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

第28章 羈押四載苦春秋 (1)

下午,白漠在被戈管教提出去了號時,無意中在管教室的桌子上看到了一份裁決書和一份執行令,細看之下,上麵是王冬來的名字。

回到牢後,白漠懷著一種異樣的優越感淡淡地對坐在小鐵窗邊的王冬來說道:“王哥,你的裁決回來了。”

“看清了嗎?”王冬來立刻瞪大了眼睛問道。

“那還有什麽看不清的,就在桌上放著,我就坐在桌邊,特意看了一眼是不是你的名字。”

王冬來習慣性地抬起右手撫了撫額頭喃喃自語道:“我算著也該到了,弄好了明天能送走啊。”

“執行令也到了。”白漠又淡淡地跟上了一句。

“真的嗎,看清了嗎?”

“就放在裁決的旁邊。”看到王冬來難以置信地越發瞪大了眼睛看著自己,白漠又說道:“桌上就一份兒裁決和一份執行令,我還能看不清嗎?”

“明天肯定送走了,總算逃離這兒了,總算逃離這兒了!”

“恭喜冬來,這回可熬出頭了。”老於轉回頭笑著祝賀道。

“恭喜冬來,早點兒到家。”洪波也緊跟著說道。

“恭喜王哥,今天晚上該慶祝慶祝。”老胖子說道。

“行,晚上慶祝慶祝;歇板,還坐什麽板呀。”王冬來喜不自勝地說道。

“謝謝王哥。”

“總算逃離這兒了,我現在真有一種要放了的感覺,在這兒押的時間太長了,在這兒押的時間太長了!”

“到今天能押了多長時間了?”老於問道。

“你算啊,我是在北郊河發大水之前抓進來的,到現在四年半多了唄。”

“在北郊河發大水之前抓進來的,快奔五年去了,趕上我這鍋兒罪兒長了,要是我這刑期就該放了!”老於不無**地笑道。

“在這兒押的時間實在是太長了,好在腦袋保住了,撿條命,撿條命!”王冬來習慣性地又抬起右手撫了撫額頭喃喃自語道。

晚上,當電視在日光燈閃了幾下自動打開後,王冬來才又坐到洪波身邊,情緒高漲地同洪波聊起案子來:“……還有一個辦法,就是找一個身上有人命案子的、在逃的人──我倒認識一個,現在不知道他上哪兒去了──你就說和他還有一起大案子,編得一定要讓人相信,抓不到那個人,就沒法結案。拖時間,讓他們慢慢查去吧,拖得時間越長,對你越有利……”

就寢的鈴聲響過之後,白漠因為頭一晚吃了太多的窩頭撐大了胃,在一種從沒有過的極度饑餓中感到體內空得似乎透了明,生出了一種從沒有過的淨化感,頭腦在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感中也有了一種空靈。

“……開庭時就該像現在這樣餓上一天,以這種清晰的頭腦去打官司——但這樣就怕體力不支,可以吃上一點點兒,隻吃一點點兒,一定要保持這種頭腦的清晰,一定要保持這種頭腦的清晰……”白漠眼睛看著電視,心裏暗下尋思道。

白漠帶著苦不堪言的饑餓感鑽進了被窩,翻來覆去地折騰了好一會兒才睡了過去。

白漠在睡夢中把想如往懷裏擁了擁,在已經好久沒有的支配下把想如往懷裏擁了擁,當那被擁住的身子做出回應時,白漠迷離恍惚地意識到,自己擁著的是三摩,三摩在討好自己,因為自己是上盤架。白漠在迷離恍惚中又睡了過去,因饑餓而**作痛的胃也隨之睡了過去。不知睡了多長時間,白漠迷離恍惚間覺得有什麽東西在摩擦自己的嘴唇,一股熟悉的香氣撲鼻而入。

“是窩頭。”白漠睜開了眼睛。

丙柱那兒眉飛色舞的笑臉和一塊兒被啃得破頭爛相的窩頭出現在白漠的眼前。白漠先是因為被攪醒而無法抑製地感到大為生氣,隨後感激地接過窩頭。丙柱隨即像一隻處於驚嚇中的小鳥似的立刻從白漠身邊閃開了。白漠欠身看了一眼蒙頭而睡的王冬來,又看了一眼和丙柱一同坐班的阿剛,看到阿剛不動聲色地朝他示意了一眼,才躺下身去,躲進被窩兒中,極力抑製著咀嚼的聲響吃了起來。

起床的鈴聲響過之後,戈管教的吆喝聲從走廊的一端漸漸傳了過來。

“……”

“到。”

“收拾行李,走。”

“王冬來。”

“到。”在小鐵窗下屏息而坐的王冬來高聲應道。

“收拾行李,走。”

“謝謝戈管教,幾點送人?”王冬來蹲起身向小鐵窗外問道。

“九點。”手裏捧著點名冊的戈管教抬了下眼皮答過之後繼續向走廊另一端走去。

“終於逃離這裏了,終於逃離這裏了;四年了,押的時間太長了,我現在真有一種被放的感覺!王冬來從小鐵窗上轉回身,呼吸急促地喃喃自語道。

“九點才送人呢,再睡一會兒吧,昨晚下半夜才睡的,今天又起得這麽早,才睡了幾個小時呀,開飯還得等一會兒呢,再睡一會兒吧。”洪波不無關心地勸道。

“不睡了,睡不著了,到那邊再睡──案子的事兒你也別著急,高法來提你的時候就照我給你‘掰’的那樣說。一定要有信心。”王冬來仍保持著平時那種鎮定自若的神情對洪波說道。

“我有信心能緩兒。”洪波低垂著眼簾用力說道。

白漠感到洪波在說這句話時,與其說是給別人聽,更不如說是在**地說給他自己聽,並且那“有力”的聲調下麵總有著一種說不清的“空洞”。

白漠把臉又轉向了仍然蹲在小鐵窗下的王冬來,對於王冬來的突然離去──白漠雖然是在頭一天便知道了,但此時對於白漠來說仍感到突然,白漠從入牢那一刻似乎就從未想到過王冬來有一天會離開,仿佛王冬來作為這牢的“管號”已經同這牢不可分割地融為了一體,白漠沒有想過王冬來走後的牢內會是什麽樣,隻感到往日牢內那種令人窒息的沉悶壓抑感將要風流雲散了,似乎隻在這一刻,白漠才看到了原本的王冬來。

“這一下看守所走了一批老號底子,我走了挺好,你們都能‘寬綽’些,我在這兒壓得你們氣都喘不過來,沒辦法,不這樣號裏就得‘鼓包’。”停了一下之後,王冬來又繼續說道:“我一走,號內肯定‘鼓包’,號裏就是這樣,沒有壓力‘輕飄飄’。但我還是希望你們能穩當待著,‘鼓包’沒用,誰‘鼓包’誰遭罪,雞毛兒好處也弄不著。號裏一直就窮,這你們都知道,我這走了也沒給你們留下多少錢,就留了一百塊錢放小福那了。小福在這兒也就能待個十天八天就送走了,讓他管幾天號,你們都了解他,人不壞,打過罪兒,對這裏的事明白一些,也不能難為你們,你們就穩當把他送走就完了,你們的日子也能好過些。”

快開飯時,王冬來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說道:“昨天晚上吃夜宵時,我尋思叫白漠起來吃一口了,看他睡得挺香,也就沒叫他。”

白漠感到王冬來說得很牽強,並且好像也沒什麽必要了,同時才明了丙柱昨夜給自己窩頭並非王冬來的授意。

開飯過後,老胖子突然問道:“王哥,你這些年是怎麽管的號?”

王冬來看也沒看老胖子一眼,仍像平時一樣望著後廊窗外那個未知的方向答道:“你隻要懂得人都是自私的,就能管號了。”

白漠突然感到:如此簡單的道理,自己在外麵時竟未了然,好像直到此時才懂得了什麽是渾渾噩噩。

“王冬來。”隨著手銬扔在小鐵窗窗台上的啪嚓一聲,戈管教在小鐵窗外吆喝道。

“到。”

隨著開鎖聲和牢門上的鐵鏈子嘩啦聲響過之後,王冬來抱著將近牢內三分之一的(新)被褥鑽出去時,白漠突然感到牢內頓時像是失去了一種支撐,有了一種無形的坍塌;白漠下意識地把目光投向了洪波,這種無形的坍塌幾乎有形地從洪波的身上透了出來。

外麵不知什麽時候飄起雪來,灰蒙蒙的天空令人感到混濁而沉重,雪糝兒在茫然四竄的狂風中疾飛亂舞,遠處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所謂的遠處,也不過是一小塊兒算不上天空的天空。

雪停之後,雪那特有的晶瑩潔白便也隨之很快地逝去了,變成了一種令人厭惡的黯黃色──那是塵土留下的痕跡;屋脊上的雪像沙漠中的沙丘似的現出了縷縷疊紋──那是風留下的痕跡;屋脊的頂處露出一些瓦的青灰色──那是清冷的陽光留下的痕跡──這些痕跡終將會逝去,在那清冷的陽光下永遠逝去……

白漠望著屋脊上那如沙丘似的現出了縷縷疊紋的雪,不禁想到了沙漠:“自己的名字就有個漠字,可自己還沒去過沙漠。自己去過的地方實在是太少了,可這又有什麽辦法,自己好像永遠無力走出自己那狹小逼仄的空間,就像無力走出現在所麵對的現實空間一樣。這次出去以後一定要去沙漠看看,是的,一定要去更多的地方看看……”

牢內久久地陷於沉寂中,最終還是老胖子打破了這沉寂。

“上去坐著吧。”老胖子對神情木然的小福說道,然後又轉向老劉說道:“老劉,把小福的被鋪到上麵去。”

就像小福那“單薄”的被褥一樣,白漠感到戰戰兢兢坐到小鐵窗下的小福也有著一種說不清的“單薄”,就像他那“單薄”的被褥和王冬來那厚實的被褥無法相比一樣。

“除了小福之外,誰都別跟我裝,誰裝我就幹他,‘路子’也不好使。”一反常態的老劉替小福鋪好被褥後並沒有馬上坐下,而是拉著架勢叫囂道。

白漠看著老劉剛像奴才似的幹完侍候人的活兒便做出如此舉動,於是忍俊不禁道:“老劉這體格子一般人是打不過,嘻嘻!”

“白漠你這臭傻子,你是不是想找打?”老劉立刻惡狠狠地衝白漠叫罵起來,大有欲大打出手之勢。

“老劉,你幹什麽,你還沒有王法啦?”小福幹咳一聲後對老劉嗬斥道。

小福那無力的嗬斥使白漠這才感到王冬來的離去使他也失去了一種可依賴的支撐,雖然那支撐同時也有著令他感到窒息的一麵。

“朱傳勝。”戈管教在小鐵窗外吆喝了一聲。

“到。”老胖子應了一聲後迅速從小鐵窗的窗台上抓起手銬戴在自己手上,而後從半開的牢門下鑽了出去。

隻一會兒工夫,老胖子便被送了回來。

“白漠。”戈管教把手銬扔進小鐵窗內,在小鐵窗外又吆喝道。

“到。”已經想到了提過老胖子之後就會提自己的白漠應了一聲後急忙起身下了鋪,從老胖子的手裏接過手銬戴在了手上。

白漠在向管教室走時,有意放慢了步子,眼睛四下裏搜尋著王冬來提到過的那塊掛著在押人員已決和未決牌兒的黑板。在通向另一條走廊的交叉處,白漠一眼看到了那塊兒幾乎占了半麵牆的黑板,白漠迅速在上麵搜尋到了119號,而後在上麵看到了一個個熟悉的名字,自己的未決牌兒已掛到檢察院一欄下,王冬來的已決牌仍掛在法院一欄下還沒有被摘掉。

“下次再出來號時也就看不到這個名字和這塊兒已決牌了。”白漠暗想道。

“坐吧。”走進管教室後,戈管教對白漠輕聲道。

“謝謝戈管教。”白漠在辦公桌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習慣性地蹺起二郎腿後立刻又放了下來。

“抽吧。”戈管教從抽屜裏拿出一盒力士煙扔到桌上說道。

“謝謝戈管教。”白漠伸出戴著手銬的手,笨拙地從煙盒中抽出一支煙放到了嘴上。

“號裏沒什麽事吧?”戈管教照例問道。

“沒什麽事。不過王冬來剛走,老劉就蹦起來要‘鼓包’,說除了小福誰都打,路子也打。”白漠用力說道。

“老劉,哪個老劉?”戈管教一臉茫然地問道。

“就是那個劉裕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