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縹緲錄·蠻荒

第40章 兄弟相爭 (2)

周圍的鐵騎兵高舉著火把簇擁在那人的身旁。對手將手中重劍橫置在馬鞍上,緩緩地掀起了細鐵環編織的鐵麵幕。他的眸子冰冷,眼中那塊白翳帶著懾人的霸氣和蕭瑟,看見他麵容的瞬間,周圍一片悄無聲息,仿佛都冰凝住了。

“父……父親!”比莫幹心裏冰涼,長長地歎息一聲,拋下了戰刀。

馬蹄聲從後麵傳來,兩騎駿馬擁在大君身邊,各從馬背上扔下一個人來。九王扔下的是旭達罕,木犁扔下的是貴木。王子們跪在那裏,火把劈裏啪啦地燃燒著。

“真想殺了你們啊!”大君咬著牙,仰頭看著天空。

誰都能聽出他的話裏那股錐心的恨意,木犁略略帶馬上前一步,擔心他一怒之下斬殺了王子們。可是大君沒有再說下去,他隻是望著天空,像是一尊雕塑。

“可是我能殺你們麽?”他輕輕地說,“你們的弟弟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再殺了你們,我就沒有兒子了……”

“押走!”他猛地揮手。

“父親!我還有話說!”旭達罕被虎豹騎揪著,依然放聲大喊。

“還要說什麽?”

“我們不隻是懷疑大哥,是真的接到斥候的消息,說大哥把東陸的密使藏到自己帳篷裏!阿蘇勒忽然就不見了,難道不能是外來的人所為?父親隻要查過大哥的帳篷就都明白!”

“哦?”大君低下頭來看他,“所以你深夜帶兵來打哥哥的寨子?”

“是!”

大君沉默了片刻,點頭,“好!我就搜遍比莫幹的帳篷。若是有人,我定比莫幹的罪,可若是沒有可疑的人,我就趕你出北都城,再也不要回來。旭達罕,你有沒有這個膽子?”

“兒子願意受罰!”

旭達罕大吼,鐵由的臉色煞白。

大君一揮手,“木犁,把這裏每一個帳篷、每一寸地方都給我搜個仔細!”

虎豹騎衝破了寨子的門,衝進了比莫幹的帳篷。無數的火把照亮了草原,火光淩亂,人影穿梭,女人們號哭著閃避,有人踩翻了火盆。

比莫幹遠遠地回望,想起他和九王的大軍襲滅真顏部的時候,也是這樣衝殺進婦孺的帳篷,天地間的一切驟然間就變得如此荒亂,天地倒懸,仿佛地獄。

他身邊的旭達罕也在回望,嘴角卻有一絲冰冷的笑意。

“旭達罕,你看起來真的很有信心啊。”大君低聲說。

“兒子安排的斥候不會出錯。”

大君忽地笑了起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旭達罕我的兒子,你就是聰明,太聰明了。可是你一點都不懂你的父親在想什麽,你哥哥是不是藏了東陸人又怎麽樣呢?難道這個時候,你還不忘記禍害你的親兄弟麽?”

旭達罕呆住了,他的心裏一片空白,看著紛亂的人影中石頭般策馬眺望的父親。一縷花白的頭發從大君的鐵盔縫隙中流出來,在紊亂的風中飄著,有一種別樣的寂寞和荒涼。

阿蘇勒醒來聽見的第一個聲音是水聲,滿耳的水聲,像是整個世界都在下雨。

他努力地蜷了蜷手,使勁地握拳,身上有了些感覺。他摸索著身下,是有些濕的幹草,再往下是冰冷濕潤的石地。他把眼睛睜開一絲縫隙,隻有黑暗,沒有一絲光。

他掙紮著坐起來,胳膊似乎扭傷了,不住地疼痛。

他站了起來,不知道眼前的是不是幻覺,那麽深邃的黑暗,仿佛這個世界上什麽都沒有,隻有他一個人。恐懼悄悄地包圍了他,他顫抖地退後,猛地撞到了石壁。他死死地貼在石壁上,雙手在濕漉漉的石壁上摸到了一個個光滑的孔洞。

“這是……哪裏?”他問自己。

不是因為天黑,頭頂隻有純粹的黑暗,沒有天空,倒像是地底。

“地底下!”他猛地清醒過來。

這樣濕漉漉的石頭,陰暗潮濕的空氣,還有那光滑石壁上圓圓的、仿佛被水衝刷出來的小孔……他忽然間明白了,他所知的地方隻有一個是如此的——北都的地牢。

安放祖宗靈位的石宮是在天然的溶洞裏。很小的時候,燒羔節跟著大君祭祖,曾經有武士帶他見過附近的地牢。北都城距離彤雲大山的山腳不遠,這座神山的山岩下,有很多深不見底、相互勾連的地穴,沿著探下去,有時候會找到可容數千人的巨大地宮,有時則會迷失在裏麵,永遠都找不到屍體。

北都城的地牢也是設在一個溶洞裏,草原蠻族不善於築屋,地洞就是最好的監獄,隻是武士們那時不讓好奇的阿蘇勒往深裏去探,據說多數被押進地牢的人都沒有活著出來。不是受不了折磨,而是在暗無天日的地方瘋掉了。

阿蘇勒心裏最深的印象就是釘在洞壁上作為扶手的鐵鏈,那些鐵鏈固定在一個個的孔洞裏,以免行走的時候腳下打滑。

知道了自己所在的地方,他的心裏安定了一些。那些騎著黑馬的武士沒有殺死他,而且把他送到這裏來了。他摸了摸腰間,青鯊也還在。

他抽出短刀,緣著石壁摸索起來,摸到了冰冷的鐵欄。這似乎是一個天然的石隙,簡單地裝上鐵欄。他嚐試著把頭伸出去,不禁驚喜起來,他瘦削的身材剛好可以從鐵欄間鑽過去。

渾身忽地一輕,他已經自由了。

“啊!”他興奮得忍不住,輕輕地喊了一聲。

立刻,他就發現了這個愚蠢的錯誤,急忙撲到石壁邊貼在上麵,憋住呼吸不發出一點聲音。周圍還是靜悄悄的,沒有守衛奔過來,隻有細細的水聲,無休無止。還來不及慶幸,更大的恐懼狠狠地攥住了他的心,他確定了這裏沒有人,隻有他獨自被封閉在這個找不到出口的石穴裏。

他覺得全身的力量都溜走了,他忍不住想蜷縮起來坐在地上。

“我……我得走!不能留在這裏!”他還是站了起來。

他嚐試著沿著石壁前進,每隔幾步,石壁上就有鑿孔,鐵鏈一直延伸著。沿著這些鐵鏈,阿蘇勒覺得自己還在往出口的方向移動著,鐵鏈現在變得像是一根細線,把他和外麵的世界拴在一起。地下濕滑,他打了個趔趄,雙腿一軟坐在地下。

“休息一下,”他對自己說,“就一下。”

一絲冷冷的風在周圍流動,似乎是從什麽縫隙裏穿過,發出低而尖銳的嘯聲。他覺得胸口很悶,躺下去仰頭對著洞頂。

“蘇瑪逃掉了吧?”他想,“那就好了……”

這種念頭讓他心裏暖和了起來。自己救了蘇瑪,至少還有一點用。他想念自己溫暖的帳篷,想起蘇瑪纖細而溫暖的手每個晚上摸索著為他蓋上被子,輕輕拂過他的額頭。他忽然比以前任何時候更能感覺到那種溫存,希望蘇瑪就在他的身邊。

“要出去!一定要出去!”他咬了咬牙。

他勉力地挪動著,一次又一次地去摸索下一個鑿孔。嘴唇似乎被他自己咬破了,腥鹹的血味在他舌尖打轉。

“一百二十七……一百二十八……”他數著那些鑿孔,鑿孔無窮無盡地延伸下去,像是有十萬百萬個。

前方忽然有了光明!

他的心幾乎要從喉嚨裏跳出來。不知道哪裏來的力量,他再不用扶著牆壁和鐵鏈,爬起來衝了過去。那些細碎的光,仿佛星星的碎片,雖然微弱,卻照亮了他的眼睛。

光亮看著很近,卻怎麽也跑不到。腳下一滑,阿蘇勒猛地撲倒在地,額頭上濕漉漉的,似乎磕破了。他忍著痛想再次爬起來,卻呆在了那裏。

他忽然發現光明不隻一處,前麵一片亮光之外,另有星星點點的細光從他背後漂浮地遊了出來,正從他的身邊經過。

他戰戰兢兢地往旁邊爬了幾步,忽然看見了水。原來他一直不曾注意到,洞壁不遠的地方就是一條地下河,難怪那嘩嘩的水聲總是填滿整個洞穴。而照亮那水的,則是幾尾綠色的魚,身上泛起粼粼的幽光。它們聚在一起,連骨骼都透明,安安靜靜地懸浮著,隨水流動。

小魚瑰麗的色彩令他一時忘記了恐懼。他跟著流水前進,漸漸地前麵的光也慢下來了,那是一群泛著淡淡藍色的長尾魚,它們不像綠色的魚那樣全身有如通透的水晶,前額上一顆小球泛起更加明麗的光芒。

越往前走,魚也就越多,鵝黃色的、淡紅色的、青蓮色的,還有遍身白光、足有阿蘇勒身長那麽大的魚,它像是這些魚中的帝王,靜靜地浮在一處開闊水域的正中。魚群圍繞它環遊,五色的光映在石穴的頂壁上,令人覺得石穴的頂壁竟也透明了,仿佛看見了五彩斑斕的星星。

阿蘇勒呆呆地坐在那裏,扭頭看著周圍。

“啊!”他驚恐地喊了起來。

借著魚群的微光,他看清楚了周圍的石穴。背後不遠的地方,乳白色的石壁上,一具雪白的骷髏被鎖死在那裏,它雙臂纏著鐵鏈,四支鐵楔穿過手腳骨頭中的空隙,把它釘死在石壁上。骷髏垂著頭,牙齒殘缺不全,頜骨脫落了一半,留下一個陰陰笑著的神態。

阿蘇勒調轉頭,不顧一切地往回奔跑。現在滿耳的嘩嘩聲仿佛都成了那骷髏的獰笑,它仿佛追著過來了。他渾身都是冷汗,再也跑不動了,隻能死死地貼在岩壁上,劇烈的心跳像是要把胸口給撕開。

還是單調的水聲,骷髏沒有追過來。他定了定神,扶著石壁想要站起來,忽然,他呆住了,絕望整個地包圍了他。這裏的石壁上再也沒有鑿孔!他已經丟掉了惟一可以指示路徑的東西!

他用力按住自己的頭,站在水邊,看著眼前光怪陸離的魚群和水流,四通八達的地下河分出不知多少支流,隱隱約約無數的洞口和石穴在他周圍,像是蜘蛛的巢穴,又像是他的一件東陸玩具,幾麵銀鏡拚在一起,折射出的影子層層疊疊,無窮無盡。

他覺得渾身的血都在漸漸地變冷,他想哭,可是哭不出來,他想要跳進麵前的河裏,可是已經沒有力量邁動一步。

他忽然聽見一個低低的笑聲,他以為那是幻覺。還沒有來得及回頭,有人在他的肩上輕輕推了一把。

他摔進了河裏,冰冷的水嗆進他的鼻子和眼睛,他最後一眼從透明的水裏看上去,一個模糊的黑色影子隔著一層水,冷冷地看著他掙紮。那個影子漸漸地脹大,填滿了他的整個視線。

一切都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