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

第33章 憶童年 (2)

井東邊房屋後的木障子旁圍滿了人,過了不知多長時間來了一輛大客車,就是常往返於村路上,而自己卻不知是從何處駛來又向何處駛去的大客車。燕被兩個大人抱上了車,在上車的那一瞬,自己看到燕那美麗的臉上竟掛著幽微的笑,隻是那幽微的笑在自己的記憶中如同燕那美麗的臉一樣模糊得難以形容。後來聽說有一槍打在了燕的腹上,自己卻沒有看到血——不知是自己當時的眼睛隻停留在了燕那美麗的臉和幽微的笑上還是別的什麽原因。另一槍打在了手腕上,手表被打碎了,手和腕間僅剩下了一點兒皮連著。聽說上了車之後,手便被醫生用剪刀剪掉了。無論在那時還是在此時,自己都難以想象出腹部被槍打了一個大窟窿,手被從腕處剪掉後的燕是什麽樣子,留在自己記憶中的燕永遠都是那座小山村中最美麗最時髦的女孩。

大客車開走了,人漸漸地散開了,自己這時才看到地上還躺著一個人,身上蒙著一條已記不清是什麽顏色的褥單。聽大人說才知道是自己同學小三的媽媽。不知為什麽,自己便急急忙忙跑回家,看到母親正在焯甘藍便沒頭沒腦地說道:“小三的媽媽讓傑子給打死了。”

自己已無法找到當時自己那幼小心理的怪異感覺,像難以在調色盤中找到來描繪遙遠之色的顏料一樣難以找到感覺。母親抬頭看了自己一眼,隻微微地笑了一下便又低下頭繼續忙起手中的活計。不知為什麽,自己看到擺在蓋簾上的甘藍便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陣惡心,從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隻要一見到甘藍,自己就會感到惡心——那天自己守著母親一天沒有出門。

很快,自己便東一句西一句地把自己見到的這件事“聽”得近於完整了。

那天,傑子在路過自己家房後時(自己猜想是去找燕,燕家就住在自己家房後那趟房的東把頭),看到燕和她媽媽正同一些人坐在井旁的木堆上納涼聊天便走過去同燕打招呼,燕卻沉下臉來沒有理睬傑子,燕的母親在一旁也表現出了同樣的冷漠,傑子一聲沒吭地扭頭向東邊的場院走去。

村裏的民兵正在場院中打靶。傑子向一個趴在地上正在練習射擊的民兵借槍,那個民兵轉頭見是傑子便把半自動步槍遞給了傑子,然後轉回頭去徒手繼續作射擊練習。傑子趁機轉身向回走去,邊走邊從口袋中掏出早已不知從誰那兒要來的子彈裝入槍中。事後雖然許多人都對那個民兵大加責難,卻又不能不說像傑子那樣在城裏讀書的大學生(且又口碑人緣極好)在村中當然是受敬重的,誰又會想到他能做出這樣的事。自己還記得傑子的父親是供銷合作社的售貨員,可以想見傑子的家境在那小村中來說也是極好的。更令自己難忘的是,每當自己手裏攥著幾分零錢去買東西時(大多是買糖果),傑子的父親就會笑著把自己那總是髒兮兮且皴了的小手戲稱為“老鴰爪”。

當傑子再一次走到燕麵前時,燕的臉仍是冷冰冰的,看到傑子的手裏拿著槍,臉上便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傑子最後向燕祈求再談談時,燕卻向傑子挑釁道:“有本事你就開槍。”

傑子舉起了槍——燕的腹部被子彈炸開了一個大窟窿,聽說連腸子都流出來了(可自己現在仍然感到不解,為什麽自己連一滴血都沒看到)。緊接著,傑子又把槍轉向瘋了似的撲向他的燕的母親——子彈貼著這女人的身子穿過燕的手腕打在了自己同學小三媽的頭上。這是一個極其老實厚道的農村婦女,聽說那天是唯一的一次出來坐在人堆兒中納涼的,也有人說是被燕的母親從家中找出來陪從城裏放假回來的燕的。

“唉,這女人死的——燕的媽媽真是命大!”村裏的許多人發出了這樣的感歎。

確實,燕的媽媽命真是很大:當傑子拎著槍從自己家房後的胡同向溪溝邊的大道上跑時,那瘋了似的女人則在後麵拚命地追趕,傑子邊跑邊回頭向那女人連打兩槍都沒能打中。

“這都是天意,人的命就是這樣——多好的一對兒孩子,從小一起在村裏念書,長大又一起考上大學,怎麽就——唉!”

“傑子也是,燕再怎麽不對也不能殺人啊!”

“兩個孩子好了這麽多年,燕突然跟城裏的一個男同學好上了——對,就是上次放假跟燕一起來的那個小子,聽說他爸爸在城裏是大幹部。在回來的車上燕就和那個小子又說又笑不理傑子。臨走時,燕還送給了那小子一個菜板兒,你說傑子能受的了嗎?”

“也不知道燕這孩子現在怎麽樣了?唉,真是的!”

村子裏來了很多警察,還帶著幾條警犬。村子裏雖然也有許多狗,卻都是那種耷拉著耳朵卷著尾巴的家狗。自己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耳朵向上豎著、尾巴向下耷拉著、嘴裏吐著長舌頭的狼狗。警察牽著警犬和民兵在山上搜捕十幾天也沒有搜到傑子。

村裏到處都能聽到人們的猜測和議論:“這麽多天搜不到傑子,多半是死在山上讓狼吃了吧。”

“不能吧,傑子有槍——唉,十多天了,沒吃沒喝也真夠嗆;多虧是夏天,要是冬天非凍死不可——這弄的叫怎麽一回事兒呀,真是孽啊!”

“有人說在山上看到傑子了,就在他家前麵的南山坡上。晚上天都黑了,傑子是想回家看看他媽,見有兩個民兵在他家門前守著就想用刺刀把那兩個民兵給挑了,可尋思著沒仇沒冤的就拉倒了。”

……

有一次,自己在村頭往東嶺去的大道上玩兒,看到傑子的姐姐騎著自行車從東嶺那邊回來,車後座上夾著兩個飯盒,不知從哪兒冒出的念頭,自己便認為那一定是給傑子送飯去了。

記不清過去多少天了,就像一切生活的色彩都將在時間的流逝中褪色一樣,漸漸地連傳言也聽不到了。

這天傍晚,父親帶著姐姐和自己到村西邊的北大地上放家裏唯一的一頭黃牛。那景致在自己的記憶中已經模糊了,可那氣味似乎還依然能嗅到——那是泥土、草木、牲畜、河水﹑炊煙等混和而成的氣味,是山村的氣味,是大自然的氣味,是同那美妙天籟般能給人以美好感覺的氣味,是自己在城市中難以尋見的氣味。正當姐姐和自己一邊看牛吃草,一邊在北大地上玩耍時,從河套北邊的山上突然傳來了兩聲槍響——牛依然悠閑地甩著尾巴啃著地上的草,潺潺河水依然唱著那不變的調子繼續向前流著,天籟並未因槍聲而停止,那屬於山村的氣味依然浸潤著每一個生命與靈魂……

“是傑子。”自己大聲地喊道。

北山上一垛房屋般高的柴火在槍聲和自己的叫聲過後燃起了大火。村裏的人很快被槍聲和火光招來了。

“是傑子吧?”

“可能是吧。”

“是傑子——那柴火垛不就是燕家的嗎,傑子還幫著打過垛呢!”

在人們猜測議論時,警察和民兵已向山上攀去。自己很想往近前湊湊,甚至想上山去看,但自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每當這時,父親總像是一隻老家禽似的伸著無力的翅膀遮擋著自己,即便是自己現在都已經長大了,父親仍不願收起他那無力的翅膀。唉,真是沒辦法了,既然這樣,那就讓他張著吧,誰讓他是父親呢!

當那垛柴火快燃盡時,山上的人走了下來。自己看到兩個大人用一塊舊帆布兜著什麽走在那行人的中間——像聽到槍聲自己便喊出是傑子的感覺一樣,自己知道那裏麵兜的就是傑子。

“怎麽回事兒,是傑子嗎?”村民向下山的民兵打聽著。

“不是傑子還能是誰——剛上山時火太大靠不了前兒,等火小了,人已經燒得就剩下這麽大一點兒了;坐在柴垛底下,槍頂著自己的下巴頦兒,看樣子是用腳扣的扳機……”

“那麽大的人燒得就隻剩下這麽大一點兒了!”

“是呀,那麽大的人燒得就隻剩下這麽大一點兒了!”村裏的人都情不自禁地發出了感歎。

這之後,自己常常看到傑子的母親在這山下的大地上燒紙,一邊燒,一邊向山上哭叫傑子的名字。聽大人說,傑子的媽媽瘋了,可那時的自己並不明白“瘋”究竟是什麽,隻是覺得很可怕。

後來的事都是聽老白老爺講的,那是一個在村西頭香瓜地看瓜的老頭,常去自己爺爺家和爺爺喝酒聊天。

那是傑子死的頭一天晚上,已經是下半夜了,老人聽著瓜地裏有動靜就走了出去,影影綽綽看到有個人躲了起來,老人一猜就是傑子,便喊他進窩棚裏待著。他跟老人說好幾天沒吃東西了,餓壞了,老人就給他摘了一土籃兒瓜。他邊吃邊向老人打聽燕,老人就都告訴了他——燕在去縣城的路上就死在車上了。他一聽眼珠子就瞪直了,愣了半天才又問老人,學校操場邊上怎麽打了兩口棺材,原來他還不知道小三媽被他給打死了。一聽老人說小三媽讓他給打死了臉上就傻了,瓜也不吃了,拎著槍就走了,走時還沒忘了把他手上戴的那塊紅旗表捋下來讓老人交給他媽媽,說他就想他媽。

“唉,這孩子!”自己還記得老人發出了這樣一聲歎息。

老人剛躺下眯瞪著,就聽見外麵有女人在笑,下了地推開窩棚門就看到小三媽滿臉是血,披頭散發地站在土崗子上,大笑了幾聲後就不見了。

“唉,那麽大的一個人燒得就隻剩下這麽大一點兒了!”老白老爺這麽說著。

“唉,那麽大的一個人燒得就隻剩下這麽大一點兒了!”村裏的人也這麽說著。

……

家裏的門仍然鎖著,自己看到隻有一道木障子相隔的鄰家有人,猶豫了一會兒之後還是乘興走了進去(這次不知是不是因為糖果,但自己的天性是有些不知饜足的)。鄰家是一對年輕夫婦,平日裏時常打架,也同自己父母打架,因此是不怎麽來往的。像自己走過的所有人家一樣,自己看到的是笑臉,受到的是熱情的招待,並意想不到地得到了兩個小青蘋果。雖然那夫婦極力留自己待在他們家中暖和著等家人回來,可自己卻無端地感到不自在,還是回到自家的院中。正當自己又餓又冷地站在家門前啃著那個拜年得來的小蘋果時,父母終於回來了。

看到自己不知從哪兒竟弄到許多糖果,父母都驚詫地笑起來,最終還是大大地誇獎了自己一番。

劈柴從灶膛中很快躥出了紅色的火焰,並劈裏啪啦地發出了歡快的爆裂聲。看到笑逐顏開的父母,再也不用擔心他們之間那時常發生的可怕爭吵了。炕熱起來了,屋內熱起來了,自己身上也熱起來了——這是一種家的溫暖,自己的喜悅也隨著這熱度的上到了頂點。啊,過年了,自己是多麽的快活啊——過年真好!

長大之後,“年”似乎越過越平淡了,生活似乎也越過越平淡了,平淡得令自己常常感到生命像是已走到了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