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聲

第一章 江湖不染舊人塵

第一章 江湖不染舊人塵

楔子

孟善著一襲蓑衣,於夜色中,輕敲響孟家的大門。

人盡皆知,孟家古宅雖在,卻已荒廢許久,儼然一座空宅。十多年前一夕之間血流成河,時光荏苒,間卒褪色,血還未散盡,恐怕就早已被這無情的江湖,忘得一幹二淨。

明知沒有人會來為她開門,她卻仍固執地敲了許久,直到夜風卷起她的長發,直到她的手漸漸無力的垂下。門上素白的封條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她揚手,將它撕下,推門入了孟府。

地下曾有的屍體已被抬走,血跡也消散在風中。她輕嗅,籠罩著孟府的空氣還帶著那晚的鐵鏽味道,就仿佛自己從未離開這裏。

而自己終究是離開過了。

清水閣內的蠟燭殘軀凝固著,紅淚已不知幹涸了幾年,她將它取下,借著它的火焰徑自走向了一麵銅鏡,而銅鏡也照亮了來人。

孟善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錦衣玉食,言笑晏晏。

而現在的自己,風塵仆仆,眼神清漠。

她咯咯笑了起來,仿若癡兒,卻在驀然間抬手擊碎了那麵鏡子。

一本手劄跌落地下。

一道轟雷響起,震撼了整座漓江。

蓑衣逶迤地自地上散開,一雙滴血的手拾起了那本書。

書上隻書二字,《絕聲》。

人們所說的煉獄,那究竟是什麽。

是這個染玉一劍叱詫風雲的江湖,還是這個到處都是名門正派的洪流。

戎葵一直在看那個隱匿在黑暗中的女子,身上的疼痛都算不了什麽。

她將眼眸低垂,嘴角的弧度似是諷刺。那白瓷酒盞在指尖轉了又轉,仿若沒有酒一般,她不喝,卻將它搖起。

似乎將自己的注意力全部轉到這個女子身上,自己身上的感觸才會遲鈍些。

“你怎麽不叫啊!”又是一鞭子抽到他的身上,他咬著舌尖,悶哼。

那人淒厲瘋狂的笑聲仍舊沒有停下,一鞭又一鞭的落到他背上,仿佛巴不得一鞭子下去,便將他一命送上天。他的視線已經有些模糊,卻不妨礙看到施暴者可怖的容顏,那張曾秀麗的臉,如今卻已如枯槁。

曾經麵容幾多紅,如今皮肉便有幾層空。

他終於明白了爹為什麽會喜歡她。

因為她的骨子裏,便如同爹一樣瘋狂。也許也不是那般瘋狂,是爹,一步步將她變得,和自己一樣。

讓她通風報信,讓那些所謂的清流正派滅掉整個教派。

而陰影處的那個女人,卻用一臉無波間或諷刺,來看著這極具荒謬的一切。

戎葵一直知道,他娘是恨他的。

他便仿佛是一個恥辱,一個就算銼骨揚灰也不可能磨滅的事實,將這個曾經的江湖第一美人釘在萬人唾棄的火刑架上,令她的內心百般煎熬。她恨他,也是可以理解的。

“你為什麽不叫?”一聲聲鞭撻沒有換來自己所期盼的聲音,她有些不耐煩,將鞭子扔的遠了些,低下頭,銳利的指甲捏過他的下巴,將其嵌在他的肉裏。那雙眼恍若浴血,自黑暗中陰鬱地盯著你,好像下一刻她就會伸出一雙枯萎的手將你勒緊,對你說著麵對有著血海深仇的人才能說出的語言。

“你不叫?那好啊,好啊!”她看起來很高興,咧著嘴笑,探身撿過落在地上的刀——那把剛剛從他身上割下一條胳膊的刀,“你看娘,委實不知道體貼你,如此疼痛你卻還忍著,那該有多難受啊!那這樣吧,娘把你的舌頭也割了吧!”

“反正,你全身上下的骨血,也是我給你的。”

“割掉舌頭的時候,應該會像是割掉戎遠的舌頭一般吧。”她惋惜,抬眼看了看遠處的屍體,道,“都怪我,讓你爹剛剛死的太便宜了。”

“我恨不得,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

“不過也不妨事,不是還有你麽?那麽你就讓我來嚐嚐那種感覺吧。”

“舌頭還是留下吧。”那一言不發的女子聞言終於說話了。她一口將酒飲盡,將酒盞擱在案上。酒盞粗製濫造,看得出已是獄裏頭難得的好貨色,在她白玉般的手上,有些格格不入。

她穿著很是細致,玄色間裙足足有七褶,卻不顯得累贅,像是個大家族裏的貴女,可是戎葵知道,眼前這個女子殺人可是連眼睛都不眨。間裙褶子伴著她的步伐緩慢地掃過沾染了塵土的酒杯,繼而矮身蹲了下來,她微微湊近戎葵問:

“你知道碧蕾麽?”

碧蕾?

戎葵搖頭,目光呆怔。

女人卻揚唇,似乎覺得很有趣味,對他指了指遠處的戎遠,“你要是有碧蕾的話,倒可以救活他。”

戎葵仍舊搖頭。

還不等他開口說話,耳邊便乍起那個瘋子的聲音:“孟姑娘,你做什麽?你要救活那個爛人?我不允許!他必須死!”

女人斜睨她一眼,笑了笑,嘴上雖不言是否,但卻慢慢直起了身子。戎葵的目光也下意識的順著她上移。

他甚至都沒能看她如何出劍,更或者就沒有出劍!當她將手從那個女人的脖子上緩緩移開時,女人已經沒了動靜,蛇一般順著牆滑到地上。曾經的江湖第一美人,卻形同一個瘋子,睜著一雙眼,直而木地看著他。

“你是恨她的吧。那你看,她死了,你總能說了吧?” 女人垂下眼,捏了捏有些泛白的指節,仍然是裝作不經意的問。

“我不知道。”戎葵脫口而出。

“那你對我可就沒什麽用處了。”女人抬頭,長出一口氣,表現得有些惆悵,“也許這樣,我就不得不殺掉你了。或許你也希望我殺掉你吧。你或許會覺得,全家人都死掉了,自己活著也沒什麽意義了。”

“不過死了就死了,人總是要死的,江湖上總有那麽幾個門派,是被悄然滅門的 ,習以為常,司空見慣,便不足為奇。”

“你看起來很想報仇吧。”她問,“我倒是想看看,你能活成什麽樣子。”

她抬起手,腕上掛著的黑色腕飾也叮當作響。順著她的指尖看去,是一抹光亮,因為有人打開了門。戎葵聽到她在耳邊說,“那你就順著這條路出去吧,我吧,也不例外,遲早要死。那便看你,能不能在我被別人殺死之前,就能殺死我了。”

戎葵感覺那一瞬,自己的腦子都空掉了。耳邊是女人冷厲卻蠱惑一般的聲音,前方是依稀透出的白光。他感覺到,自己的雙腿微微直了些,下意識地往前走。

而他的腦中,全都是她的笑容。

冷漠,卻又致命的笑容。

她從來都是那樣笑,慵懶的,又有些敷衍的,統統都未抵達眼底。

他聽人叫過她的名字,隻兩個字。

孟善。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會活成什麽樣子。

但他清楚的明白,殺死這個女人,是多麽困難的一件事。

但是人啊,怎麽能有不死的時候呢。

其實也不是那麽難。

可是直到多年之後,戎葵才猛然明白。

殺死她雖難,卻也不是沒有辦法。但是能殺死她心的,隻有那一個人。

而他永遠不是那一個人。

孟善目送他趔趄地出了地牢,月光如水般在眸中流動,若有所思。

“把這兩個人拉出去吧。”片刻,孟善道。她指了指那兩個早已涼透了的屍體,“教主和戎夫人生前情比金堅,伉儷情深,死後,又怎能不葬在一起呢?最好,下輩子還能做一對夫妻。”

她將‘戎夫人’三字說的極重,烙在那個瘋子臉上,卻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諷刺。

……

孟善幾乎拖著一身血從地牢裏出來,見到光的刹那眯了眯眼,還未等回神,眼前便猛地一暗,身上掛了一個芙蕖。

“下去。”孟善嫌棄。

“孟姑娘,救救我!”芙蕖佯裝有氣無力狀,“我找遍了戎家上上下下,也沒見到碧蕾,天知道他們藏在了哪裏。”

“那還真是可惜,枉費了戎夫人一番通風報信。”

芙蕖便又是一番驚歎。

驚歎這世間竟然有這樣的女人,一個是她丈夫,另一個是她孩子,卻仍就能夠下得去手。

不過這世間女子千千萬,這樣的總有第二個,甚至比之更加癡狂。

仇恨啊,真是個可怕的東西。孟善想。

……

“孟姑娘接下來有何打算?”芙蕖見孟善收拾東西,問道,“孟姑娘要回淮南閣麽?”

孟善動作頓了頓,道:“我要去漓江,拜訪一位故人。”

“故人?”芙蕖詫異,眸子轉了轉,連忙換了話題,“那我們先做些什麽呢?”

“候蜀樓的消息向來不會有錯的,想必東西還在蒼溪,你派幾個探子,分頭打聽,尤其是醫館,客棧,抑或是本地的高門大戶,這幾個地方都要注意,但凡有碧蕾草的出現,便派人遠遠地圍了那裏,守好碧蕾,待我回來再登門拜訪。”

芙蕖忙不迭點頭。

孟善是漓江人,這誰都知道,但是孟善祖上也是漓江的,卻很少有人知曉。很多人也許都會脫口而出:原來她還有家人啊!

她當然有。她有家人的墳。

這件事是淮南閣無人敢觸碰的傷口。

芙蕖覺得孟善應該是很難過的吧,這麽多年都沒有人敢問起孟善的家事,隻有她初到淮南閣的時候,雲芯隱約觸碰到了這個禁忌,卻又沒有真實觸碰到。

雲芯曾經問過,孟善最大的願望是什麽。

是人,都會有願望的。

這些願望或許會是美貌長存,或許會是權傾天下,抑或又是最最樸實的家財萬貫。這些詞足以讓世人將它作為願望,如蠅逐臭,亦如蟻附膻。

而雲芯沒有想到,孟善答了,卻隻答了兩字:

“報仇。”

這兩個字有什麽好的?好過美貌長存?好過權傾天下?

又有多少人會用報仇二字作為願望,但凡想到今後每夜都從噩夢中醒來,報仇二字煎熬著自己的心靈,當別人都生活在陽光下,自己卻是陷在報仇這個深淵之中,就倍感心怵。

雲芯不解。然而她終究沒有問原因,這兩個字背後的故事是什麽,她能夠預見。

太過沉重的事,問出來令誰都覺得不稱意。

這種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上一頁

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