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縹緲錄·蠻荒

第49章 夢 (1)

入夜。

少女們在巨大的金帳中揮著白色的舞袖旋轉,滿是歡鬧的景象。

拓拔山月持著酒杯,一一向大汗王們和貴族家主敬酒。連續半個月來,幾乎日日大君都在金帳中設晚宴款待東陸的貴使。拓拔山月敬酒經過比莫幹的桌前,兩人對視時候微微一笑。

拓拔山月回到客桌邊坐下,巴夯已經過來請他去大君座邊。大君神色淡淡地坐在熏香之中,看見拓拔山月過來,隻微微地笑了笑,指指自己身邊的坐墊。

“今日比莫幹是不是給將軍看了他訓練的鐵騎兵?”

拓拔山月落座,大君似乎是漫不經心地直接問了。

“是。”拓拔山月回答得也坦然,“是支少見的強兵,所用的兵器衣甲,似乎都是東陸的製品,配上蠻族的駿馬,這支軍隊,隻怕可以和淳國名震東陸的風虎騎兵抗衡。大君想必早就知道了吧?”

“知道,都是比莫幹用皮毛從淳國換回來的。他不告訴我,我也不管他,反正練出來也還是我們青陽的強兵,比莫幹是我的兒子,這個我相信他。不過比莫幹拿這支軍隊給將軍看,他的意思將軍明白吧?”

“大王子的意思,想必是他所部兵力強勁,他自己留在北陸給我國的幫助遠比他作為人質去南淮的大。既然兩國結盟,我們下唐當然也想有個強勁的盟友。”

大君笑著喝了一口烈酒,“我請將軍自己挑選所需的人質,將軍還沒有選擇麽?”

拓拔山月也低頭飲酒,微微搖頭,“明日三王子也約了我去城南觀看馬群,我想三王子的性格和聰慧,所部不會比大王子的騎兵差吧?”

“拓拔將軍是我們蠻族的好漢子,選一個人質難道要猶豫這麽久麽?每個王子都是我鍾愛的兒子,在我看來他們並沒有區別。”

“可是在我們眼裏,大君的諸位王子可是不同的。”

大君皺了皺眉,把銀杯按在桌上,“將軍是說?”

“和大王子想的不同。我們下唐想要的,就是貴部最聰慧勇敢的王子。我國絕不是想要一個人質,而是要以東陸的軍陣武術,為大君訓練出一個草原上的英雄,交還到大君手裏。我國國主和大君都不在壯年了,新的大局自然由年輕人才能決定!”

拓拔山月搖了搖頭,“本來我來之前已經想好,向大王求取世子去南淮居住。可惜世子竟然已經過世了。”

大君神情黯然下去,“隻怕將軍真的看見阿蘇勒,也還是會失望。”

幽幽的笛子聲在夜色中悄然行來,阿蘇勒騎著小馬立在草原上。

星辰掛在漆黑的天穹上,亮得耀眼奪目,像是隨時會化成一場閃光的大雨打落。草在風中搖著,笛子聲越來越細了,遠遠的不可捉摸,讓人疑心是自己聽錯了。

他策動了小馬,行上山坡。這裏不是他一個人,遍地都是人,戰死的屍體靜靜地躺在草間,互相枕著。小馬在屍體中悄無聲息地穿行,他很害怕,可是他不敢開口,他怕開口會驚醒這些死人。他覺得背後有一對沉默的目光,可是他猛地回頭,靜靜的什麽都沒有,隻是月光下一個白色的影子跳躍著閃過,像是雪白的狐狸。小馬的影子在月光如水的地麵上仿佛飄飛著,他回頭看去,一串蹄印都帶著血。

再翻過一個山坡,他看見了濃濃的霧氣,霧氣中沒有馬的小車停在那裏,像是被拋棄了。風吹著小車的簾子,濃鬱的絳紅色簾子上,金線的反光比刀刃還冷。

“有人麽?”他輕輕地拍著車壁。

無人回答,他慢慢地掀開了簾子。

大紅的綢緞索子上穿著閃亮的珠子,懸在小車的正中,安安靜靜地,綠色裙子的少女擁著懷裏的人,低頭端坐在那裏。一支紫皮的笛子在她手裏。風吹著她鬢角的長發輕輕地飄起,她的眼淚落在笛子上,一滴一滴,是紅色的。

“蘇瑪……蘇瑪我來接你了。”他伸出手,“蘇瑪跟我走吧。”

他伸手要去觸她臉上的淚,少女循著他的聲音抬起了頭。阿蘇勒看見了熟悉的麵孔,可那不是蘇瑪的麵孔,那是訶倫帖姆媽的臉。她的雙眼在流淚,淚水是紅色黏稠的。她直勾勾地看著阿蘇勒,著上身,阿蘇勒想要退去,可是他沒有力量。

他忽然發現自己被吊在木架上,他的雙手被死死地捆綁起來。訶倫帖的身體傾倒下來,像是一段木頭那樣打在他身上,冰冷的胸貼在阿蘇勒的臉。她的身體忽然抖了一下,無數支長槍從背後刺穿了她。

她被長槍高高地挑起在半空中,身體展開仿佛一個古老的圖騰。

阿蘇勒仰起頭,看見半空中的訶倫帖露出一個難以描述的笑容,胸口的血一滴滴打在他的臉上,這時半空有月亮,月鉤泛著武器一樣的金色。

“啊!”阿蘇勒猛地坐了起來。

空洞洞的回聲在周圍回蕩,冷汗濕透了裏衣。

是個夢。

已經不是第一次做這個夢了。他覺得自己是要死了,這是盤韃天神給的指引。

他側著耳朵傾聽,卻覺察不到老人的動靜。老人似乎是不需要睡覺的,他每天就是四肢著地野獸一樣遊走在周圍,他對阿蘇勒很有興趣,總是偷偷地藏在石頭後麵窺看他,可是阿蘇勒稍稍踏出一步,他又會逃走。此外他就是守候在地下河邊,等著大魚。有時候是體型巨大的光魚,有時候是那種可怕的怪物,他捉上來都是生食,隻是再沒有第一次見的那麽大個頭的怪物。

不過這些天河水漸漸地淺了起來,似乎地下河也有枯水的日子。引不到魚,老人顯得很不安。總是聽見他手腕上的鐵鏈丁丁當當地作響,那是他在河邊上上下下急切地奔竄。

阿蘇勒抹了抹額頭,額上冷汗不多,他觸到自己的臉頰,那裏濕濕粘粘的,有一滴水。

異樣的感覺使他不由自主地抬起了頭,他全身毛孔都緊縮起來,一雙瑩瑩發光的眼睛就在他頭頂,距離他如此的近。

是那老人。他占據了靠近阿蘇勒的一塊巨石,伸長脖子低頭窺看著,他森然的白牙每一顆都尖銳得像是刀尖。阿蘇勒退了出去,他擦了擦臉,意識到夢中滴落的那滴血是老人的唾液,老人正張著嘴,他有些激動了,喉嚨裏嗬嗬地作響。

“走……走開!”阿蘇勒覺察了他的異樣,驚恐地退後。可是他沒有空間了,他背後就是一棵巨大的石筍。

“嗬嗬……嗬嗬……”老人似乎什麽都聽不見了,他在一種狂然的喜悅中。他彎曲著十指,那些幹燥開裂的指甲有如豹子的利爪,在岩石表麵摩擦著,噝噝的尖銳聲音讓人止不住顫抖。他盯著阿蘇勒,一點一點挪動著,逡巡著。

阿蘇勒驚叫起來。他明白了,這種眼神就像老人等待著那條怪魚的時候。

他變成了一頭完完全全的野獸!

老人撲落了,像是饑餓的狼。阿蘇勒不敢想像一個活生生的人竟然可以突進得那麽快,他揮舞著爪牙,帶起極其尖銳的呼嘯聲。這絕不是一個人應該能做的,像是雷電,看見了電光,再捂耳朵,就已經遲了。黑影整個遮住了他的視線,他惟一來得及做的隻是緊緊地閉上眼睛。

預期中的疼痛沒有傳來,“錚”的一聲,疾勁的風忽地停息。阿蘇勒聽見掙紮的嗬嗬低吼,帶著水的熱氣直噴到臉上,就像小時候哥哥們養的大狗撲到他身上的感覺。他鼓足勇氣把眼睛睜開一線,老人暴躁地揚著花白的頭發,身子極度地前傾,可是他夠不著阿蘇勒的喉嚨,他手腕上的兩條鐵鏈完全繃直了,鐵環間格格作響,那是金屬摩擦的聲音。

鐵鏈“嘩嘩”地響,老人的牙齒貼著阿蘇勒的喉嚨咬緊。他畢竟不是完全的野獸,因而放棄了撕裂阿蘇勒脖子的想法,他挺身突前,試圖以鋒利的牙齒直接去咬斷那脖子上的血管。

牙齒咬合的喀嚓聲像是有形的針刺進了阿蘇勒的腦顱,平生第一次距離死亡如此之近,那可怕的牙齒就像利刃,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它們刮過脖子上皮膚的微微一絲痛楚。

腦海中恐懼的大潮席卷了一切。他眼前瞬間看不見東西,隻能聽見腦海深處嗡嗡的低響,他用足全身力氣撲了出去。

他和老人緊抱成團在地上翻滾著,率先掐住對方脖子的竟然是阿蘇勒。他像是被一種不屬於自己的力量控製了,手上白皙的皮膚下青筋蛇一般跳著,可是他根本注意不到這些,隻是不顧一切地掐著,怪異的血色布滿他的麵孔。

老人緊緊攥著阿蘇勒的手腕,他並不因為受製而有絲毫的畏懼,他的雙目亮得有如燃燒的火炬,裏麵除了興奮,還是興奮。

他的力量占了優勢,阿蘇勒鎖緊的雙手被他緩緩地拉開。他猛地翻身把阿蘇勒壓在了下麵,粘濕的口水帶著微微的臭味滴落下來,打在阿蘇勒的臉上。阿蘇勒看見他紫紅色的舌頭靈巧得像蛇一樣舔著牙齒,他艱難地吸了一口氣,想甩頭,可是甩不動。

像是獅子咬斷羚羊喉管前發出的那聲得意的吼叫,老人甩動花白淩亂的頭發,然後咆哮起來,吼聲在偌大的石穴中滾滾回蕩,像是有一百頭、一千頭獅子在呼應他。

那是種能夠摧裂人肝膽的可怕聲音——像是草原的帝王。

他低頭咬了下去!

阿蘇勒的腦海裏隻有一線清醒,他忽然什麽都感覺不到了,像是在一片渾然的黑暗中,隻有一線的光。他感覺到了腰間的冰涼,他記得那是龍格真煌曾用過的青鯊,他父親曾經和獅子王結下一生友誼的武器,它青色的刀刃能夠切開一切。他全身戰栗,胸口有種近乎撕裂的痛楚,仿佛身體裏有一頭不安的野獸,它要掙脫自己的束縛。躁動的熱氣隨著血瘋狂地奔湧,那線光要暗下去了,他知道自己將迷失在完完全全的黑暗中。

“蘇瑪……”他想喊,可是喊不出來。

“阿媽……”沒有人回答他。

他感到了極度的恐懼,不是因為怕死,平生第一次他如此恐懼,恐懼會失去自己……最後一線光明消逝,無邊的狂躁的黑暗和熱籠罩了他。

石穴裏獅子般的咆哮忽然變成了兩個聲音,交織著,翻滾著,像是要把聲音所及的一切地方炸開。

他的頭猛地撞在岩石上。他覺得自己的臉上滿滿的一片都是溫腥,他伸手抹了一把,濕漉漉的都是血,手腕上劇烈的疼痛傳來,他猛地抬手,右腕血肉模糊。他拚命地搖晃頭,不明白剛才一瞬間的事情,記憶到了那裏仿佛中斷了一個瞬間,空茫茫的什麽都沒有,隻是一片狂躁的熱和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