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玥華歌

第四十二章 一葉障目

仰頭望去,湛藍的天空上無一絲雲彩。一片寂靜中有飛鳥偶爾飛過,或者是禦劍而行的巡山弟子?站在山頂的我沒有心情分辨,神不守舍地收回目光。

這些日子裏,天源宗內依然沉浸在緊張的氣氛中。自從上次魔界來襲,短暫的忙亂過後,各部迅速應對,修補破損的護山大陣,抽調防禦人手,加強巡邏……沉寂悠閑了許久的天源宗前所未有地忙碌起來。如今防禦陣勢和四象須臾幻陣都修補完善,眾弟子正緊張地等待著魔界的下一波攻勢。

就在今天清晨,術部和劍部兩位首座帶領著天源宗內最精銳的弟子秘密出發了。同行的還有這次行動的主角——盤古神璽。安全起見,這次行動並未向所有弟子公開,卻並不妨礙我探聽消息。

昨晚就已將探聽來路線細節傳回了魔界。可回想起整個計劃,總覺得有些不安,仿佛遺漏了重要東西,卻又想不透究竟是哪裏。

最初的消息是從謝遠殊那裏得來,又從謝靜聲口中旁敲側擊,還用循聲蟲在幾位可能參加行動的弟子間秘密打探了一番,相互印證,確信消息和路線沒有虛假,我才傳訊給魔界。

魔界早已在地火那邊布下雙重埋伏。等天源宗的人kao近之後,苦戰一番,假作敗退,讓天源宗有時機滅掉鍾彤山脈的地火,之後再趁著眾人為滅火而元氣大傷的時機,出手搶奪神璽。

涼風吹過山巔,隱有寒意,一晃就是秋天了,再過不久,這漫山遍野的濃翠也將渲染成遍地金黃。而那個時候,我已經離開這裏了。

收回神思,我足尖輕點,躍下玉青峰。此番一個人悄悄潛入山裏,是為了一個特別的任務,一個我自己交付給自己的任務。

天源宗一直以陽極神璽維係周圍天氣靈氣變化,長年累月違背自然規律,地脈已有失衡之象,若失去了盤古神璽,短時間尚無大礙,一旦拖延,極有可能引發天地異變,導致天源宗靈脈崩壞。

進入山腹深處,我停下腳步,四麵濃翠茵茵,寒氣逼人,這裏就是附近靈氣最凝聚的地方了,我抬起手腕。尖銳的指尖劃過,一道血痕出現在腕上。

用術法使血珠浮空,飛至四麵山壁處,血光一閃,隱入其中。有術法隔離,血珠暫時不會起作用,我推測著五六個月之後,失去神璽的天源宗就將開始天地失衡,靈氣紊亂,到時候這些血珠就是救急的良藥。

不過這十幾滴血蘊含的力量,也隻能再維係半年左右,想要真正化解天源山的危機,或者將陽極的神璽奪回,以之鎮壓;或者得到陰極的神璽,以之化消。

決心這麽做,一方麵是為了償這三年的學藝之恩;而另一方麵,則是為將來的衝突留下一絲和平的餘地。在天源宗的這些年,我已經明白,神璽一體兩麵,單憑其中一半,雖也有毀天滅地之能。吞噬日月之力,卻終究不圓滿,無論是魔界皇城,還是天源宗,長年累月地依kao神璽違背自然,都逐漸造成了不可扭轉的危機。對於這些,想必這些年天源宗內的高層也有所察覺。雖然現在天源宗還能支撐,但再過數千年,此地將變成第二個地火裂縫,同魔界一樣,迫切需要另一半神璽的調和。

彼此需要,就有了談判的條件,也就有了和平的餘地,如果魔界願意首先釋出善意,相信天源宗也不會拒絕。道魔並存的未來,也許並不遙遠。

這條漫長的道路,就從此時此地的這十幾滴血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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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眼十數天過去了,白鬱透過潛龍鏡傳來消息,一切早已籌備完全,隻等送禮的“客人”上門。而天源宗的人也已抵達鍾彤山脈,不過行動很謹慎,線路捉摸不定,時隱時現,似乎一直在打探情報。

回望著居住了整整三年的小樓,是離開的時候了。待天源宗戰敗歸來,必然猜到內部有jian細,到時候想走就危險了。

這次離開,也許再也無返回的機會了……一念及此,心中難免惆悵。離開居所。來到藏書閣,此時以我的身份已經能踏上第七層了。自從大戰開始,這裏查閱典籍的同修比以往更少。隨意漫步在林立的書架中,我身形忽然一頓,角落的桌上,曾經被我寄入元神的蠟燭正孤零零躺在那裏,身上浮著一層薄薄的灰塵。

我啞然失笑,物體成精本來極難,但這隻蠟燭內中含了我一滴精血,若百年之內未被損壞的話,必能修成靈識。也算是此番天源之行留下的一個紀念吧。

走過去將它扶起,猶豫片刻,又轉身把它扔進了角落的雜物箱裏,比起孤零零擺在桌子上,這裏應該更安全。

離開了藏書閣,行至應天閣,向來人聲鼎沸的應天閣今日並沒有多少人,因為戰事,負責授課的諸位執教此時都有重任在身,自然停了課程,而無所事事的眾弟子自發地聚集在了演武場等地方,努力提升著自己的實力。

將素日裏熟悉的地方統統逛了一遍,最後。我向展翼閣走去。

離開前,謝遠殊特意將禁製的破解法訣告訴了我。解除陣法,我推開大門。失去了主人的展翼閣徒留幾分蕭瑟,雖然往日裏也不過一個人而已。

順著樓梯向上,那隻小鯤隼正呼呼睡著,如一尊精美的玉石雕刻。它的母親隨同謝遠殊去了鍾彤山脈,有神獸鯤隼護身,就算身陷險境,想必謝遠殊也能平安返回。更何況,我已經吩咐過魔界眾人,此行的目的隻是神璽。得手之後盡快返回,對天源宗眾人不必趕盡殺絕。

正想得入神,窗戶傳來意外的響動,竟然是某隻似曾相識的團子,粉嫩的鼻子費力地拱著水晶窗,胖嘟嘟的臉擠成一團。展翼閣外麵設了禁止,哪裏是它能破開的。我上前推開窗子,它一頭栽了進來,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下。

我彎下腰,將它抱起來。這隻狸力好像特別愛粘著謝遠殊。忽然又想到,狸力也是上古神獸之一,五行屬土,天然可穩定地脈靈氣。它會出現在天源宗,不會是湊巧吧?

不過神獸的生長時間極長,這隻狸力一看就還處在幼年期,想要它起到穩定地脈的作用,少說還得七八百年,失去盤古神璽的天源宗隻怕等不到這一天了。

天色漸晚,抱著小狸力正要離開,視線掃過桌上,卻看到了一件意料之外的東西,一個木匣放在我上次拜訪時坐的地方。

在一個收拾地一絲不苟的房間裏,這個隨意擺放的盒子顯得格外突兀,似乎是故意留在那裏的。

我走上前,打開盒子,裏麵是一封信,上麵寫著“白lou親啟”四個字,蒼勁有力的筆跡一眼就認出是謝遠殊所寫。

他竟然給我留了信!難道料到我會一個人來這裏?所以連展翼閣的禁製法訣都告訴了我。

他為什麽會這麽想?信裏寫了什麽?心髒瞬間漏跳一拍,莫名地竟然有些期待。

開信封的時候,發現上麵還有一層禁製,似乎是限定的時間內不能開啟,幸好我一碰禁製就散了,想來是已經過了限製時間。

將信封拆開,抽出來,鋪展開,卻隻是一張白紙,整整齊齊地折疊著放在信封裏。

我拿著白紙愣住了。這算什麽?欲說還休?筆下無言?抑或隻是單純的一場空白?

心中漸漸浮起不詳的預感,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手指捏了捏,信封裏好像還有東西。往下扣了扣。意料之外的東西飄落出來。

竟然是一片羽毛!亮麗的純銀色,如月光般輕盈,逸散出淡淡的法力波動。我一眼就認出,這是羯羅一族才可能擁有的長翎。

羯羅一族實際上是仙鶴拖胎化人,人界雖少,但也並不特別罕見。隻是這片長翎的形狀,還有法力波動,詭異地熟悉。

鬼使神差,我從乾坤袋中掏出自幼隨身的弓箭,自從那一戰勝過白鬱之後,這把弓箭一直被我隨身攜帶著。

緊緊握住弓,我翻過弓背,連試了幾次,手竟然因為顫抖而難以揭開扣蓋,心中翻湧而起的那個想法實在太驚悚,太恐怖,讓我無論怎樣安慰自己,都無法安靜下來。

答案很簡單,隻要用這張弓箭試一試,馬上就能真相大白。長吸一口氣,我用力將扣蓋揭開,那裏有一片清晰的羽毛痕跡。從我得到這把弓的那一刻,這裏就是空著的,隻留下這個深深的痕跡。

將長翎拿起放入,

嚴絲合縫,

我忽然覺得全身的力氣都失去了,坐倒在椅子上,頭腦混亂地幾乎無法思考。

這怎麽可能?

記得用弓箭取勝之後,我曾經向溫衡索要一片翎羽,想嵌入其中,讓這張弓恢複原貌,溫衡卻告訴我,就如同世上不存在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這世上也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羽毛,羯羅一族製作的弓箭,一張弓隻能配一枚羽毛,就像一把鎖隻配著一把鑰匙,嚴絲合縫,無法修改。所以他能重新給我做一張弓,附帶著完美的長翎,卻無法將另一片羽毛重新嵌入這殘缺的弓中。

幾個月之後,他將一把嶄新的弓箭送了過來,不過習慣使然,我還是一直攜帶著這張弓,作為童年的一份寶貴記憶。

我也曾問過那枚長翎的下落,溫衡隻模糊地回答不知道,但從他落寞的表情我猜得出,應該是被這張弓原本的主人帶走了,也就是那個曾經居住在丹雲地宮深處的來曆詭異的孩子。

他是謝遠殊!

一個今年隻有二十歲的謝家旁係子弟,曾經在百餘年前,居住在魔界的丹雲地宮裏?

他究竟是誰?

地宮中那個素未謀麵的孩子,在了解魔界某段隱秘的曆史之後,我已經能隱隱猜到,他應該就是曾經被母皇挾持的上代玄王和謝青菱之子。後來又被謝青菱潛入盜走,在逆龍叛亂中生死不知。

他就是謝遠殊?逆龍和謝青菱的兒子。所以他是道魔混血,是謝家旁係……

可是時間不對,謝遠殊的骨骼年齡確實隻有二十年沒錯,

是冰封!

我猛地記起,上次談話時他曾經提起過,小時候曾有很長一段時間被冰封,如同那隻鯤隼雛鳥,停止了生長,所以才會對雛鳥的遭遇感同身受。

可是他怎麽活下來的?甚至來到了天源宗。

我的內心一片混亂,震驚、恐懼、失落、傷痛……種種極端的感情從四麵湧入,複雜的線索糾結成一團。

童年的他被囚禁在丹雲地宮,那時溫衡正是丹雲地宮統領,負責看守他。以溫衡的性格,想必待他很好,甚至專門為他製了這張弓箭解悶。而他在離開的時候特意帶著這片翎羽,可見兩人感情之深。

所以在看到我拿出這張弓的那一刻,他就已知道了我的身份……

我低頭看著手中的弓箭,隻覺格外諷刺。相隔了十幾年之後,分隔兩界的長翎和弓箭再次契合到一起,環環相扣,嚴絲合縫,如同這一路走來的無數因果循環。

原來,從我誤入地宮深處,拿起這張弓的那一刻起,命運就朝著這個詭異離奇的方向開始了。

他和魔界之間,他和我之間,相隔的,不僅僅是道魔之分,兩界之隔。對我來說,他是叛逆之子,對他來說,我是仇人之女,殺父殺母之仇,他對魔界應該充滿了恨意才對。

我猛地站起身來,他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那麽當初透漏給我的路線情報,甚至這次進攻鍾彤山的消息……顧不得引起天源宗注意,我立刻取出潛龍鏡呼喚布設埋伏的眾人。

“天蜥尊者,天源宗的人有行動了嗎?”

“回稟殿下,一直沒有動作,似乎還在試探……”

謝遠殊曾親口說過,靈火一日不滅,人界生靈塗炭。天源宗的戰略應是速戰速決才對,如今卻一直試探遊走,不肯lou麵。我心髒突突直跳,一個難以置信的念頭浮現出來,難道他真的敢這樣鋌而走險?

以謝遠殊的智謀和膽量,還有他對魔界的恨意,隻怕真的……

用潛龍鏡吩咐魔界眾人立刻回頭截斷極地冰原的通道。我當機立斷地取出須彌芥子珠,長吸一口氣,手中用力,一團水霧驀然爆開,模糊了四麵的景物。

展翼閣外傳來隱約的呼喊聲,

“是這個方向嗎?”

“就是這邊,剛才好像傳出魔氣波動……”

這便是我在天源宗最後聽到的聲音,

下一瞬間,我已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