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縹緲錄·蠻荒

第43章 宴散 (1)

各懷心事的筵席很快散去,貴木冷哼一聲,跟著沉默的旭達罕離去。比莫幹送洛子鄢出帳,心裏略有歉意。

“好險,”他說,“今天多虧洛兄弟的應變……”

洛子鄢在席上一直沉默,此時才開顏笑笑,“可惜這次在下的差事,已經做砸了。”

比莫幹搖頭,“不知道父親怎麽想的,一千套風虎鋼鎧,這麽重的禮物也能拒絕。”

洛子鄢苦笑,“其實我也是無可奈何地試探。風虎鋼鎧每製一套,從選鐵到打磨,至少三年之功。我國每年向帝都朝貢,也隻有五十套鋼鎧,供羽林天軍裝備。若說一千套,就算禁軍的兵器坊全力以赴,隻打造鋼鎧也是趕不及的。”

“試探?”

“試探大君和下唐結盟的決心。”

“怎麽說?”

“大王子,尊父大人到底為何要和下唐結盟呢?”

比莫幹沉吟了一陣子,“為了船。隻有獲得戰船的技術,我們才能不畏東陸海上的大軍。雖然父親沒有明說,但是我想,我們北陸造船之術低下,若是得到宛州溟洋船廠的獅門鬥艦……”

“獅門鬥艦固然快捷強勁,可是我們淳國的鐵鯊樓戰船也是東陸海上少有的,不要說獅門鬥艦,就是羽人的木蘭長船遇見我國的樓戰船也不敢掉以輕心。”

“說得是。”

“我苦思不解的是,為何大君會舍近求遠,不惜觸怒我們淳國,卻要和遠在大陸之南的下唐結盟。無論是通商、購買兵器,乃至……”洛子鄢壓低了聲音,“有意越過天拓海峽圖謀更大的國土,我國都是比下唐更好的盟友。大君不是糊塗的人,這麽做,一定有什麽別的原因。或者……還有什麽別的勢力,也參與其中了。”

“別的勢力?”比莫幹吃了一驚。

“不知道,”洛子鄢搖頭,“我在眀昌侯的幕府中,素來都是擔當和青陽接洽的事務。這四年來,我國力圖和青陽結盟,可是每次都無功而返。我隱隱約約總覺得有人下手在前,暗地裏阻撓我們,不過這人就像個影子一樣,完全無從捉摸。你隻能感覺他在那裏,卻永遠查不著他的痕跡。”

“洛兄弟說的我不全明白,”比莫幹思索著,“不過下唐這次即將回訪的,是三軍統帥拓拔山月。他父輩是我們北陸九煵部人,是不是他說動了父親?”

“拓拔山月名列東****大名將,不過再怎麽,他隻是一個武士而已。”

“那還能是誰呢?”

“下唐那邊,除了拓拔山月,就是國主百裏景洪和武殿都指揮息衍。息衍和拓拔山月同為東****名將,名聲還在拓拔之上,不過息衍和拓拔不合,若是息衍居中主持,那麽出使的人就不該是拓拔。而百裏景洪雖然是貴族公爵,不過我看這個人還不像有那麽深的心機。”

“那還能是什麽人呢?”

“猜不透,”洛子鄢袖著手麵對夜色中的金帳,“不出麵,卻可以促成這次南北之盟,真的有這個能力的人,莫非隻有天啟城太清宮上皇帝陛下?”

他隨即苦笑,“可是皇室又為什麽要安排自己的諸侯勾結北陸呢?”

兩人立在金帳門口,沉默了良久。

“那我再留無益,這就返回淳國了。”

洛子鄢離去前靜靜地看了比莫幹一眼,“幕後的這個人,想起來真令人畏懼啊。”

阿蘇勒驚恐地往後退去,一腳踩進水裏。

偌大的石穴中卻回蕩著詭異的笑聲:“嗬嗬,嗬嗬,嗬嗬哈哈,嘿嘿嘿嘿……”

像是千百人隱在鍾乳石後一起大笑,可是真正笑的人隻有一個。他是倒吊在那裏的,仿佛古林深山的老猿,他的須發像是一輩子都沒有修剪過,倒垂下來,裏麵密密匝匝生著青苔。他雙手抓住兩根細長的鐵鏈,臨空倒翻起來,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麽辦法,靜悄悄地吊落在阿蘇勒的身後,僅有的一點微聲來自鐵鏈和鍾乳岩的摩擦。

在這裏見到人本來是件令人驚喜的事情,可是阿蘇勒的心裏滿是驚駭。乍一看去,根本分不清他是人還是野獸。他全身幾近,隻有幾片腐朽的獸皮粗粗地纏在腰腿上,全身被熒光映得瑩瑩呈碧綠色。看上去他已經很老了,可是憑著兩根細細的鐵鏈倒吊自己,那種力量絕非一般人能有的,他**出的軀幹異常地瘦削堅實,一絲絲肌肉像是鐵繩一般緊緊地擰結起來。

老人就那麽發瘋一樣大笑著,笑聲尖銳刺耳,像是有根針在阿蘇勒的腦袋裏劃著。

他扭頭就想越過那條河逃走,笑聲卻驟然消失。石穴裏又恢複了寂靜,阿蘇勒隻聽見自己踩水的嘩嘩聲,似乎這裏隻有他一人。他想自己是遇見了鬼魂,或是幻覺,他不敢動,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紙娃娃被捏在妖怪的掌心中,血都要冷了。

他忍住恐懼,一點一點地扭回頭。那個老人已經雙腳著地,安安靜靜地站在他背後,他的雙目變得溫和有神,凝視著阿蘇勒,白須覆蓋的嘴邊似乎還有一絲笑容。

許久,老人向他伸出手,手心裏是一塊金黃色的烤饢。

阿蘇勒的視線被死死地抓了過去,肚子裏麵咕嚕叫了一聲。

阿蘇勒咽下最後一塊烤饢,捧起河裏的涼水漱了漱口。

不知道多久沒吃東西了,烤饢吃進嘴裏,有一絲令人幾乎咬掉舌頭的甜味。他初拿到那塊烤饢的時候,還曾懷疑這是妖魔的幻術,不過是塞給了他一塊石頭。這樣金黃酥脆的饢,裏麵還裹著胡椒、肉幹和茴香,隻在金帳宮裏才有。他吃了第一口,就再也忍不住,大口嚼著幾乎把自己的手指也咬掉了。

老人就蹲在距離他不遠的地方,一塊一塊饢拋過來,直到最後一塊,他拍了拍手,意思是說沒有了。

阿蘇勒摸了摸肚子,環視周圍,老人像隻大猴子一般蹲在很遠處的鍾乳岩邊。他滿臉都是刀削斧劈的皺紋,癡癡地看著洞頂反射的熒光,呆呆地笑。一雙大手上蜷曲的指甲比手指還長,被他翻來覆去地咬著。那兩根細鐵鏈連著他手上沉重的鐵銬,另一端卻釘進岩石中。鐵鏈頗長,他能在二十尺內走動,卻走不出更遠。

阿蘇勒計算著距離,縮在他碰不到自己的一個角落,悄悄地看他。老人察覺了,也扭頭來看他。兩人就這麽沉默著,河裏的水嘩啦一聲,是大魚在接近河麵的地麵上打了個滾。

“爺爺,我吃完了。”阿蘇勒低聲道。

老人對他招了招手,意思是讓他過去。阿蘇勒猶豫地看著他雙腕的鐵鏈,腳下卻遲遲地不動。

老人裂開白森森的牙,比了一個咬噬的動作,而後指了指阿蘇勒身後的地下河。他忽然翹起自己的腳,阿蘇勒心裏一寒,老人左腳的前一半腳掌都已經沒有了,像是被什麽東西一口咬去。

那條安靜的河在阿蘇勒的眼裏忽然變得充滿危機,他哆嗦著抱著雙肩,接近了老人。

老人渾濁的雙眼中透出讚許,使勁點了點頭。

“爺爺,”阿蘇勒大著膽子蹭過去,“你怎麽會在這裏?”

老人的眼睛就跟著他轉動起來,仔細看去的時候,老人那雙白多黑少的眼睛裏竟是一片空白,仿佛海邊貢上的幹魚眼那樣,毫無生氣。可是這對死魚般的眼睛卻跟著阿蘇勒轉來轉去,不由得他不怕。

阿蘇勒忍住恐懼,“爺爺,我想回去……你知道怎麽出去麽?”

依舊沒有回答,雖然他已經近在咫尺,老人還是那麽木愣愣地凝視著。

阿蘇勒失去了和他說話的信心,想要退出去,老人卻忽然用力搖了搖頭。

阿蘇勒心裏一亂,“出……出不去麽?”

老人肯定地點頭。點著點著,他的眼睛已經像孩子那樣靈動地轉了起來。也不知他是如何發力的,居然由蹲坐直接淩空翻了個跟頭,雙手支撐著倒立起來,嘴裏嗬嗬呼呼地狂笑,發出猿猴一樣的聲音,聽不清他在說什麽,也不清楚他是狂喜還是恐懼。

阿蘇勒被他的瘋態嚇壞了,卻不敢動,隻能呆呆地看著他翻來覆去地鬧了很久,忽然又安靜下來,恢複了溫和的神態,對著阿蘇勒默默地搖頭,雙眼中似乎帶著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