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堂歸燕

第一百九十一章 希望

第一百九十一章 希望

眾人聞言便各自放下了茶碗,目光皆投向了秦槐遠,足可見秦家人對他的尊重。

秦槐遠微笑道:“這些日,我不在家中,偏勞二弟、三弟了。”

“大哥說的哪裏話,這些日子家裏倒是沒什麽大事,也不需我們做些什麽。何況內宅中還有老太君、大嫂和宜姐兒。我們這些天門戶緊閉,閉門謝客,謹慎再謹慎,隻期望大哥能夠安然無恙的回來。如今大哥沒事,咱們一家子也就都有了主心骨了。”

二老爺說的極為認真誠懇,眾人也紛紛點頭。

秦槐遠搖頭苦笑,擺了擺手道:“二弟這麽說,當真叫愚兄無地自容。若無我的牽累,二弟也不會丟了官職,落到禮部去了。”

二老爺聞言心裏一熱,連連搖頭:“若無大哥提拔,若朝中同僚不是看在大哥的麵上,以我的資質,想做到戶部三品大員至少還要再熬油似的熬上不知幾個十年,大哥當初的幫襯兄弟不會忘,如今又不是大哥的錯,大哥也是無辜被牽累的,哪裏能怪你呢?再說咱們是一家人,何必說兩家話!”

“正是如此。”三老爺也點頭。

三老爺心裏對秦槐遠是很敬重的。

秦槐遠為人通透正直,就算三老爺是庶出的,自小到大秦槐遠也從未以嫡長子的身份欺壓過他。在他確信自己不是讀書的料,決定接手家裏生意時,還是秦槐遠替他裏外安排,暗中不知疏通打點了多少才讓他站穩了腳跟。是以三老爺對秦槐遠一直心存感恩,如今聽聞二老爺的話,也連連點頭。

老太君見三個兒子這般和睦,笑了起來,與身旁的秦嬤嬤和二夫人壓低聲音道:“瞧瞧他們兄弟。”

二夫人抿著嘴笑。

秦嬤嬤低聲在老太君耳邊道:“京中再難找這麽和睦的兄弟了,都是老太君教養的好。”

老太君聞言,心裏更加熨帖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她現在已是滿麵紅光。

秦槐遠這廂歎息了一聲,道:“二弟和三弟不介意,那是你們品性高潔。可說到底,我明白此事到底是因我做了出頭鳥的緣故。”

轉向全家人,秦槐遠道:“你們也都知道,如今大周兵臨城下,奚華城朝不保夕,若奚華城失守,虎賁軍再無後顧之憂,下一個目標便是京都了。皇上如今無計可施,是以啟用曹國丈聯絡韃靼,我與曹國丈的證見素來不和,皇上重用曹家,自然要壓著咱們家。現在我雖然出獄回了家,可未來的日子,恐怕會危險重重。”

眾人聞言,方才的輕鬆之色盡收。

話題沉重,二夫人和三太太就想先打發年紀小一些的孩子退下,畢竟秦宜寧的十一堂弟才剛七歲,就怕孩子在外頭亂說。

可秦槐遠卻擺擺手,道:“二弟妹,三弟妹,世道變了,有些事也該讓孩子都知道。外頭我已命人把守,話不會傳出去的。”

十一爺秦宗也連連點頭,對二夫人道:“母親別擔心,兒子已不小了,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

二夫人和三太太這才點頭,安坐下來。

秦槐遠又道:“咱們秦家行事,素來行的正坐得端,可現在這個世道,人不單單隻是做了好人就能長命的。為了以防萬一,我少不得要提前安排,若我一旦有個不測,這個家就托付到二弟的手上,二弟朝中為官,見識不少,關鍵時刻也能夠把握方向,秦氏一族族長之位,二弟擔負得起,你們到時都要聽他的安排。”

“侯爺,您……”孫氏聞言,眼淚已湧上眼眶。

老太君也皺起了眉,臉色煞白的道:“蒙哥兒,可不要胡說,你不會有事的,你會長命百歲的。”

安撫的對老母和妻子笑了笑,秦槐遠道:“如今安排,不過是圖個萬無一失,世道就是如此,我身為族長,該做的安排也要做,母親不要攔我。”

老太君囁嚅片刻,到底沒再阻攔,隻是麵上血色盡退,拿了帕子默默拭淚。

秦槐遠也不顧他們的眼淚,認真囑咐二老爺,“一旦我被人暗中刺殺,二弟你就帶著全家人立即離開京都,回咱們老家去,祖墳附近的祭田是我早些年就置辦下的,雖不能夠讓一家子繼續大富大貴,可養活咱們全族的人卻是不難。就算皇上要問罪抄家,也不會奪咱們的祭田。如此一來,全家性命可保,秦家祭祀也可傳承下去。”

“大哥……”二老爺心裏顫動,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

原來早在從前秦槐遠還是錦上添花、烈火烹油之時,他就已想好了一家人的退路。

“這隻是一種可能。”秦槐遠歎了口氣,看著全家老小,又道,“若是沒人暗中刺殺我,一旦我的政敵動什麽手腳,在朝堂上趁機踩我幾腳,那恐怕事情就會更嚴重了。到時候牽累的,怕會是咱們全家,定國公的例子,或許會是咱們一家的先例。”

此話一出,廳內一片死寂,許多人麵露驚懼,年紀小一些的孩子還有嚇得哭出來的。就是老太君、孫氏、二夫人、三太太也都嚇得臉色蒼白。

如果真發生那樣的事,秦家恐怕就徹底完了,那就連回去種地的資格都沒了。

秦槐遠將目光投向了秦宜寧,“宜姐兒,你有天機子的批算,是極貴之命,皇上就算為了一個好彩頭也不會將你如何,到時你要想盡辦法護全家女眷周全。”至於男丁,是跑不掉的。

秦宜寧起身,認真的行禮道:“父親放心,如果真有哪一天,我一定會擔起我的責任,我知道父親擔心什麽,您擔心的,我都會辦到。”

秦槐遠看著愛女,笑的眉眼彎彎,點頭道:“很好,宜姐兒這般懂事,為父很放心。”

聽秦槐遠這種心灰意冷、交代後事的口吻,秦宜寧當真是唬的渾身冷汗,麵上卻很認真的道:“父親的想法也不要太悲觀。現在的局麵尚且沒到那種程度,咱們還有很大的運作空間。事在人為,父親就算對一些人寒了心,可也不能對生活都失去希望。隻要人還有口氣兒,就不該放棄希望!”

秦宜寧的一句話,一下子戳在了秦槐遠心上,讓他一直平和的微笑出現了裂痕。

所有人都沒有發現,也隻有他的女兒發現了,他的確是心寒了,對皇上心寒,對朝廷心寒,對燕朝黑暗的未來心寒。他努力了這麽多年,就算皇上昏庸無能,也並未起過去意,隻想做好本分之事,能輔佐皇上將燕朝管理好,讓百姓安居樂業過上安穩日子,那便是他畢生所願了。

可現在呢?

皇上依舊昏庸,大周的鐵蹄依舊要踏平大燕,他致力於保護的百姓被皇上當做畜生一般對待,流民進城,上無片瓦遮陽,下無寸席鋪地,每天竟隻給一頓稀粥湯,病死的孩童老人倒閉在街上,成車成車的往亂葬崗拉去火化。

皇上的做法,都不如他的女兒!

他女兒沒銀子,都知道將值錢物件都賣了來養活流民,皇上那麽大的人居然不知道,有銀子不救百姓,卻給妖後置辦衣裳首飾。

他從刑部大牢出來,就有他安排的人將這些日皇上的動作都告訴了他,那一刻,秦槐遠真感覺自己滾燙的心被挖出來扔進了冰窟窿。從前也是他愚昧,竟然還對這樣的皇帝抱著希望。

然而,自古“烈女不嫁二夫,一仆不侍二主”,他秦蒙生不逢時,沒趕上個明君,卻也不想自己做個奸佞。

他心寒了,不想再動作了,也不想為了這樣的皇帝做事了,雖不會背叛,卻也不想盡力了。

他自以為,這些心思無人理解,也沒人看得出來,可秦宜寧卻看出來了。

場麵再度陷入死寂,眾人都默默地看著秦宜寧和秦槐遠,似乎也明白秦槐遠此刻一片荒涼的心情了。

二老爺、三老爺都簇擁緊眉頭。

老太君、孫氏等人心疼秦槐遠,都傷心的哭了起來。

秦宜寧站起身,緩步走到秦槐遠跟前,慢慢跪下,雙手搭在了秦槐遠的膝蓋上,仰望著秦槐遠。

“父親,您對那些人失望,對這個世道失望,您一生的抱負都被那個人毀了,我知道您心裏的苦,若是那個人是個英明之主,若是那個人能實現你的抱負,就算他將你利用殆盡將你做成踏板,你心裏雖苦卻也不會遺憾怨恨。可那個人,卻是扶不上牆的爛泥,連那種心思都不會有,卻是藐視你的付出迫害你。”

秦宜寧的眼睛明亮清澈,她雖未說出“昏君”二字,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她在說什麽。

秦槐遠垂眸望著秦宜寧,置於膝上的手漸漸握成了拳。

“父親,我自小長在市井,從前梁城戰亂連年,那些黑暗的東西我真是見的太多了。人命最賤,一家子裏養七個孩子,四個姑娘三個小子,為了養活全家,當媽的迫不得已從大女兒開始賣起。

“起初行市好,還將大姐兒賣一兩銀子,後頭不好了,十斤蕎麥麵就換走了最小的姑娘,換來的糧食接著養活家裏的三個男娃,當媽的心酸,做兄弟的愧疚,因為他們的命是賣了親人換來的。可是這些人,就算這麽艱難,依舊會全力以赴的生活下去,努力到沒了那口氣為止。

“就算父親現在不是丞相,也不是太師了。就算將來咱們家不再大富大貴,要去種地了,可是一家子人都還有命在呢,有命在就是最大的本錢,父親為何要如此悲觀?為何要失去希望?”

秦槐遠忽然哽咽的問了一句:“你呢?”

秦宜寧一愣。

秦槐遠又問:“你呢?你怎麽活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