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

第18章 空茫之火 (1)

“誰去那破地方上班啊!我才不去呢……”

剛剛初中畢業的自己最終還是像一片無力主宰自己意誌的落葉一樣“落”入了那座小得令自己窒息絕望的煉油廠,不知落葉是否希望自己能落入溪流中哪怕是漂向死亡——自己是希望的。當看到一片落葉落入那烏黑的油鍋中時,自己總是發瘋地想用那刨堿的鎬砸碎鍋壁,但在那一刻,那厚厚的鍋壁也總是讓自己深深地感到了自己的無力和無奈。

工廠坐落在偏僻的河堤路上,總是給自己一種與世隔絕之感。蕭索的景象,刺鼻的油味兒,汙穢不堪的工作服,粗鄙的工人,菲薄的工資,重複不變的勞作使自己飽嚐了單調與乏味。一切都令本就懵懂的自己感到茫然困惑和厭煩憎惡,當自己幾年之後離開時,仍不知自己煉的那“油”為何物。可以想見,自己對那油廠是一絲一毫的留戀都沒有的。令自己痛心的是:自己的韶光卻被永遠地埋葬在了那裏。

自己所在的那個班組加上自己不過七個人,自己同這些人一樣每天提著裝滿飯菜的飯盒上班,然後再提著空了的飯盒下班。不同的是除了這些人的飯盒都比自己的飯盒舊之外,再就是他們的飯盒上都刻著看不出是何種風格的女人。這就不能不引起自己的興趣了,一問之下才知道是班組中的一個同小凡年齡相仿、綽號叫老軍裝的男青年的手筆,不知因為什麽事進了監獄,據說很快就要回來了。

這之後不長時間,自己終於在班組裏那幾個老女工煞有介事、神秘兮兮地迎接中見到了那個在飯盒上作畫的男青年——穿著一身嶄新綠軍裝的老軍裝。第一眼看上去,這個極其消瘦矮小的男青年給人的是一種鳩形鵠麵之感,並且他那謙卑猥瑣的神態舉止使他那本就鵠麵的臉更顯消瘦,鳩形的脊背更顯彎曲,尤其那薄薄的鼻翼,像在昭示他微小的呼吸似的,窄小得幾乎貼在了他那高挺的鷹勾鼻的鼻梁骨上。令自己失望的是他除了能畫一些醜陋齷齪的女人體外,連凡高莫奈都不知是何許人也,更可笑的是他竟能把自己說的畫“素描”解讀成畫“樹苗”。像對班組裏的其他人一樣,自己跟他也沒了什麽可聊的。倒是小凡(聽說曾經也被判過刑)常和老軍裝裝模作樣地聊一些監獄裏的事。漸漸地,自己感到老軍裝雖然從一個“少為人知”的地方走出來,但是他身上毫無“神秘新奇”可言。每天除了卷煙吸煙再就是玩撲克,剩下的時間裏,老軍裝則完全耽於幻想和胡言亂語中:“……等到房子分下來了讓秘書收拾去——等到自己六十歲時,穿一身白西裝,帶個白禮帽,拄個文明棍兒;媳婦才二十來歲……”

“不對呀!?”小凡每每這時就會笑嘻嘻地插進來調侃老軍裝:“你現在找的這個女的就比你大七歲,等你六十歲的時候她都六十七了呀!?”

哈哈……

自己隻見過一個女子到廠裏找過老軍裝,但那對於老軍裝卻是一段短得可憐的戀情。想來也許是那個其貌不揚的女子很快就看出了老軍裝生活的窘困與無望。

緊挨在廠牆外的一所商店中不知什麽時候來了一個白皙豐滿的大眼睛漂亮女孩,那樣的女孩是在那座小廠中永遠都難以見到的。無論是上下班還是中間路過,自己總是禁不住要透過門窗玻璃向那站在櫃台後的女孩窺上幾眼,也總能感到那女孩脈脈含情的回視。遺憾的是那種年少時代的天性羞怯始終沒能使自己跨過那商店的門檻,那女孩就在自己這種近一年的顧盼中突然消失了。

本就生性孤僻的自己一旦離開了學校,離開了同齡人的群體,就總有種世界上隻剩下了自己一個人的感覺。下班後除了睡覺就再無事可做,唯一的去處好像隻有舞廳。令自己驚喜不已的是有一天自己居然在舞廳中又遇到了那個大眼睛女孩。

“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韓菊。”在同女孩跳舞時自己突然說道。

“你怎麽知道?”韓菊臉上頓時現出了驚詫的表情。

而自己在這表情中真的看到了一種素未謀麵的陌生。

翌日,韓菊赴了約,像是懷著一種對自己極其好奇的心理隨自己回了家。

自己和韓菊像過家家一樣相擁在被窩兒中,經過了漫長的纏綿後,自己才在被窩兒中懷著一種不可告人的目的和難以啟齒的羞怯心理艱難地褪下了自己的長褲。

“手隨便,這個不行。”韓菊的手在觸到自己的下身時立刻沉下臉來說道。

“你不願做我老婆嗎——你不讓我——你遲早都是我的……”自己不知所雲地喃喃乞求著。

“你是第一次?”當韓菊的手又一次觸到自己那顯得畏縮遲疑的下身時突然笑著問道。

“在你之前我隻跟過一個男的。”在自己送韓菊去車站時,韓菊低聲的一句話使自己瞬間如同墜入到那萬劫不複的地獄中一樣墜入到那撕心裂肺的無邊痛苦中去了。

這種痛苦是自己從未經曆過的,令自己窒息,令自己癲狂,令自己發瘋,令自己欲死不能;自己既不願去麵對這痛苦,也無法承受這痛苦;自己想擺脫,想逃避,可是自己那初開的愛戀之情,那不清晰的、卻已死死纏繞在韓菊身上的愛戀之情又讓自己欲罷不能,於是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嚐到了什麽是地獄之火的煎熬,開始在無邊痛苦中沒完沒了地掙紮沉浮起來。

自己希望韓菊能住在自己家裏,韓菊卻沒有答應,隻收下了自己給她的房門鑰匙。每當自己晚上下班回來,看到已等在家中的韓菊時,心裏就會生出一種幸福甜蜜之感。韓菊的一顰一笑,一個嫵媚的眼波,一個頑皮的小動作都會令自己的愛戀之情油然而生,並像漣渏般蕩漾開去。隻是這甜蜜的愛戀之情總是會引來那無邊痛苦的狂瀾,使得自己剛剛滿懷繾綣之情愛撫過韓菊後,便又突然譏諷嘲弄冷落起她來。

當自己上班再次經過廠牆外的那所商店時,就會不自覺地把得意(裏麵還隱隱摻雜著怨恨)的目光透過那門玻璃向裏麵投去,心裏同時生出的是“占有”後的驕傲快意和“殘缺”的悲哀痛苦。

那天,自己因為頭一天晚上又無端地和韓菊生了氣,便有意回家晚了一些。當快走到家門前時,卻沒有像以往一樣看到那從窗簾後透出的溫馨燈光。門上掛起了那把久違了的鐵鎖,那把冷冰冰的、令自己疑竇頓生、心不斷下沉的鐵鎖。自己(不知為什麽竟抱著一絲毫沒來由的希望,希望韓菊能出現在屋內)心慌意亂地打開鎖衝進屋,打開燈,自己立刻跌進了灰暗冰冷的失望中——沒有韓菊,甚至連她遺留的影跡都消失得一幹二淨,她買的或是從家帶來的小什物不見了,照片不見了,剩下的隻有空寂與死氣,令自己欲哭欲叫欲要發瘋的空寂與死氣。

白漠:

我走了,你別來找我,跟你在一起這些天我很快樂也很痛苦,都是我不好,如果我沒跟過別的男的就好了,我知道你接受不了,也不願你痛苦,我想我們還是分手的好。

韓菊

桌上放著一張紙條和一把帶著飾物的鑰匙。那小得有限的紙條兒卻讓自己感到了無限的空茫。

“分手就分手,我再也受不了了,憑什麽要讓我受這份兒罪呢——可是自己又怎麽能離開韓菊呢,韓菊不好,可你自己又是什麽好東西嗎,你又有什麽呢——你什麽都沒有——可這樣我就該——不,韓菊,你怎麽能扔下我一個人呢,你明知道我離不開你,你給我回來,我真的受不了了……”

自己從未感到過自己那隻剩下死氣的屋竟會變得如此可怕,自己一刻都無法在那令自己窒息得快要爆裂的屋中再待下去,可當自己在昏亂茫然中衝入夜幕中時才隱約地醒過來,除了在車站,自己是找不到韓菊的。

“隻要到了明天就一定會見到韓菊。”回到屋後,自己已有了些許平靜,於是躺倒在**想用睡覺來打發掉這漫長的黑夜和漫長的等待,但那簡直是不可能的,所有的神經都聚在了那亢奮的等待中,無法找到一絲可以鬆弛下來。

滴答,滴答,滴答……

自己那飄動不定、無處可落的視線最後不知怎麽的就落到了石英鍾上。那帶有熒光的秒針按照既定的節奏規律地向前走著,向著自己所期待的明天走著,想到明天就會見到韓菊,一種暖融融的喜悅之情便忽然在自己的心中漾開了。

曙色未開,自己就迫不及待地向車站走去。街上闃無一人,街燈瞪著蒙矓的睡眼驚詫而又困惑地窺視著自己,偶爾駛過的一輛汽車都會令自己感到離期待的時刻又近了一些。路燈漸漸地在茫茫曙色中合上困倦的眼睛。來往的車輛漸漸地多起來,多得匯成了流;來往的行人漸漸地多起來,多得匯成了潮。翹首以待的自己終於在這潮與流匯成的交響中尋到了那個令自己身心為之震顫的音符——韓菊。

自己有想了一夜的話要對韓菊說,並且那些話都是能夠感天動地、讓世界為之落淚的。可在見到韓菊的那一瞬,那些話立刻顯得蒼白多餘,甚至幼稚可笑了。真的不需要再說什麽了,韓菊已從自己的眸子中讀懂了一切。

在這個世界上也許會有許多人能夠麵對並接受這不完美的現實所帶來的痛苦,自己卻不幸沒能成為其中之一。這痛苦在自己身上留下的、如癔病般的後遺症不但從未痊愈過,反而越發的嚴重起來,弄得癲狂錯亂的自己幾近崩潰。韓菊最終還是理智地離開了,沒有留下片言隻語地悄然離開了,隻留下了那把孤零零的鑰匙——上麵的飾物卻不見了。

就這樣,自己還沒來得及品嚐一下相戀的滋味,就如同突然陷入萬劫不複的深淵中似的陷入這段戀情所帶來的迷惘痛苦之中。韓菊最終還是走了,把站在崩潰邊緣、茫然無措的自己孤零零地扔在了仍是沒有邊際的迷惘痛苦之中。

光陰荏苒,轉瞬間自己在那“油潭”似的小廠中已“漚”了近三年。三年來,小廠的景況不但沒有多大變化,而且是每況愈下,在小廠裏的人還沒弄明白“下崗”為何意時,這扇“門”已悄然向小廠裏的人打開了。

就這樣,直到自己隨著第一批下崗工人走出那個小廠,就像那口死寂的“油鍋”在一種不可知的力量下終於出現了裂口一樣,自己像一片無力主宰意誌又毫無方向的浮葉似的終於漂了出去——那年是199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