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白

第7章

周六的中午,我和茉莉打扮妥帖,在家裏等著楚承過來接我們。茉莉扯著身上的牛仔褲和白色T恤,興奮不已,“媽媽,那些馬會和畫上的一樣嗎?”

“應該一樣吧,會很大很高,到時候茉莉可不要害怕。”

“有小馬嗎?”她眉開眼笑,“茉莉可以騎小馬啊。”

“我不知道啊,如果有的話,一定讓你騎小馬好不好?”

“好啊好啊,那媽媽我們為什麽還不走,如果太陽下山了,小馬都要睡覺了。”

“我們還要等一個人,昨天不是跟茉莉說好了,今天不止是我們兩個,還有一個人會和我們一起去噢。”

說話間,我的手機響起,“留白,我已經在樓下了,快下樓吧。”

我拉著茉莉進電梯,心跳有些加快,不知道他見到茉莉,會是怎樣的表情。

陽光正好,他已經站在車外,看到我們大步迎上來,在茉莉麵前停下,蹲下身來,“你好,是不是茉莉?”

茉莉睜大眼睛,有些遲疑。“寶寶,這是媽媽的朋友,叫叔叔吧。”

“不,叫哥哥,我還沒結婚呢,不能叫叔叔,在潮州都是這麽叫的。”

“哥哥?!”我駭笑,“你在說什麽啊,我是茉莉的媽媽,她叫你哥哥,那我是你的誰?”

“規矩是這樣啊。”他一臉無辜,“茉莉,哥哥抱你上車好不好?你不答應,哥哥就一直蹲在這兒不起來哦。”

也許他的表情太逗笑,一直沉默的茉莉也情不自禁笑起來,乖巧地伸出手,讓他抱了個滿懷。一看就知道他很少作這樣高難度的動作,雙手小心翼翼地托起茉莉,有點笨拙,但是滿臉喜悅。

我盯著他們兩個,無論時間過去多久,這情景總是清晰地在我腦海裏刻著,陽光下,他們一大一小兩個頭顱靠得緊緊的,走在我的身前,觸手可及,就好像幸福,也是觸手可及的。如果時間能夠永遠停頓在當時,那該是多麽美好。

我們三個,渡過了無比愉快的一天,吃完晚飯,茉莉已經在後座沉沉睡去。楚承把音樂聲調低,在後視鏡中望了一眼,“留白,你看她,睡著的樣子好可愛。”

“哪裏可愛,玩了一天,現在睡得跟小豬一樣。”

“她長得像你,眼睛大大的,也不愛說話,是個安靜的小孩。”他抓過我放在身側的手,親了一下,“我今天很緊張。”

“緊張什麽?”

“害怕茉莉會不喜歡我,這樣你一定會很為難。”

我張開手指,與他十指緊握,“楚承,你對我是這麽的好。”

紅燈亮起,車在路口停下,他探身親吻我,我回頭張望茉莉,“不用看了,她睡得很沉。”楚承低笑,不依不饒地吻下來,“留白,我有預感,我和茉莉,一定會相處得很好的。”

我滿足地歎息,這車上,有我愛的男人和我最親的女兒,如果可以選擇,我可不可以永遠留在這小小的空間裏,再也不離開。

老朋友馬修從美國回來,在新買的別墅開party,本來約好楚承一起,他早晨抱歉地電話我,說他的爸爸從潮州回來了。

打扮妥當到別墅,門外已經停滿了車,衣香鬢影,透過落地的玻璃窗,正好與馬修打了個照麵,他大笑著迎出來,熱情過頭地擁抱我。馬修是那種標準閑人,在美國出生,發達,然後有一天說要尋根,帶著錢跑回中國來,也不知他走了什麽運,正趕上房地產低潮,屯了一大堆辦公樓商鋪,然後就決定後半輩子靠收租過日子,也不結婚,四十多歲的人了,一個接一個地換女朋友,逍遙得很。太閑,熱衷於搞party,說來喬也是在他的party上認識的。

“留白,好久不見,變漂亮了,等下party結束,賞臉一起單獨宵夜吧,我在美國,想死你啦。”

這個人,真是死性不改,我避過他伸過來的手,“去對漂亮妹妹**吧,不要告訴我你現在空窗,你不是自稱theoneofshanghai,還怕沒有人陪你宵夜?喬來了沒有?”

我想見見喬,這個人間蒸發的家夥,我知道女人之間的友誼脆弱,可是也不用一輩子斷絕往來,畢竟我和楚承能夠相識,也是因為她,應該感謝的吧。

“我有請她阿,不過好像沒來。”馬修左右張望,“人太多拉,我帶你去桌球房見幾個新朋友,這次一起從美國回來的。”

穿過人群,一些有過一麵或者數麵之緣的人與我打招呼,富麗堂皇的客廳裏人聲喧嘩,我突然感覺很差,真想離開這裏,找個安靜的地方待著。就算獨處也好。可是已經到了桌球室,幾個華裔男人站起身來,對我微笑。

“這就是留白,名不虛傳吧,是不是很漂亮。”馬修誇張地介紹,我不由掃了他一眼,這個人,到底跟人家怎麽說我的。

那幾個男人紛紛點頭,然後自我介紹,遞過名片來。我隻好客氣地接過,感覺奇怪,馬修從未這麽殷勤地給我介紹過朋友,我們雖然認識數年,也不過偶爾幫他翻譯一些文件,最多算淡淡之交,他這次到底在想什麽,難道突然覺得我至今還是一個人很礙眼,想幫忙把我推銷出去?不是我自作多情,但是眼前這個情景,隻能讓我聯想到那個方麵去。

“會不會打桌球?”其中一個男人向我提問,然後把他手中的球棍遞過來。

“不好意思,我不是很會。”我拒絕。

“很簡單阿,要不我教你打一局?”

我正視他,“你是?”

“我叫肖。”

“沒有中文名字嗎?”我還是皺眉,這個男人,帶著副無框眼鏡,很是斯文,但是既然是中國人的臉,總有個中文名字吧。

“sorry,我在美國出生的,剛回國,真的沒有中文名字,不如你給我取一個?”他聳肩攤手,標準的美國姿勢。我笑笑,掏出手機看時間,決定不理睬這種無聊人士,跟馬修打招呼,先走吧。

打開手機,意外地看到數個未接電話,全都是楚承。我對肖作了個抱歉的手勢,走到角落撥電話:“楚承,怎麽了?我剛到馬修這裏,party太吵,都沒有聽到鈴聲。”

“留白,我現在過來。”他聲音焦躁,我有些莫名。

“你怎麽了?不是說今天要和你爸爸談事情?”

“我要見你,告訴我具體地址。”

我報出地址,被他的情緒影響,心裏開始忐忑不安,出了什麽事?他一直是那樣悠閑安然的一個人,怎麽會這麽急切地要見我。

我無心再待下去,與馬修打了聲招呼,起身走到別墅門外,肖跟出來,很紳士地問我,“留白,這麽急著走?”

“我突然有些急事。”有些心煩意亂,我懶得多做解釋。

“不如我送你?我的車就停在屋後。”

“不用,我朋友馬上到。”

“男朋友嗎?”他仍舊彬彬有禮,可是現在的我,隻想讓他馬上消失,讓我安靜一會。

說話間,楚承的車遠遠地開過來,速度極快,到我麵前刹車停下,他從裏伸手,為我打開車門。看到我身側的肖,點頭致意,“留白,這位就是馬修?”

“我叫肖。”還不等我張口,肖便自動自發地回答問題,這個人!真讓人受不了,難不成從國外剛回來的人,都是這麽自說自話的?不得已,隻能為他們介紹,“楚承,這是我在party上剛認識的朋友肖,這是我的男友,楚承。”

肖伸出手去,與楚承輕輕一握,“留白的男友,嗬嗬,luckyguy。”

“謝謝。”楚承示意我上車,我毫不客氣地繞過肖,坐到車上,揮手與他道別。車子迅速離去,後視鏡裏,看到肖一直站在那裏,目送我們。感覺有些怪異,但是現在的我,哪有心思去考慮旁人。

“楚承,你來得好快,怎麽了?”

他一言不發,專注開車,他今天開的是一輛轎跑,提速極快,等上得高架,車速已經躍上了一百碼。我有些緊張,抓住身側的門把,沉默,飆車,這是他心情極度不佳的表現,究竟出什麽事了?

我們一路來到浦東那個花木扶疏的僻靜街區,車子突然停下,發出尖銳的刹車聲,車廂裏一片沉默,我也不再提問,靜靜地看著他。終於,漫長的等待之後,他低聲開口,“留白,你還記得嗎?那天我們來這裏,你說這個地方,會讓人很戀家。”

想起那個甜蜜的夜晚,我心裏溫柔蕩漾,“我記得,當然記得。”

“你可知道,你說完那句話後,我心裏就一直在想,如果我和你在這裏有一個家,每天打開門都能夠看到你,那該是多麽幸福的一件事情。”他並不看我,一直說下去。

多麽美好,我望著窗外大樓裏的點點燈光,微笑。

“我在這裏買下一套屬於我們的房子好不好?”

溫柔回憶被打斷,我吃驚地看著他,“你怎麽會突然想到這些?今天到底出了什麽事?”

他看著我,神色黯淡,“留白,今天我與我父親,大吵了一架。”

吵架?心念轉動,不知為何,那天福伯的眼神突然浮現,有些模糊的事情互相聯係到一起,我突然恍然大悟,聲音有些發澀,“是因為我嗎?”

他不語,長久地看著我,眼神痛苦。

我等不到他的回答,唯有歎息,“是因為我。”

其實早就料到會有這麽一天,但是突然麵對,還是讓我手足無措。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我能夠說些什麽呢?

“其實沒有必要為了我爭吵,我都明白的。”

“你明白什麽?”

“明白現實。”我轉過頭看車窗外,些東西梗在喉頭,呼吸變得不順暢。我該說些什麽?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這些事情總有一天要麵對的,如果我給你帶來困擾,那我還是現在就——”

“你要說什麽?”他打斷我,皺著眉頭,把我的臉硬是轉過去。

我要說什麽?

我二十九了,比你大,你父親知道了嗎?

我出身普通,跟你家比起來,不過比赤貧好一點,你父親知道了嗎?

我不是什麽絕頂美人,也沒有聰慧過人,隻是一個小小的老師而已,你父親知道了嗎?

還有,還有最重要的,我離過婚,帶著女兒生活,你父親知道了嗎?

我不會跟你說這些的,因為這些就是現實,現實是不用說出來的,現實就是我們呼吸的空氣,喝的水,就算你蒙上眼睛,就算你捂住耳朵,就算你把自己的心都關起來,現實還是**裸地擺在你麵前,永遠都逃避不開。

他煩躁,“留白,我不允許你說喪氣話。要和你在一起的是我,不是別人,我不會讓別人左右我的思想的。這些事情,讓我去解決。”

“你要怎麽解決?楚承,和你在一起,不過是因為我愛你,我從沒想過那麽多,如果我們不能,不能天長地久,隻要曾經擁有過,不是也很美好?”我艱難地措辭,要怎麽樣,才能讓自己心裏好過些?要怎麽說,才能不心痛了?

“我不是這麽想的!”他聲音提高了,然後伸手過來,狠狠地擁抱我,用力之大,好像要把我揉碎,“我想每天都可以見到你,我想要和你天長地久,我想和你生一個像茉莉那麽可愛的孩子,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我在他的懷裏,瞬間眼眶潮熱。不要這樣,別這樣。我們的結果,是注定的。閉上眼睛,麻醉自己,“我們在一起一天,就開心一天,不好嗎?”

“留白,你答應我,無論如何,都會在我身邊,不離開!”他固執地要求,好像一個乞討承諾的小孩。

我沉默,我們沒有將來,你不知道嗎?可是我愛的男人,表情如此悲哀地看著我,我怎麽可能說出拒絕的話來,喉頭哽咽劇痛,說不出話來,我隻好機械地,點頭。

這夜我們都沒有回家,他狂熱而執著地在我身上索取,巨大的快感與痛苦夾雜在一起,海浪般將我淹沒至滅頂。我幾乎徹夜未眠,黑暗中望著他最終熟睡的臉,淚流滿麵。這樣的舉動,簡直是對他父親的公然*****,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我難以想象,也不敢想象,他的手臂將我緊緊纏繞,睡夢中也絲毫不放鬆。我還能夠,這樣與你在一起多久?對於你的家庭來說,我就是一個多餘的,不可原諒的錯誤。我不應該出現在你的生命中,更不應該被你這麽寵愛著,不離開你,你可知道,給出這樣的承諾之後,我將被推到一條滿是荊棘的死路上,赤足行走,再不能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