭,撲鼻而來,這是一處禁錮之所,石室暗無天光,鐵柵門粗如人臂,奇腥之氣,即從室內傳出,秋娘撚著鐵鎖,暗中微運真力,如摧枯拉朽一般,鐵鎖從中折斷。

秋娘手揚百火招,推門而入,石室正中,卻是一處石阱,入口之處,僅可容人,伏首下望,深難及底,秋娘目力精純,略一凝注,已了然於懷。

原來石阱中滿儲黑水,內布石敦,凸出水麵,不少骷髏白骨,漂浮其間,這是一處極為殘酷的毒牢,莫三娘執掌刑堂,因個性偏執,不免排除異己,暗作威福,曾有不少徒眾,無故失蹤,報稱為別派所害,究其實,卻是莫三娘暗中殺死。

鐵菱女不免機伶伶的亂打寒禁,氣道:

“總幫主,難道這些你都毫不知情?”

秋娘苦笑一聲,立即飄然而出。

洞口石壁上,竟有人刻著字跡數行,那是武林中一種罕見指功,深達半寸以上,信手而畫,指走龍蛇,娟秀無比,字為:

“貴屬**惡無恥,慘缺人性,月嬋幾道毒手,如不洞隱燭微,妥籌良策,整頓幫規,禍將自及!”

字末,未附姓名,連一代表暗記,也未劃上,使秋娘不由困惑萬分。

彩兒笑道:

“這大約是那武姓少女,留字示警,隻是太倔強了些,既知小姐到此,何不見麵?即有不滿,也可當麵埋怨,偏這樣藏頭露尾,實可不必!”

秋娘沉吟道:

“武家少女,功力極純,而且和麗兒一道,如何會避危險?來的人,更是功高莫測,否則,我不至毫無所覺,事已至此,急也無用,隻好奔赴雁來穀再說!”

鐵萎女道:

“如果人被擒獲,應該都在這兒,如何會有東西兩處?”

秋娘歎息道:

“這就是人家聰明險惡的地方,此間道理,不可以常情喻,如眼前不能會合雲弟,我們都有殺身之災!”

雁來穀與望鄉岩相距在十裏以上,四女行了一陣,夜暮已籠罩全山。

接天岩上,已是燈火通明。

四女避道而行,繞過接天岩不久,身後,傳來一陣鬆濤之音。

秋娘一愕,人往左邊直竄,鐵菱燕婉,跟蹤而進,宋彩兒走在身後,起式較遲,突聞一陣風聲,從頭上掠過,刑堂莫三娘與韓起龍兩人,都攔在前麵。

彩兒隻好斂衽為禮。

莫三娘幹笑一聲,大拉拉地問道:

“大慶在邇,來宴極眾,你們五人,雖是侍候總幫主,但也不能一事不管!本堂主著你火速回洞,否則以抗命論處!”

彩兒不由氣上心來,嬌喝道:

“我五人並非武陵總幫徒眾,為織為婢,不過出於自甘情願而已,堂主想用幫規約束我們,未食幫粟,恕我不能接受!”

韓起龍微微冷笑道:

“這麽說來,我們不能答你了!”

彩兒無法作答,他忽然語音變得極為柔和,續道,

“我問你,幫主不在後山壁洞,她到那兒?”

“這個,恕婢子無從知道!你最好找她本人,當麵探詢!”

“你快說實話,我有急事待陳,遲可誤事。”

宋彩兒見他說得鄭重,不由拿眼往秋娘潛身之地望去,那是一處棒蕎,高可及人,突聞韓起龍冷笑一聲,如枝頭宿鳥受驚,疾從斜刺裏狠狠撲來,身帶勁風,掌含罡力,出手便是重招。

五丈方圓,都籠罩在他罡煞之內,輕雷隱約,走石飛砂,碗大樹木,都應手而折。

彩兒幾乎驚叫失聲,心說:

“小姐準完!”

榛蕎為煞氣所傷,連根都全部拔起,韓起龍蓄滿功勁,兩眼精光閃爍,似在等人出來。

不料秋娘等人,竟連一個也未見到,正在奇怪之際,突聞克嚓一聲,從十來丈的鬆樹上,突甩下一段禿枝,枝如利箭,垂直而落,正對著韓起龍的百匯要害。

事情奇突,迫使韓起龍倒退數步,猶未穩住,身後即響起一陣冷語道:

“韓總監,不在翠薇待客,疾裝勁服,所為何來?”

“師妹,愚兄接你返洞,……”韓起龍反過身來。

“根據幫規,爾我之間,不能用這等稱呼,韓總監,你該知道幫規的重要和力量,否則,武陵總幫,便沒法維持!”

“隻要韓某不死,武林各派,無人敢動本幫一草一木!”他語音拖得很長,而且也帶著極端嚴肅,身子更緩緩前移。

這位絕世麗妹,臉上依然帶著藍紗,嬌軀未動。

“師妹,你可不要辜負愚兄一片好心……”

“韓總監,你可自重一點,武陵總幫,為家父一手所創,祖師旗令,尚在我手,如果你真的不知自愛,別怪我要拿幫規維索自己的尊嚴。”

對方了無懼容,朗聲大笑道:

“聶師妹,此時此地,你還想拿七星旗令,約束我麽?本幫祖師神像,你守住了沒有?中原豪傑,齊集武陵,你不能鎮守洞府,人前丟臉,威嚴盡失,如何敢對我這般無禮!三娘,你執掌刑堂,了解幫法,倒請你主持公道!”

“本堂主認為聶秋娘疏忽職守,倒宜廢礎,另舉賢能,重振幫威,主持卅載周年大慶!”

聶秋娘已忍無可忍,右手往上一拾,但聞刷刷數響,兩道銀光,從鬆樹上疾瀉而下,鐵菱女和燕姊兒,手持利劍,分立兩旁,宋彩兒也抽劍待發,頓成三點包圍,同聲嬌吒道:

“韓總管,莫堂主,你兩人敢存心叛變?”

莫三娘一聲狂笑,笑似梟鳴,反手把背上袋子,往前一拉,鬆開鎖口,緩緩取出一具式樣奇古的長箏,秋娘和三女,幾乎叫出聲來。

這奇醜老婦,此刻已不由分說,顫巍巍把箏一舉,箏弦上發出一陣怪音,鐵簽震蕩,如萬馬突圍,筍影疾騰,寒風四起,朝三女身前卷去。

宋彩兒首先發難,一領長劍,笑指天南,銀光疾揚,把身子緊緊護住,鐵簽燕婉,也雙劍齊舉,“金餃剪尾”,兩道銀虹,迎著鐵箏撩去,不料韓起龍手辣心黑,更知三女絕非易與,鐵菱又隔自己最近,為求速戰速決,竟撲上前朝她章門穴狠狠捏來。

鐵菱隻覺一股熱風,勁疾中暗寓柔綿,知道這是一種絕高功力,綿掌中混雜著金龍爪,可打金鍾罩,能破鐵布衫,不由芳心震撼。

耳聞秋娘嬌喚:

“碧天無際,可實可虛。”

這是遁天奇劍中絕妙口訣,當即把真氣一沉,挫腰旋劍,銀光疾揚,光華暴漲,韓起龍立覺雙眼一花,絲絲寒氣,直透心胸,忙雙掌一圈,退而自保,不料這妮子見好便收,扭柳腰,抬右臂,指點之間,人已朝前躍去。

韓起龍不由愕在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