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縹緲錄·蠻荒

第24章 東陸密使 (1)

他生在這片草原上,卻是第一次覺得草原那麽浩翰,令他不由得不敬畏。

大君按著他的重劍一動不動地看著南方。他的目光恢複了銳利,還是北陸大君的鋒芒。

他目光的方向,地平線泛著藍白色的微光,微弱的光芒中升起了陰影。孤零零駿馬的黑影在光芒中沉默地立著,它背上的主人高舉著巨大的幡。他魁梧得有如巨神,披掛著滿是棘刺的重鎧,像是從古代的壁畫中走出來。雖然隻是個剪影,但是大合薩感覺到了他的目光——居高臨下的、帝王般的俯視。

更多的黑影緩緩升起,圍聚在他的身邊,每一個影子看起來都那麽相似。戰馬們噴著滾滾的白氣,武士們調整了隊形。他們奔馳起來,風揚起他們烏黑的大氅,他們身上沉重的甲片互相撞擊,發出令人心驚膽戰的嘩嘩聲,為首的一人高舉著烏黑的幡,幡上有清冷的銀光流動。

大合薩想要退後,卻挪不開步子。他眼睛眨也不眨地迎著遠來的騎隊。他有些模糊的老眼竟然變得如此銳利,清楚地看見戰馬身上的肌肉躍動、看見馬噴出的絲絲白氣、看見武士們鐵甲的甲片一起一落……

無形的威壓像是牆一樣推到他的麵前,他就要喘不過氣來。

為首的武士高舉起幡,停頓一下,猛地****了泥土裏。大地仿佛都震了一下,武士們翻身下馬,默默地排成兩隊,中間留出了一條通道。

停了許久的嗚咽聲又一次響了起來,大合薩覺得胸口的壓力忽地減輕了。那麵巨大的黑幡忽然揚起,黑幡後站著黑衣的人,他手持著一件渾圓的陶器,滿頭的發絲是一色的銀白。那是一個老人,高瘦、挺拔,披著和武士們一樣的黑氅,黑得像是無邊的夜色,立起的高領遮住了半張麵孔。

虎豹騎的戰士們也感到了同樣可怕的壓力,沒有人下令,他們所有人已經拉滿了弓,箭在弦上,一觸即發。整個陣型已經轉成了反彎月,如果現在發箭,那麽這支神秘的隊伍將會被數十支羽箭釘死在月形的中心。

“收起你們的弓箭!退後,為我們的貴賓讓出路來。”大君出聲喝止。

“又相見了,山碧空先生。”他對著老人微微欠身行禮。

“感謝大君,我們來得晚了。”山碧空以蠻族的禮節按著胸口躬腰,“路上遇見了大群的麋鹿在河邊取水,月光照在它們柔軟的背脊上,滿眼望不到邊,像是母親的胸口。我貪圖看草原的美景,遲了一步。”

他抖開黑氅,在火堆邊盤膝坐下。

大君拉了大合薩一把,兩人也與老人對麵坐下。

“信使前幾天越過海峽,送來了我們陛下的親筆書信。”山碧空伸手示意。

武士們中走出一個清秀的年輕人,他和山碧空一樣沒有穿鎧甲,漆黑長袍上繡著金色的玫瑰花圖案。他手裏捧著深紅色的漆盒,半跪在大君的麵前,低頭把盒子高高地呈了上去。大君揭開盒子,裏麵隻有薄薄的一隻信封。

大君從信封裏抽出的是一頁金色的信箋。他在手裏反複地摩挲了片刻,遞給了大合薩,“沙翰,你看看這裏麵的東西。”

大合薩捏住那張信箋的時候,微微吃驚了一下。那根本不是紙,而是一頁薄薄的黃金,在月光下泛著烏金色的光。他強忍著驚詫小心地展開那份黃金的書信,疊合在一起的兩頁黃金分開,精致的東陸文字被人以極為精致的刻工刻在金頁上,一個手掌大小的印章印在正中:

“極天之高,極地之遠,皇帝之信,威臨九州。”

他的手猛地抖了一下,“這是……”

“是真的麽?”大君低聲問。

“是真的……”大合薩點了點頭

他終於抬起了頭來,“我不會記錯……我年輕的時候看過風炎皇帝寫給欽達翰王招降的信,就是印著這個印章,連那個缺口都是一模一樣的。晁帝國覆滅的時候,末世的皇帝用鎮國的石璽投擲大胤的開國皇帝,石印碎成了兩半,後來以黃金箍好,可是這道痕跡永遠也消不去。”

山碧空微微點頭,“這樣博學的人,隻能是沙翰大合薩吧?這封金書就是來自東陸天啟城胤朝大皇帝的國書。由皇帝陛下親筆書寫,少府工匠鐫刻,印有我們大胤鎮國之璽。我是大皇帝的信使。”

“東陸皇帝的……密使?”大合薩不敢相信自己所聞的一切。

“不單單是密使,”山碧空恭敬地說,“還是希望改變未來,為草原蠻族帶來偉大興旺的結盟使者。”

“結盟?”

“是的,沙翰,”大君說話了,“山碧空先生自稱是東陸大皇帝的秘密欽使,他來的目的,是要以一個諸侯國的名義和我們青陽部訂立盟約!”

“我們還希望看見蠻族強大的鐵騎出現在東陸的國土上,縱橫馳騁!”

“這不可能?”大合薩斷然地說,“這樣的說法我絕不相信。”

山碧空似乎早已經料到了他的反應,隻是輕輕搖頭,“在風炎皇帝的時代,當然不可能,但是在如今……”

他沉吟了片刻,“大君和大合薩都知道威武王嬴無翳的事吧?封地在越州南蠻之地的離侯嬴無翳一直是大皇帝陛下倚仗的忠臣,以前雖然也有種種不好的傳聞,但是皇帝陛下念他屢次勤王,更為皇室剿滅過意圖作亂的晉侯秋氏,所以一直都是褒賞有加。可是就在今年的四月,嬴無翳帶著五千雷騎兵仿佛天降一樣出現在帝都的城下,控製了天啟城,隨後四萬赤旅大軍內外夾攻突破了帝都的屏障殤陽關。嬴無翳已經徹底地暴露了陰謀賊子的麵目,意圖脅持皇帝,號令整個東陸。”

大君和大合薩互相看了一眼,並不說話。

“其實不必否認,不光是嬴無翳,諸侯中不乏意圖稱霸的人。帝朝本身的勢力已經衰弱了許多年,再也無法彈壓他們了,嬴無翳不起兵,也會有其他人起兵。如今皇室可以倚靠的諸侯,大概隻剩下唐公百裏氏,但是下唐國的兵力和其他諸侯比起來,實在是微不足道的。正是因此,我向皇帝陛下上書,希望突破多年來的限製,以下唐的名義和青陽結盟。有了蠻族鐵騎的幫助,加上下唐的財力,不愁不能懾服諸侯,重振皇家的威嚴。”

大合薩還是搖頭,“可是大皇帝不擔心麽?我們蠻族的鐵騎踏上東陸的土地,不是東陸曆朝最忌諱的事情麽?”

山碧空幽幽地歎息一聲,“也許我們將不得不與大君分享東陸的國土。但是與其看著作亂的諸侯把白氏皇族幾十輩的基業毀掉,還不如讓出部分給能夠幫助我們的盟友。否則,十年之後,白氏是否能夠保護自己的宗廟,都難說呢!更可怕的是……”他的臉上也露出敬畏的神色,輕輕地按住胸口,仰望星空,起身默默地跪下,行了古老的禮節。

“更可怕的是,”他站起身來,“我們得到可怕的預言。這個世界將不再是我們東陸帝國可以主宰的,它就會割裂,強大的敵人來自北方,分去帝國的榮耀。誇父和羽民在我們東陸的強兵重甲下還不是威脅,那麽這個敵人,隻能是草原人。”

“所以你們要主動把國土讓出來?”大合薩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

“是的。”

“這是笑話!”大合薩忽然高聲說,“這是騙子的言論,什麽人又可以預測到那麽遙遠未來的事情?我是青陽的大合薩,我也觀看星辰去判斷凶吉,山先生不要用虛無的命運來作為幌子!你來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山碧空還是微笑,“我知道大合薩會懷疑。是的,一般人是無法去預測遙遠的將來的,可是大合薩不要小看了我們的力量。”

他忽然起身,對著天空張開雙臂,仿佛皇帝那樣昂然立於星光之中,“我們就是星辰諸神的使者,我們可以聽到他的耳語,我們有它偉大的力量。大合薩真的以為我們需要以謊言欺騙去獲得什麽好處麽?我們想要的,我們都可得到!”

他從懷裏掏出一件東西,遞到了大合薩的手中。

“大合薩看手裏,這是什麽?”

“鏡子。”

大合薩疑惑地翻弄著那枚沉甸甸的銅鏡,像是東陸的古物,看不出年代,厚厚的銅綠已經填滿了它背後的夔雷紋,可正麵還是磨得平滑透亮,把人的發絲都照得清清楚楚。

“不是鏡子,”山碧空微笑,“那是蠻族青陽部的大合薩沙翰·巢德拉及。”

“你……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大合薩吃了一驚,知道“沙翰”這個名字的人在青陽部裏也是屈指可數的。

“那不是你的名字,那是那個人的名字,現在你看著鏡子,就看見他了。”山碧空還是微微地笑著。

大合薩翻過鏡子,在裏麵看見了熟悉的麵容,那是他自己。

“山先生到底要說什麽?那是我的影子,這就是鏡子!”他把話說出來才覺得有一點奇怪。

“不,你什麽都不是,青陽部的大合薩沙翰·巢德拉及在你的手中。”

大合薩覺得他的聲音如此的虛無縹緲,他想把目光從鏡子裏挪開,可是他忽然發現他已經做不到了。他的視線根本就是落在鏡子背後,鏡子裏麵是一片水波在蕩漾,裏麵那張麵孔是如此的熟悉,一絲一絲的皺紋和禿光的頭,花白的眉毛下一對帶著詭笑的眼睛。

他和那人的眼睛對上了,那人忽然對他輕輕地笑了。

絕大的恐懼當頭籠罩下來,他拋下了鏡子看著周圍,可是他身邊一個人也沒有。他不在草原上,他在金帳裏!

一切全部都錯了,他頭痛欲裂。

他衝出了金帳。他看不見東邊雄偉的彤雲大山,也看不見周圍的柵欄和其他的帳篷,總是圍繞帳篷的火盆也沒有。一切都沒有了,隻剩下平如水麵的草原和滿天的星月。他喘著粗氣奔跑了幾步,可是沒有用,什麽都沒有。

他猛地一回頭,帳篷也沒有了。隻有一麵明亮的鏡子,躺在草地上,映著漫天的星光。

那個人從鏡子中緩緩地站了起來,他對著天空張開雙臂。風吹起他白色的長袍,他胸前配著青陽神聖的熊刀,對著天空祈禱。他才是青陽的大合薩厲長川·沙翰·巢德拉及,他在行一個古老的禮儀,對著星空發出了呼喊。

星光明亮起來,它們的光變得火熱熾烈,顏色轉為耀眼的藍白。周圍熱得像是被沸水圍裹著,大合薩全身的毛孔都緊緊地收縮起來。他顫巍巍地看著天空,耀眼的光仿佛瞬間就把他的眼睛完全燒毀了,可是他偏偏能清楚地看見那些世間所沒有的光芒,頂天立地的巨大武士滿身是光明的火焰,他們在天空背後揮舞著,每一擊都足以擊碎天穹,天空因為他們的搏鬥而開裂焚燒。

漫天的光明流了下來,像是懲罰之火的大雨。每一滴雨落在大合薩的身上,都燃燒著他的身體,把他化為一團火。天壓得越來越低,大地都在溶化了。那個鏡子中站起來的人,如今大合薩也相信他是真正的沙翰·巢德拉及,他向著東南西北各走了十步,光芒的腳印步成了神聖的烙印,在熔岩般的大地上發出最熾烈的白光。

他忽然成為青色的影子成千上萬倍地膨脹起來,猛地轉身,大合薩才發現他的臉已經變成了山碧空。

“四方上下,天地穹隆,我是世界之主!”山碧空把手按在大合薩的頭頂,“你可要我救你於毀滅麽?”

大合薩就要跪了下去,他的膝蓋已經軟了,完全被那種威嚴壓服了。那不是帝王的威嚴,那是神的威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