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縹緲錄·蠻荒

第9章 世子

嗚嗚的抽泣聲響了起來,像是在風裏彈著一根單弦。

那個一直低著頭的龍格氏小女兒龍格凝哭著爬向她姐姐的屍體,比莫幹站起來,無力地退了幾步。龍格凝抱住了姐姐,她摸索著按住龍格沁背上的傷口,按著不讓血流出來,像是血不流走,龍格沁就還能活過來。可是她小小的手怎麽也按不住,龍格沁的身體在她懷裏越來越涼,她絕望地看著自己沾滿血的雙手,埋頭在龍格沁的胸前。

寂靜中,哭聲是那麽的刺耳。她一邊哭泣一邊咿咿呀呀,像是要對姐姐說什麽,可是沒人聽得懂,她是個啞巴。阿摩敕側過頭去,拿衣袖遮住了自己的臉,不由得要落下淚來。他想起家裏去年死去的那匹母馬,那匹小駒子在風雪中圍繞著母親,舔著它的屍體,直到絕望了,才呆呆地站在那裏,看著母親被人拖走,久久也不發出一點聲音。

“來人!來人!拖下去!都拖下去!”九王首先回過神來,大喝著側身擋在大君的麵前。他額頭青筋暴跳著,臉色青得可怕。

十幾名虎豹騎的戰士們從陣列中衝了出來,貴族們這才清醒過來,扈從武士們搶出去把大君圍在中間,有人慌亂中控製不住馬匹,駿馬長嘶著衝撞起來,一片混亂。無數人影在麵前閃動,阿摩敕被壓著退後,他看見那些虎豹騎手裏鋒銳的長刀,恨不得衝出去做點什麽,可是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冒犯了大君,誰都是死罪。

“阿蘇勒!阿蘇勒!”有人在大喊,“回來!回來!”

那是老頭子的聲音!阿摩敕認了出來,他努力撐開雙臂,想看看合薩在哪裏。他忽然愣住了,而整個人群也跟著他一起安靜下來,還有虎豹騎的武士們。他們距離那個咿咿呀呀哭泣的女孩隻有一丈遠,可是猶豫著不敢推進,世子站在了他們麵前。

“回來!回來!”合薩壓低了聲音喊,可是現在所有人都看著這奇怪的一幕。

孩子猶豫著回頭看了一眼,合薩拚命地對他招手,他的目光掠過的瞬間,阿摩敕覺得身上一涼,微微打了個哆嗦。孩子也在哆嗦,他轉過頭去對著虎豹騎戰士們的馬刀,慢慢地張開了雙臂。那件月白色袍子的兩袖像是小鷹的雙翅,誰都明白他是要做什麽了——他把龍格凝擋在自己的身後。

風吹著他輕飄飄的袍袖,他輕而急促地喘息著,虎豹騎知道他害怕,可是虎豹騎們更驚懼,誰也不敢衝過去,那是世子。

“保護世子!擒住這叛逆!”九王再次大喝。

虎豹騎們大著膽子前進,為首的百夫長舉刀威嚇,掄開臂膀要把世子摟在懷裏,他那一刀已經準備對著龍格凝的頭上砍下去。剛才九王遞來的眼神極其冷厲,這是樹立軍威的時候。世子沒有閃避,他看著刀鋒,竟然伸手要去摟百夫長持刀的胳膊。百夫長驚恐中全力收回馬刀,身子失去平衡,狠狠地撞在世子的身上。

馬刀落在草裏,兩人都摔倒在地,世子雙手撐著地跪在那裏,把女孩擋在自己瘦弱的身下。他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濺到女孩稚嫩的臉上,竟是鮮紅的血點。他用手擦去女孩臉上的血,為她撥了撥她額前的頭發,掙紮著再次站了起來。像第一次一樣,他又張開了雙臂,擋在龍格凝的麵前。

人群裏隱隱有些騷亂,大君臉上陰得可怕。

“閃開!”九王喝退了驚懼的虎豹騎們,他從馬鞍上取了戰刀,凜然生威地站在孩子麵前。

“世子!真顏部的叛逆謀害你的父親,是我們青陽部的敵人,你要知道自重!”

他提著刀緩步前進,冷冷地逼視著世子,即便是巴夯那樣的武士,看見九王的眼神也覺得背上生寒。

世子抖得更厲害了,他小步小步地退後。老頭子也跟世子一樣抖,胡子顫巍巍地,阿摩敕覺得心都要跳了出來。

世子忽然跪了下去。所有人心頭都是一輕,可是世子又站了起來,他艱難地支撐起身體,躬著腰,努力地抬起頭。他的雙臂垂向地麵,手裏握著——一柄戰刀!

那是虎豹騎落下的馬刀,孩子以一個極其笨拙的姿勢雙手握刀迎著九王。所有人倒抽冷氣的聲音匯成了一聲低呼,世子持刀對準的,是他的堂叔叔。阿摩敕覺得腦袋裏一下子空了,那個孩子持刀的笨拙姿勢裏,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固執。

九王的下一步踏不出去,他僵硬地停在那裏。

“都住手!”大君低吼的聲音打破了死寂。

他猛地抬眼一掃,像是有道無形的刀光橫掃而過,眼裏那塊白翳亮得令人心寒。他上前一步抄過了九王手中的刀,挽著他的手一同上馬。

“埋了這個孩子。”他瞥了一眼龍格沁的屍體,又看著龍格凝,“那個孩子留在世子的帳篷裏照顧世子,就這麽處置了,我不想再聽到任何人對我說起這事!”

他沒有再看兒子,拍了拍九王的肩背,“厄魯,跟我去地宮祭祖。”

貴族們上了馬,追隨著大君回城。虎豹騎駐紮在城外,牛角號的嘯聲中,白旗引著大軍去向南麵,隻留下被踐踏過的草原。人少了,風大了起來,阿摩敕戴上他的透鏡擋住風沙,和大合薩一起圍聚在世子的身邊。遠去的貴族們小聲地議論著什麽,阿摩敕隱約聽到是關於這個孩子,卻聽不清,隻覺得人們悄悄遞來的眼神有些異樣。

大合薩上去一根一根地掰開孩子的手,把馬刀扔在了一邊,無言地摸摸他的頭,指著早已等候在一旁的華服貴婦,“阿蘇勒,跟合薩回城了,以後英氏夫人就是你的姆媽。”

阿摩敕認識英氏夫人,那是青陽名將木犁的妻子。大君指派這樣身份尊貴的夫人當世子的姆媽,似乎是深為寵愛,可是不知道為什麽這樣受寵的世子卻要被送到遠離父母的真顏部去。

孩子抬起頭看著和善的英氏夫人,沒有說話,卻搖了搖頭。

“阿蘇勒,你記不得了麽?是英氏夫人為你接生的啊,那時候你還隻有一隻小貓那麽長。”大合薩挽住他的手,比劃著貓崽的大小。

孩子還是搖頭,側過頭去誰也不看。

英氏夫人和大合薩都尷尬起來。老頭子撓了撓自己的光頭,無可奈何。

“姆媽已經死了,”孩子往後退了開去,“她死了……”

阿摩敕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隻覺得這句話中有著那麽濃重的血腥氣息。

“蘇瑪……蘇瑪……”孩子轉向了那個木然坐在地上的真顏部女孩,喊著她的小名。他把顫抖的手伸向她的臉,像是要擦去她臉上的淚水。

女孩的眼睛裏滿是驚惶,她緊緊把姐姐的屍體摟在懷裏,想要退,卻退不出去。她忽然狠狠地咬在了世子的手掌上,老頭子“哎喲”一聲,就要衝出去拉開他們。

可是他忽地止步了。鮮血從世子的手掌邊緣緩緩地滴落下來,可是這個孩子卻沒有動,分毫都沒動,甚至連痛楚的神色也沒有。他隻是靜靜地看著那個叫龍格凝·蘇瑪的女孩,然後伸出另一隻手擦去了她臉上的淚水。

血滴在他白色的大袖上,慢慢地滲開。

“蘇瑪……是我啊……不要怕……我會保護你的……”

孩子的臉上忽然失去了血色,他用力按住額頭,似乎無法忍受那種眩暈的痛苦,他掙紮著要站起,卻失去了力量,無力地倒在了草叢裏。

【曆史】

許多年之後,青陽昭武公呂歸塵·阿蘇勒死在他金色的帳篷中。

臨死的昭武公等待著家主和學士們商議他的諡號。他握著大合薩顏靜龍的手說:“我曾經立誓要守護青陽和我所愛的人們,可是我錯了。我太自大了啊!其實我的能力,隻能守護那麽區區的幾個人而已。可惜他們,都一個一個地離開我了。”

然後他昏了過去,等到家主們把議定的“昭武”諡號傳進金帳,他才又一次睜開眼睛,說了一句曆史上無人能解的話。

再然後他就死了。

顏靜龍平生第一次覺得手中的手掌鬆開了,垂垂老矣的大合薩忽然忍不住放聲大哭,想到許多年前熾烈的陽光下的那個孩子。

“我會保護你的。”其實他的一生隻是為了這句話而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