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玥華歌

第三十二章 暮雪遲遲

將這句話說出,白鬱聞言一愣,隨即笑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人類連不同的部族之間都有糾紛,更何況是人與妖魔,傳承千萬年的觀念豈是輕易能改變的?而魔界之內也是一樣,十二城之間紛爭糾葛不斷,皇城和龍嘯殿更是時有摩擦。”

黎玥啞然失笑,自己剛才太過理想主義了,隻因被眼前難得一見的繁華觸動了內心。

“不過,你倒是可是試試。”白鬱忽然話鋒一轉,遙望天際,低聲道,“若說這世上還有誰有這個嚐試的機會,和權利。就隻有你了。”

說罷,他轉身凝視著她,笑道,“改變這個天下,憑你和他,有生之年,也許能達成這個目標。”

我和他?

黎玥驟然一震,望向白鬱。

白鬱卻錯開了視線,看向不遠處,“走得累了吧,不如去那邊歇息片刻。”

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左邊角.落有一處高台並幾個竹椅竹凳,竹竿上挑著的金葫蘆裏不停的流瀉出紫紅的美酒,香氣怡人,不少人走近了將幾片銅子狀的東西投入葫蘆旁的小布袋裏,然後拿一隻竹筒,盛了酒水飲用。

兩人走近了,賣酒的是一個佝僂.著背的老者,昏黃的燈光下正忙碌著。

白鬱將錢幣投入,也取竹筒盛兩筒,遞給黎玥。

兩人尋了僻靜的地方坐下,黎.玥捧著竹筒淺淺嚐了嚐,甜美中帶著濃濃的酒香,喝一口舌尖兒都洋溢著甘醇的滋味。

白鬱一邊喝著,感歎道:“這裏的酒還是一如既往的.爽口。”

“你以前常來喝嗎?”黎玥好奇地問道。

“很久之前了,我小的時候,經常偷偷溜出宮。這裏的.酒很對胃口,若是經過,時常過來喝一碗,隻可惜後來回到封地,機會就少了。”說起舊事,白鬱興致勃勃,“這是猴兒酒,用崖山上特產的漿果釀製的,滋味甘醇。今年崖山一帶氣候偏旱,果子就比往常甜了些,酒裏也嚐得出來。”

聽聞這句話,那老者禁不住轉過頭,向這邊多看.了一眼。兩人都戴著鬥篷,自然無法辨認。他很快轉過身繼續忙碌了。

白鬱將手裏的.竹筒放下,神色間微有悵然,黎玥看得心裏一動,未及說話,旁邊cha入一個聲音:“諸位客官有要燈的嗎?”是一個提著木箱前來推銷的人,木箱頂上掛著一物,赫然是一枝會發光的鈴蘭。

棚屋下歇息喝酒的人不少,有人見了便道:“這盞燈樣式倒挺別致的。”不少人圍上去詢問價錢。

那人一邊演示著產品,一邊賣力推銷道:“這燈可不是平凡貨,如今皇宮裏用的都是這一種呢,這上古鈴蘭可是左丞大人親自培育的,質量有保障啊。”

黎玥聽得撲哧笑了,也拉著白鬱湊上前。

這鈴蘭花數量個頭都比宮中使用的差遠了,一枝上麵掛著六七個半開的花苞,花蕊顫顫,光線也弱,卻有一樁好處,能變幻顏色,黎玥看著新奇,隨口問道:“多少錢一盞?”

那人連忙道:“三個銀毫……”

“什麽,這麽貴?”未等黎玥反應,周圍已有人喊出聲來。有幾個本欲買的也戀戀不舍地將燈盞放了回去。

最終隻有白鬱和另一人掏錢,各買了一枝。

在這個平民化的市場裏,這算是高價格的東西了吧,黎玥擺弄著燈盞,她挑選的這一枝上麵正好掛了七個花苞,七種顏色,讓人禁不住想到那七隻威風凜凜的朱鸞一字排開。

鈴蘭花閉合又展開,光影綽綽。黎玥忽然想到,魔界也有平民貴族之分。其實在魔界這種講究實力的地方,有階級之別最正常不過。遙遙望去,遠處也有無數鱗次櫛比的商店,明顯比起這裏的小攤小販氣派多了。

這天下豈能有絕對的公平,人間天源宗一家獨大,占據天下修真者的九成,五年一度的展翼大典,更是攬盡天下英才。其實也有修真者交易行走的坊市,天源宗的人提起來,往往帶著不屑一顧的姿態,很多宗內日常發放的物品,在坊內都屬稀有,而滿山遍野的靈藥在山下的修真者眼中,更是可望而不可及。

黎玥正想著,一個聲音打斷了思緒。

“聽宮裏傳出消息,說皓玥公主的傷勢快要痊愈了。”

“咦,我怎麽聽說,公主功力損耗嚴重,隻怕還需要一段時間方能出關。”

講話的是鄰桌幾個人,顯然這個話題是大家關注的焦點,周圍幾桌也跟著議論起來,

“希望公主能早日恢複,繼承大統,也免得我魔界無主。”有人接話道。

“是啊,公主為我魔界大業,親身赴險,潛入天源宗,可惜功虧一簣。如今好不容易盼得皇血回歸,可千萬別再出岔子了。”

“那天源宗著實可惡,若有朝一日,定要殺的他片甲不留才行。”

……

周圍議論紛紛,黎玥有些意外,記得魔龍說過,皓玥公主在民間的聲望並不高,畢竟她尚未正式繼位,便意外身死,使得魔皇血脈斷絕。民間對她遇難的內情雖不完全明了,卻也略知一二。比起她光芒萬丈的母親,自然失望居多了。但現在聽眾人閑談議論,對皓玥公主似乎也充滿了期待。

“魔界失去主君已久,這些年來民心動搖,根基不穩,聽聞公主歸回,自然喜出望外。”明白她心裏在想什麽,白鬱低聲解釋道,“更何況,又聽聞昔日公主是為了替魔界扭轉戰局,才會親身赴險,隕落天源宗的,自然更加擁戴。”

黎玥無語,想來又是墨澈心動的手腳吧,製造輿論優勢,扭轉在民間的聲望。

議論了片刻,眾人的話題逐漸偏轉。

“說起來,沒有了帝氣鎮壓,這些年我們魔界的風水都不好了,尤其最近……”一個常年奔波在外的男子說道。

“哈哈,你知道什麽風水啊。”有人笑起來。

“哎,你別說,我前一陣子去西邊進貨,結果那裏天氣熱的要死,明明是大冬天。而回了家,天氣反而格外冷,這都幾月份了,早晨起來竟然還會結冰。”那人搖搖頭。

立刻有人響應,“說起來,今年的地震好像也特別多,不知道怎麽了……”

黎玥聽得心頭一顫,她自然知道,這一切變化都是因為地火裂縫的緣故。如今整個魔界也隻有極少數掌權之人知道這個秘密,絕大多數人都還被蒙在鼓裏。

心情忽然鬱悶起來,煩惱地撥弄著手裏的鈴蘭。

一陣寒風吹過,一絲涼涼的東西落在臉頰上,她抬眼望去,禁不住一愣,無數白茫茫的細小晶體飄散在空中,竟然下雪了!

天氣雖冷,但已經開春,竟然還會下雪!縱然對魔界的氣候並不了解,黎玥也察覺出異狀了。

白鬱神情也鄭重起來,“想不到這個時候會下雪,我們回去吧。”

雪花飄落,市集上的眾人紛紛開始收拾東西,行人也逐漸減少了。

黎玥跟著站起來,攏了攏衣襟。

兩人漫步走在回去的路上,雪花盈盈灑灑,伴著寒風飄散在四周,黎玥伸手接了片雪花,接觸的瞬間,肌膚一陣寒栗。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比起記憶中的冰雪,似乎更加冰冷。

“魔界以前這個時候,一般不會下雪吧?”黎玥問道。

白鬱點點頭,神色沉重,“應該是陰氣外衝,引動氣候變化了。”

“難怪這雪花也特別冷。”

白鬱卻笑道,“魔界的雪花,一向比人間寒冷。”

黎玥一愣,隨即恍然:“是因為極地冰原?”

“不錯,冬天是魔界最難捱的季節了。”白鬱點頭道,“皇城中的還隻是小雪,我們白家的封地青丘是西部最kao近極地冰原的大城市,每年深冬,從冰原吹來的寒氣幾乎要把整個城市凍住,那才是真正的燕山雪花大如席。大暴雪來臨時,甚至會與外界完全隔絕,任你多麽高的修為,禦空之術都難以施展。而冰原上更甚,以前有一年,我一個人被困在冰原深處足足一個月,大雪掩埋,連食物都難找……”

“為什麽會去極地冰原?”黎玥詫異地問道。

“我們白家的子弟,成年之前,都得入冰雪修行磨練。合格了方能得到家族承認,而且白家祖傳的幾種絕招,都是需借助冰原的寒氣方能修煉而成。”

“真是嚴格。”黎玥低聲道,魔界以力稱尊,實力是決定一個人地位的關鍵,就算是出身高貴,天賦稟異者,也需要後天的刻苦磨練,才能得到尊重。

“其實不僅我們白家,每年冬天,都會有不少年輕高手深入冰原,鍛煉自身。還有北方的火龍窟,西方的狂沙荒漠,邊境的滄溟之淵,也都是鍛煉意誌,修習武道的好去處。”

“滄溟之淵……”黎玥重複道,她已經無數次聽聞這個名字了。

“滄溟之淵位於東海之濱,蠻荒之地,也是修煉的好去處,內中地形複雜,峽穀參差,樹木藤蔓遮天蔽日,毒蟲野獸遍地橫行,而且內中有一處冰湖天生寒氣逼人,是淬煉兵刃的絕佳材料。不過三百多年前逆龍之亂後,那裏受到波及,原本萬頃之廣的冰湖幹涸了大半,變成無數零星的小湖泊,散落在群山峽穀之間。”

聽著他的講述,黎玥心中忽然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

兩人已經行至來時降落的高嶺上,雪花逐漸變大,地上積了薄薄的一層,漆黑的夜幕上星辰隱沒,四野悄無聲息。

兩人並肩站在山巔上,寒風蕭蕭,飄雪颯颯,一股天地皆無的荒涼的氣息壓抑在四周。

黎玥一陣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天源宗的冬天,與他在蒼茫的雪中並肩而行。

白鬱轉身,她的臉頰紅紅的,也不知是因為酒水,還是寒風。手裏依然拿著那支鈴蘭燈,雙眸凝視著遠方,七色光芒映照光彩如玉。

“對不起。”

低沉的聲音傳入耳中,黎玥一愣,轉頭望向白鬱。是為了……

白鬱卻偏過頭,徑自低聲道:“記得小的時候,我曾在典籍上看過逆龍的故事,那時候有個人問我,如果是我,麵對那樣的困境,會怎樣選擇?”

“那時候的我沒有絲毫猶豫,當然是以魔界大業為重。身為臣子者,豈能背叛自己的主君和責任。更何況,我自信也根本不可能去戀慕一個凡人女子。”

他低聲笑著,鑿鑿之言,猶在耳畔,時光冉冉,物換星移。

“可是後來,我在天源宗遇到了你,我終於真正了解逆龍的痛苦和掙紮。”

“在天源宗的那段日子,我是真的幻想過,放任自己的感情,無論結果如何。可這種動搖,隻不過是一瞬……”

孤高的背影靜靜佇立,他的語聲極輕極淡,黎玥默默聽著,是歉意,是講述,也是最真摯的傾訴,甚至還有更深更遠的……

其實很久之前她就明白白鬱對她的感情,卻一直選擇視而不見。她安心地享受著他帶來的快樂和安全感。相比起別人,他是簡單明朗,真摯自然的。與他在一起,沒有任何壓力挫折,讓她也同樣的簡單自然起來。也許是她太自私了,自以為所謂的友情也是同樣等價的回報,卻不知,有時也會是一種傷害。

“但是這個願望不可能實現,你我終究殊途各異,於是,我希望你平平安安,與世無爭。”白鬱繼續道,眸中隱隱多了幾分自嘲之意,“但是連這個願望也不行,你終究還是被卷入了進來。”

世間之事,彩雲易散,琉璃易碎,一切終有塵埃落定之時。

逆光中,長睫低垂,卻掩不住眼底那絲苦澀和痛楚,“也許,我應該慶幸澈心的仁慈,他未曾讓我真正麵對那個艱難的抉擇,將一切血腥的,沉重的,不堪的,都一個人默默完成了,甚至未曾讓我發現分毫。”

“事後,我曾經深恨他,矛盾,糾結,可是,當徹底平靜下來後,我明白我根本沒有資格責備他。因為如果是我,也會是同樣的選擇,”他轉過身,凝視著她,緩緩道,“選擇完成自己的任務,為了腳下的這片土地。”

“所以,刺出那一劍的人是澈心,也是我。”

夜色粘稠,如潮水般淹沒一切。黎玥後退一步,閉上眼睛。

她明白他這番話的意思,一切為了腳下的這片土地,這份安寧。

因為這個世上,總有比生命,比感情更重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