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縹緲錄·蠻荒

第15章 往事 (2)

“姐姐就是我的神女,我要死了,隻有她來救我。她比我大十二歲,那時候已經嫁給了真顏部的老主君。她知道我被貶黜的消息,從真顏部帶著自己的兒子,自己跨著馬一路來找我。找到我的時候我隻剩半條命,嘴爛得連乳酪都吞不下。”

“後來我就去了真顏部,在那裏住了十二年。第二年,我的姐姐就死了。她染上了我的寒病,卻沒有挺下來。臨死的時候她把我和她兒子的手拉在一起,對她兒子說你要照顧舅舅,然後她就死了。她的兒子叫伯魯哈,東陸名字你們都知道,是龍格真煌。那一年隻有八歲。”

“伯魯哈是真顏部的世子,像個大人一樣,說是要照顧我。他七歲的時候就和我的姐姐一起騎著馬來找我,馬鞍上帶著一副小弓箭,路上射死了一頭大狼。那時候我已經被貶黜,什麽都不是,真顏部的人也不在乎我,我很受冷眼。伯魯哈就把他的腰刀送給我,說是帶了這柄刀,誰再敢欺侮我,就是他的敵人。他的辦法也簡單,誰若是對我無禮,他就和那人摔跤。他小時候力氣就大,把人舉起來摔下地,瘦弱一點的爬都爬不起來。於是沒有人再敢欺侮我。”

“再後來是阿依翰的爹爹要選女婿,送信給四方開叼狼大會,你們都是知道的了。”

“是。”眾人都恭敬地回答。

阿依翰是大君第一個閼氏的蠻族名字。她的巢氏家族是青陽部有名的大族,靠著巢氏的支持,大君才得以繼承了現在的地位。迄今大將中的鐵氏兄弟和木犁,都是巢氏原來的家奴。

“伯魯哈說,若是我可以娶得阿依翰,那麽回北都就有希望。可是阿依翰那時候是有名的美人,又是巢氏惟一的女兒,草原上的好漢子都想娶她回去,憑我的實力,又怎麽能在叼狼會上輕鬆勝出?不過伯魯哈卻說沒事,他保證阿依翰定然是我的。”

“那天叼狼會的時候,我才發現伯魯哈也騎著馬來了。我當時很是吃驚,除了厄魯,你們不曾和伯魯哈當敵手,若說騎馬打仗,他是我知道的僅次於父親的英雄。縱然是木犁,也接不住他的刀。我想若是伯魯哈也要爭,我自然贏不了,我受了他很大恩惠,也就準備讓給他。伯魯哈卻不跟我說話,隻在人群中衝我眨眼……”

大君忽然沉默起來,許久,他唇邊微微露出一絲笑,仿佛那一幕還在眼前。

“叼狼開始後,伯魯哈裝作搶到了狼,把年輕的男人們都引到山坳裏,然後一個一個都捉下戰馬來。他還是老辦法,和那些人摔跤,有摔得過他的,就可以出山繼續去叼狼。摔不過的,就隻好留下。結果誰也摔不過他,跟我競爭的人少了一大半,我輕鬆就奪下了狼,娶了阿依翰。那天直到晚上伯魯哈才帶著那些人回來,然後他們一起坐在火堆邊喝酒,喝著喝著他身上的傷口裂開,就昏了過去……其實他也不是鐵人。”

“我離開真顏部的時候,從東陸的商人那裏買來一塊淨玉,請人雕琢成一粒玉玲瓏送給伯魯哈。那年我二十四,他二十歲,我說這次我若是回到北都能當上大君,就許他永守鐵線河以南的牧場,那粒玉玲瓏就是我那時給他的信物。”

大君不再說了,他轉身,目光在將軍和王爺們臉上掃過。目光所到的地方,眾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一片死寂。龍格真煌叛出庫裏格大會,王爺和將軍們都讚成誅殺,大君沉默了很久,最終也同意了。人人都知道大君曾在真顏部住過,可是很多人不知道大君和龍格真煌間曾有這樣的情分,而即便這樣,龍格真煌還是死在了青陽的鐵騎手中。

大君幼年時眼睛裏就有一片白翳,哥哥們都叫他白眼鷹,一是說他鋒銳,二是說他陰冷記仇,此時幾個老王爺心裏都不期然地記起了這個綽號來。

“台戈爾大汗王,還想要什麽麽?你的妹妹蘇達瑪爾已經死了,我連她惟一的兒子也殺了,你真的還要什麽別的麽?”大君忽然間像是老了,“你有很多奴隸了,再多七萬人開荒,也不算什麽大數字。”

這一次桀驁的台戈爾大汗王也沒有出聲,金帳裏靜悄悄的。

“龍格真煌叛出庫裏格大會,是壞了祖宗的規矩。厄魯殺了他,我很是欣慰。我和龍格真煌之間,再親親不過祖宗的規矩。不過叛亂的是龍格真煌,哥哥們卻要把七萬多人送到北地去,那七萬人裏,總也不都是存心要反庫裏格大會的。一個牧民,首領造反也隻有跟著反,不是他們的本意。我不能報答龍格真煌,就報答給他的族人吧,七萬女人和小孩,木犁安排他們在北都附近另辟草場居住,收繳他們的武器。這事我再也不要聽到有人提起。”

“心硬的時候就想想你們帳篷裏的親人,現在大家都知道讀東陸人的書,東陸人的書什麽樣的都有。”大君低聲道,“但是讀出了寬仁兩個字,才算讀懂了。都退下去吧,大合薩,你去帶阿蘇勒進來見我。”

貴族們都散去了,隻有九王留下了。

“厄魯,還有什麽事麽?”大君用力按了按額角,“這些天你得勝歸來,事情真是多,哥哥也有些累了。”

九王跪了下去,磕了一個頭,“弟弟……弟弟做錯了,應該把龍格真煌給哥哥帶回來的!哥哥原諒弟弟的無知,弟弟實在不知道……”

大君雙手扶起了他,“厄魯,你誤會哥哥了。伯魯哈死了,不錯,我是很心痛。可是我心痛又有什麽用?就算你把他擒回北都來,我又能不殺他麽?我是庫裏格大會的君主,我不殺他,五部會逼我殺他。伯魯哈不能不死,你為我殺他,讓我手上不沾他的血,我心裏也好過一些。”

大君幽幽地歎了一口氣,“世上的人心變得快,去年,我殺了瀾馬部的達德裏大汗王,今年,我殺了伯魯哈。厄魯,草原那麽大,真正支持我這個大君的人,越來越少了。你是我青陽的弓箭,要助我殺掉青陽的敵人。哥哥對你,很是期望。虎豹騎你不必交還,從今天起,虎豹騎就是你帳下的戰士。”

九王愣了一下,急忙又要跪下。

大君扶住他,“這又是怎麽了?”

“虎豹騎是我們青陽第一的強兵,是拱衛北都的根本,哥哥怎麽能把虎豹騎調到親王的帳下?弟弟不敢接收。”

“怕有人說閑話?怕人說厄魯新封了大汗王,就霸占兵權?也許還有人說厄魯大汗王掌握強兵,就要造反?”大君拍了拍九王的手背,用力握住他的手,“厄魯,草原上的英雄不怕別人說閑話,我們是靠寶劍和戰功來建立名聲的。我給你虎豹騎,因為我看這支強兵被你指揮自如,能駕馭虎豹騎的將軍,我們青陽可不多。哥哥要你帶領這支騎兵保護北都。無論別人怎麽說,哥哥是相信你的!”

九王深深吸了一口氣,掙脫大君的手,跪下來用力叩頭,“弟弟如果這樣還辜負了哥哥,也不必再活著做人了!”

“起來起來。”大君挽起他,“厄魯,你雖然不是我的親弟弟。可是這些年你幫我打勝的仗,遠比我的幾個親哥哥多。我們之間有些話,不必說出來。對了,你在龍格真煌身上,沒有找到我送他的那枚玉麽?”

“沒有,弟弟搜過的。”

“哦……那麽他有沒有說什麽?”

“他隻說一定要把他的人頭帶回北都,讓大君好好看看。”

“是麽?伯魯哈,你臨死還想要見我一麵麽?”大君沉默了片刻,揮揮手,“你先下去吧。”

九王踏出帳篷,正好看見大合薩挽著阿蘇勒的手進帳。九王目不轉睛地看著孩子,孩子卻沒有抬頭看他。兩人悄無聲息地擦肩而過,孩子進了金帳,九王轉過頭,迎麵對上了迎過來的比莫幹。

“世子看起來像是好些了。”九王在比莫幹耳邊低聲道。

比莫幹也壓低了聲音,“我們要不要把那件事跟父親先說一下,告個罪?反正亂軍之中,也不是叔叔和我的錯,父親也不會太怪罪。若是阿蘇勒自己說給父親聽,隻怕父親還有些怪我們。”

九王搖了搖頭,“他不會說的……”

“叔叔怎麽知道?”

“我隻是這麽感覺。”

比莫幹低低笑了起來,“我們五個兄弟,從小就是阿蘇勒最沉默,我們幾個哥哥誰也不清楚他想的是什麽,想不到叔叔竟然能看清楚他的心。”

九王點點頭,“你沒看見那天他的眼神麽?你這個弟弟,現在心裏想的也許是要殺了我吧?對於想殺了你的敵人,你不了解他,自己豈不是死定了?”

“阿蘇勒?”比莫幹失笑,“叔叔過慮了。他從小體弱,刀都提不起來,而且他性子也軟弱,連隻小雞都沒有殺過。要說別人想殺了叔叔,我都認,但他是不會有這個膽子的。”

九王也笑,“隻是那麽瞎說著玩。對了,比莫幹,你覺得大君很寵愛世子麽?”

比莫幹搖了搖頭,“這可看不出。不過阿蘇勒身體不好,一直跟父親住在一起,父親對他喜歡得多些,可能是有的。”

“會不會大君心裏想的還是把位子傳給世子呢?”

比莫幹呆了一下,“不會吧,父親怎麽會把位子傳給一個上陣騎馬都不行的兒子呢?”

“我也覺得不會,”九王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可是為什麽大君一定要把世子送到真顏部去休養呢?真顏部,那是大君從小長大的地方;騰訶阿草原,是養育大君的土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