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縹緲錄·蠻荒

第27章 雨後 (2)

少年們手中的角弓足長兩尺半,檀木為背牛筋為弦,是成年人所用的大弓製式。弓弦上搭了狼牙箭,兩個人的目光都追著前方那個白色的小東西,它一蹦一蹦地在近尺高的黃花碧草間隱現,折著靈活的“之”字路線狂奔。

距離獵物隻剩二三十丈,眼前一片開闊。小東西也知道危機,東撞西撞地想要躲避,卻終究快不過駿馬。騎白馬的少年猛夾坐騎,白馬長嘶著奮力蹬地,瞬間超越黑馬半個馬身。就是這一刻,他雙臂一張,角弓引滿,烏棱棱的箭鏃在陽光下寒芒閃爍。黑馬上的少年武士急了,也是用力一夾坐騎。黑馬奮起餘力,又搶到白馬前方。黑馬上的少年身體一斜,擋住了同伴的視線。他隻有瞬間的機會,不過瞬息的優勢也已經足夠,他全力拉開角弓,箭頭鎖住了忽然躍起的獵物。

刺耳的嘯聲在他背後響起!

“是箭!”黑馬上的少年心中一寒,猛回頭,不由自主地仰視天空。一個身形正在他的頭頂,遮蔽了刺眼的陽光,太陽在那個身影邊鍍上一層耀眼的金輝,燦然不可逼視。

“巴紮!”黑馬上的少年喊出了同伴的名字。

巴紮自馬鞍上騰空躍起,飛踏馬鞍橋張弓放箭了。無愧於他“鷹眼郎”的綽號,弓弦一聲繃響,羽箭流星般一閃而沒,將躍起的獵物釘回了草叢中。

巴紮落地,毫不停步,疾追上去,在草叢裏麵一抓,將中箭的小東西抓了出來。是隻不大的白兔,身上刷著白堊,更加地顯眼,雖然中了箭,還是揮舞著兩隻前爪掙紮,箭穿透了它圓圓的小尾巴,並沒有傷它要害。

“是我的!我先射到,哥哥你又輸了!”射中了兔子,巴紮的興奮都寫在臉上。他拎起兔子的兩隻耳朵在那裏舞蹈起來,又學著螃蟹步,對哥哥耍著鬼臉。

他的哥哥巴魯兜住黑馬,瞟了他一眼,心裏不樂意,卻也沒有辦法。

巴魯和巴紮是青陽大將巴夯的兩個兒子,東陸文的大名是鐵顏和鐵葉,年紀隻差一歲,都是世子阿蘇勒的伴當。兩個都是貴族孩子中最勇敢的,巴魯刀馬過人,可是騎射上,弟弟巴紮靈活柔韌,更占優勢。

巴魯跟弟弟比賽射獵,總是輸多贏少,剛才擋住弟弟的視線,已經是耍賴,可是弟弟淩空發箭,一樣箭無虛發。他心裏知道自己騎射上差得遠,嘴裏卻不肯承認。

“不就是射中兔子,比刀你哪次贏過?”巴魯嘟噥著。

巴紮跑回自己的白馬邊,眯起一隻眼睛對他吐舌頭,“犛牛犛牛。”

巴魯身形魁梧,一身的蠻力,卻不靈活,有一個“犛牛”的綽號,巴紮一直拿這個嘲笑哥哥,樂此不疲。

“你!”巴魯猛地抬頭瞪著弟弟。

他沒有巴紮機靈,有時被欺負得受不了,就會發怒,將弟弟揪在地上打一頓出氣。巴紮也有些怕他發怒,捂了捂嘴,“不說了,不說了。”

巴魯忽地有些不安,放眼望著周圍,“奇怪,世子呢?世子哪裏去了?”

巴紮也愣了一下,想起了這事,“嗯,奇怪了,剛才還騎馬跟在後麵呢,這一下子就看不見影子了。”

巴魯催著戰馬衝上附近的草坡眺望,煩躁不安地轉來轉去。這裏可以遠望四五裏地,可是一片黃花草原,一個人影都看不見。巴魯的臉色漸漸變了,繃得鐵青。巴紮有些害怕,不敢出聲。

“可是你說今天你看著世子的,你就知道爭強!”巴魯終於發怒了,恨得一把把弟弟從馬背上推了下去,“射個兔子有什麽大不了的,世子又不見了,這可怎麽辦?”

巴紮摔在爬地菊叢中,倒是不痛,不敢反駁,抓了抓腦袋低聲嘟噥:“世子,世子,說得好聽,早晚也是被大君廢掉。不過是跟我們一樣的小孩,丟了自己會回來,誰會害他?”

阿蘇勒微微一運氣,笛聲像是清澈的泉水那樣從每一個笛孔溢了出去,靜悄悄地溢滿了天地。

午後溫暖的陽光照在背後,雲雀輕盈地掠過天空,劃出曼妙的弧線,仿佛女孩兒的眉梢,爬地菊的小黃花堆起齊膝的花海,一直鋪到視線所不能及的天邊,偶爾遠處的草坡上像是飄過白色的雲,那是放牧的少年帶著他的羊群經過。

爬地菊的小黃花隨著風勢起伏,翻出一層一層的花潮,土地像是緩緩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

棗紅色的小馬撒著歡在周圍亂轉,這邊啃幾口草,又去那邊啃,然後貼過去舔著阿蘇勒的麵頰。阿蘇勒低低地咳嗽幾聲,摸了摸它光滑的皮毛說:“遙遙真笨,追不上巴魯巴紮,還來搗亂。”

這匹東陸產的小馬是他的坐騎。身體康複之後,父親再不許他習武,連雄壯高大的北陸馬也不讓他騎了,換了這匹溫順卻淘氣的小馬。巴魯和巴紮的坐騎都是戰馬的後代,馬腿比遙遙的腿長了一倍。遙遙跑著跑著就落下了,害得他隻能坐在這裏等自己的伴當。

蠻族所謂“伴當”,是“朋友”的意思。貴族少年從練武開始就會有自己的伴當,根據家境的貧富,少則兩三人,多則十幾人。伴當陪著主子習武打獵,一起長大,將來上陣殺敵也齊馬並進,是一生的忠勇隨從。

阿蘇勒九歲才有了自己的伴當。大君欽點了巴夯的兩個兒子作為阿蘇勒的伴當,巴夯是長子窩棚的人,誰也不知道大君為什麽要這麽安排。

不過大君那天召見巴魯和巴紮,親手拍著他們的肩膀,“從此,你們就是世子的伴當了,生死你們都要跟著他!”

女孩子側盤著雙腿坐在阿蘇勒身後不遠的地方,咬著線頭紉針。

她穿著綠色的馬步裙,白色的綾子束腰,寬大的裙裾灑在黃花上,半遮住赭色小鹿皮靴子。蠻族少女喜歡這種裝束,馬步裙張開的時像一領大氅,圍繞腰身纏起來,束上衣帶,就成了裙子。上麵貼身幹練,勒出身體柔軟起伏的線條,裙幅卻寬大,便於騎射。她們也不穿東陸仕女喜歡的絲履,而是裹住小腿的軟皮靴子,這樣可以像男子一樣大步地跑跳。

可是阿蘇勒背後的女孩卻是寧靜婉約的,一聲不吭地低頭紉針。她披散著漆黑的長發,發梢結著小小的金鈴,風來的時候,金鈴就丁丁當當地輕響,她才會抬頭,沉默地看風來的方向。

那裏是南方,曾經在鐵線河附近的牧場,有一個叫做真顏的部落放牧牛羊。

笛聲忽地停頓了,尾音嫋嫋。阿蘇勒挪了挪,坐到她身邊去,“蘇瑪,你是想家了麽?”

女孩默默地搖頭,坐開了一些,低下頭去縫手裏那條衣帶。

“我知道你總是想著的,”阿蘇勒低聲說,“雖然你說不出來。”

龍格真煌的女兒龍格凝蘇瑪那年十三歲。

草原上的牧人說,時光是無鞍的野馬,奔馳起來像閃電,最好的騎手都無法駕馭。初到青陽部的時候,蘇瑪隻有十二歲,消瘦蠟黃的一張小臉,幹癟得像個貧家的小男孩,在豔絕的姐姐龍格沁身邊,誰也不曾多看她一眼。

可這個女孩就像是爬地菊一樣,十二三歲正是她將要綻放的時候。人們眼裏的她一天天都在變,肌膚像是沁紅的軟玉,漆黑的眼底帶些清澈的藍色,眉宇像是用淡淡的墨筆描畫出來的,瘦削的身材變得修長豐腴,胸口也漸漸飽滿起來,襯著細長的腰肢。

畢竟是龍格沁同胞的妹妹,人人都說真顏部龍格真煌的夫人是草原上的天女,自然也會生出天女一般的女兒們。

北都城的貴族少年都知道世子有個漂亮的女奴,阿蘇勒帶著她出去騎馬,少年們就駕著飛鷹跟在後麵看,肆無忌憚地吹著口哨。

“蘇瑪,蘇瑪,我來吹笛子吧。”阿蘇勒忽然笑了,“我來吹笛子,你來跳舞。”

蘇瑪搖搖頭,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阿蘇勒知道她是說不跳舞,聽阿蘇勒吹笛子。蘇瑪是真顏部女孩中跳舞跳得最好的,阿蘇勒記得他在真顏部的那些年,每逢燒羔節,龍格沁唱歌,蘇瑪在火堆邊舞蹈。

可是那些日子都過去了。

他微微運氣,想起個高些的調子。“嗚”的一聲,笛子走音了,像是悶聲的牛吼。蘇瑪吃了一驚,抬頭看見阿蘇勒窘迫地左顧右盼。她把針紮在正在繡著的衣帶上,從阿蘇勒手中拿過笛子,指了指自己的嘴唇,比了一個唇形給他看。阿蘇勒的笛子也是蘇瑪教的,他初到真顏部的時候隻有六歲,蘇瑪已經是個八歲的大女孩,可是幾年過去,倒顯不出蘇瑪比阿蘇勒大多少了。

蘇瑪的無名指在按孔上輕盈地跳躍起來,笛聲有如串串帶著回音的鳥鳴,草間幾隻小雀在笛聲中唧唧清鳴著飛上天空,阿蘇勒的目光追著它們,就出了神。

天邊的雲懶洋洋地舒卷,大地靜馨,像是一場春天下午的夢剛剛醒來。

笛聲停了許久,阿蘇勒才回過神來。蘇瑪把笛子遞到他麵前,又低下頭去縫紉。阿蘇勒想著她剛才的指法,把吹孔湊到嘴邊。他愣了一下,鼻尖有一股淡淡的暖香,他湊近笛孔嗅了嗅,是從笛孔中散發出來的,像是麝香,卻又那麽飄忽,隻是在鼻尖輕輕地拂過。

“蘇瑪,你抹香了麽?”

蘇瑪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

“是你身上的香。”阿蘇勒說著,把笛子遞到她麵前。

蘇瑪聞了聞,搖了搖頭。阿蘇勒猶豫了一下,小心地湊到她脖子邊嗅著。蘇瑪回過神來,驚慌地推了他一把。兩個人一起滾倒在草叢裏,一簇細碎的黃花仿佛被輕盈的蝶翼撲起,又飄落。阿蘇勒粗粗地喘了口氣,蘇瑪被他壓在下麵,不敢反抗。她綠裙上散碎的爬地**瓣像是繡成的金色花紋,卻更加鮮明清亮。她的頭發有些散亂,細長白皙的脖子泛起粉色,隨著呼吸有淡淡的青紋。她扭過頭去,不看主子,飽滿的胸口微微地起伏。

阿蘇勒清亮亮的目光垂下來,凝在蘇瑪的臉上。蘇瑪覺得自己的臉那麽紅,那些纖細的血管就在皮膚下緊張地跳著。

“蘇瑪,你身上真是香的……跟阿媽是一個氣味。”阿蘇勒低聲說。

他坐了起來,怔怔地有些出神。

蘇瑪飛快地整理好裙子,隻是一個勁兒地低頭紉針。

兩個人誰也不說話。

“蘇瑪。”孩子抱著膝蓋看著她說,“蘇瑪你那麽好看,又那麽靈巧,吹的笛子那麽好聽,身上還是香的……不知道將來是誰有那麽好的福氣,能娶到你……”

他的聲音很輕,“不知道我能不能活著看到?”

蘇瑪一驚,抬起頭,看見主子眺望遠處的眼神。那麽安靜,沒有歡愉,也沒有悲戚。

阿蘇勒覺察到蘇瑪在看他,扭頭對她笑了笑,“陸大夫常說,我要好好養著,十年都不會出大事。我想陸大夫大概是說,我還能活十年吧?其實我不是害怕,隻是不太甘心,生下來什麽用都沒有,然後自己就悄沒聲地死了。”

蘇瑪的手顫了一下,一滴血紅在她手中的綾子上浸潤開來。

“你的手……”阿蘇勒跑過來握著她的手。

針從綾子上透了下去,紮進了蘇瑪的指尖,大粒的血珠紅得像一粒透熟的紅豆。阿蘇勒舉著那隻手,左顧右盼卻找不到可以包紮的東西,張開嘴想把蘇瑪的指尖含住,卻忽然明白過來,呆了一下,訕訕地笑了一下,把指頭送到蘇瑪自己的嘴裏。

蘇瑪跟著他笑,無聲地。阿蘇勒一看她,她重又低下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