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

第7章 死囚夢魘 (2)

“謝謝冬來。”洪波臉上勉強露出些許隻有他自己能讀懂的、略帶安慰的笑。

白漠看著那高高掛在牆上的“好嚼貨兒”忽然便從這灰暗狹小的空間進入到另一個空間。那好像是無比遙遠的兒時的空間,也是一個蒼老的空間,像是爺爺的小屋,老人也總是用籃子把“好嚼貨兒”高高地掛起來。白漠不知道是那牆上的“好嚼貨兒”還是別的什麽把他帶入到了另一個空間,隻感到那個空間和這個空間同樣的蒼老而又遙遠。

“嗚——”遠處傳來了一聲火車的長鳴,把白漠又拉回到現實的空間中。

“在這裏一聽到火車聲心裏可難受了,要是在家——走人了!”洪波拖著他那天生哭咧咧的腔調,不無傷感地喃喃自語道。

“看守所北邊不遠就是火車道,在家都走慣了,這回可哪兒也去不了了!”王冬來停了下來,緊握著兩拳抬頭朝著一個未知的方向瞋目而視了一會兒後突然惡狠狠地說道:“指不定哪天哢嚓一個炸雷,把這兒劈開——”像是感到了不可能,王冬來收回目光,四下看了一眼那厚重的牆壁,又緩聲喃喃道:“這小房結實著呢,再用二十年都沒事兒。”

“發大水也行,把大牆全衝倒,順水就沒影了。”柱子轉回頭笑嘻嘻地說。

“我可不跑,跑到天邊都能給你擒回來,我就地摁倒一個逃跑的,就又弄一個重大立功表現。”王冬來臉上又現出了那種戲劇性的笑。

“現在沒有大赦了,要是像過去有大赦……”洪波轉過臉說。

“有大赦赦的也是政治犯啊,哪朝哪代也不赦刑事犯啊,刑事犯不管在哪朝哪代哪個國家,到任何時候都是最可惡的,赦你出去了,你不還是禍害人嗎?”王冬來仍是望著後廊窗外一個未知的方向說道。

“哎,白漠,要是現在放你,讓你光著屁股跑回家,你幹不?”洪波突然轉向白漠問道。

“那不凍死啦?”一時不知該作何回答的白漠順嘴說道。

“哼,凍死了,現在要是放我,就是讓我光著屁股爬回家我也幹!”洪波低下頭喃喃自語道。

“別想那麽多啦,想那麽多沒用,出家人心中有佛,嘿嘿。”老於幽幽地笑道。

洪波似乎感到了冷,聳了聳披在肩上的棉襖,然後用戴著手銬的兩手拽緊了棉襖的前襟,身子則完全依偎在了牆上,仿佛要融入到那冷冰冰的牆壁中。

“王哥,給我也掰一掰案子唄。”白漠滿臉堆笑地向王冬來懇求道。

“咋給你掰呀?你那嘴一進來就封得溜嚴,弄得像天大的案子似的,把我都給嚇著了,咱也不敢問呢,實際上就是一個小破**案!”王冬來不無嘲弄地說道。

“我也不明白呀,我跟戈管教都什麽也沒說。”

“你跟人家戈管教說什麽呀,人家又不管審案子。”

“是,這回聽你給洪波‘掰’案子我才明白過來了。”既諱疾忌醫,又不得不治,萬般無奈之下,白漠才半含半露、無比艱難地一句一句地“吐”了起來:“……我不說因為被害人說我給她喝的飲料裏放安眠藥了。”

“什麽,麻醉**啊!”王冬來頓時瞪大了眼睛。

“不是,”白漠的心隨著王冬來的驚呼猛地緊縮了一下。“我往飲料裏放安眠藥是自己吃,”

“你吃安眠藥幹什麽?”

“我神經衰弱,晚上睡不著覺。”

“什麽藥?”

“。”

“放了幾片兒?”

“就放了兩片兒。”像是要把那突然得知後的恐懼盡可能地縮小一些,白漠心虛地竭力把藥的數量往小說道。

“那女的多大了?”

“十七。”

“奸幼!”柱子立刻興奮不已地笑著插嘴道。

“定不上奸幼,滿十六周歲了。”王冬來的臉上也立刻現出不屑的神情,望著一個未知的方向說道。

“未滿十八周歲不還是少女嗎,少犯判刑都從輕,少女──”柱子像不忍放棄他那難得而來的興奮似的,繼續堅持著他認定的興奮之源。

“少女多啥,跟成年人一樣,就是**罪兒。”王冬來不容置疑地說道。

“奸幼。”柱子臉上那興奮的笑容雖然被沒趣兒衝淡了,但他仍是抱定那突然得來的興奮之源寧死也不肯放了。

王冬來忽然把視線收回來落在了白漠的身上說道:“你知道不?一般的**罪‘拿年兒’基本是不離十,像你這種用藥**弄不好就容易給你打頂款兒——十年。”

“那我應該怎麽說?”白漠暗下對王冬來越發地佩服了,這正是那個來看自己的男青年對自己說的年數。

“推。”目空一切的王冬來氣昂昂地高聲道。“你主要得先把藥的事兒推掉。你就說我告訴她飲料裏有藥,她不信,自己非要喝,我沒攔住……”

“除了這麽說,還有別的說法兒沒有?”白漠覺得王冬來隨口而出的說法似乎怎麽也說不過去。

白漠的不解其意令傷了尊嚴的王冬來臉上頓時現出了輕蔑之色,興致索然地推托道:“晚上睡覺時讓柱子再好好給你掰掰。這樣的案子以前還真沒遇到過,我就遇到過一起麻醉搶劫的,判了十二年,但那是按照老刑法判的,誰知道現在這新刑法是怎麽定罪兒。**搶劫罪兒不像盜竊,隻打價值不打性質,麻醉是屬於性質極其惡劣的,五起以上就容易掉腦袋──唉,案子這玩意兒都是,給別人掰時掰得可明白了,等到給自己掰時就掰不開了!”王冬來習慣性地抬起右手撫了撫額頭,忽然又抬起頭來問道:“你閑著沒事兒吃藥幹什麽?”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兒,進來之前那陣兒老鬧心,一鬧心了就吃兩片兒。”白漠在回答時仍想不明白,自己那一陣兒時常有的“絞心”之痛究竟是源於沒有得到進來之前的最後一個女友的童貞,還是源於自身的“心魔”。

“我有一次也是,一下弄了五六片兒,完事兒就飄了,正趕上高法來提我,我出去說的什麽過後一點兒都不記得了。”王冬來揚起了臉,把視線又投向了那個未知的方向。過了一會兒又想起什麽似的收回視線問道:“是處女不?”

“不知道。”

“哈哈。”牢內立刻響起了笑聲。

“那天晚上我吃完藥,迷迷糊糊的也沒注意。”白漠臉上發訕地笑著解嘲道。

“偷輕搶重,沾色要命。”洪波低著頭嘟噥了一句。

白漠不禁一驚,惶惑不安地把茫然的目光又投向了王冬來。

“那是過去老刑法的說法,現在是新刑法,打到頂款也就十年罪兒。”王冬來善解人意地說道。

到就寢時,王冬來把白漠(挨近衛生間)的鋪位調到了離他僅有一鋪(伺候他的小崽子的鋪位)之隔的地方,僅次於睡在挨在牢門邊被稱之為“門甲”的老胖子和挨近後走廊被稱之為“廊甲”的老於的鋪位。同柱子合蓋一條被。

“晚上睡覺時注意點兒,柱子在這裏‘憋’了兩年多了,司機跟他一個被窩時屁股就沒保住,別讓他給你也……”老胖子邊脫衣服,邊煞有介事地對白漠提醒道。

“白漠是**進來的,還能怕柱子啊,誰‘弄’誰還兩說著呢。”王冬來看著白漠笑道。

“哈哈。”牢內響起了笑聲。

“我應該怎麽……”對官司深感茫然的白漠根本無心理會別人的打趣,隻一味衝身材瘦小、像小女人一樣依偎在身邊的柱子一遍又一遍地低聲問道。

“別認,讓他們打認定,打認定判得輕。態度好不好沒用,你要是認了,怎麽判你怎麽是。我就沒認,問我打沒打人──沒打。俺們四個人打的,全沒認,最後定的輕傷害,一人‘拿’了四年罪兒,要是認了,就得定重傷害,判的就得重。”柱子心不在焉地除了一再告誡白漠不要認之外便再也說不出別的什麽了。

“可我一審在辦案單位都認了……”

“那沒事,一審要是不認也就進不來了,一審都得認,都是到這兒後再‘推’,我一審也認了,檢察院來了我就推了。”

聽到柱子這樣說,白漠才稍感釋然,於是又問道:“檢察院要是問我在辦案單位為什麽那麽說我怎麽說?”

“你就說他們打你,打得太疼了,受不了了才那麽說的,挨打多疼啊,誰不怕疼啊?!別認,打死也別認,在這兒他們不敢打人,有老爹看著呢,打你你就喊老爹,老爹就不讓他們提了,老爹向著犯人。”

“那辦案單位要是外提呢?”白漠不無擔憂地問道。

“外提就沒辦法了,還是辦案單位權力大。那也別認,讓他們打認定。睡吧,困了,明天再嘮;睡吧,再嘮王哥該不樂意了。明天再嘮,你沒看監規嗎,不準交流案情,對抗審判。睡吧,困了,明天再嘮,明天再嘮。”柱子喃喃低語著把臉偎進白漠的頸項間,然後閉上了眼睛。

心下無底,對於官司仍是茫然無措的白漠最終也沒能從柱子那得到一句可賴以支撐的說法,在一陣陣困倦襲來之後,帶著深深的茫然和疲憊也睡了過去,

“……他這個能放……戈管教不讓給他剪頭……**罪兒最容易放,賠點兒錢,被害一鬆口……況且他姐……”

不知睡了多長時間,白漠迷離恍惚間聽到王冬來壓著他那如哮喘般發著嘶啦聲的嗓子和兩個值夜的犯人像是正在說著自己,並且感到自己在曲起手臂時,襯衣的袖子被柱子順勢褪了下來,就像自己順勢褪下那朦朧中昏睡的女孩的襯衣一樣。

“幹你媽,大娘們兒,救命啊──”洪波拖著他那哭咧咧的腔調在睡夢中發出了一聲幹澀無力的叫喊。

“他是真不想死……”王冬來喃喃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