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金粉

第32章

不知何時,風乍起,吹皺了一池春水。

早春三月的微風,盈盈似水,好似那楊春的風一吐,就是半個盛世。

這幾日侯棠都神情倦怠,也不知為什麽,就是提不起力氣,還總覺得睡不夠,腦袋昏昏沉沉的,食欲也沒有。

這日,還正是料峭春寒之時,她裹著朱衣從床榻上爬起來,端過下人放在桌子上的粥,剛吃了兩口,就難受的放下了碗。

衣服一攏,又往榻上躺去,那雙秋水翦瞳隱在重重的睫毛下,緊緊閉著。

自上次蕭拓讓她從他的殿中滾出來,已經兩個月了,蕭拓自始自終沒有來看過她一眼,也沒有說她可以回去,她就自己在自己的房裏一直呆著。

倒也沒有其他什麽特別的事發生,隻是幾天前,她就知道自己懷孕了,也不是別人告訴她的,畢竟自己也是讀過書的人,那段時間天天幹嘔著,懨懨欲睡,食欲不振,整個嘴巴發苦想吃酸的東西她就開始知道自己懷孕了,畢竟自己和蕭拓的那事自己也是知道的清清楚楚的。

今日侯棠起的挺早的,她一起來就喚過下人替她穿戴整齊,還特別在耳朵上戴了朵小珠花,平日她不在意打扮,今日這番隻是為了去見皇後慕容氏。

穿戴完畢後,她就往慕容氏的宮裏走去,那慕容氏此刻正在織錦。

侯棠一進去就跪在地上,頭輕輕的磕地,說道,“參見皇後娘娘。”

慕容氏漫不經心的繼續織錦,“什麽事?”

眾人皆知,侯棠已經失寵,王爺都兩個月沒有去見過她了,曾經被寵上天的侯棠,如此在人們眼裏卻是淒慘得很。

侯棠放低了姿態,略略帶著一絲悲戚的口吻先給自己下個台階,“我自知那日鑄下大錯,王爺也對我心灰意冷。”

慕容氏冷哼一聲,等她繼續說下去,侯棠聲音越來越輕,“我平日也實在是生的無趣,想出宮去尋點樂子,天黑前定會回宮。”

慕容氏轉過臉瞧她,見她一副像是做了錯事悲悲戚戚的神情,同為深宮女子,心裏也軟了幾分,見她自己知道錯誤了,也不想再責罵了,她本就不是個厲色的女人,隻是身為皇後,在這後宮之中難免裝出了幾分肅穆而已。她若真的有手段,也不會兒子至今坐不上儲君之位,隻是她一直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色厲內荏罷了。

慕容氏撫了撫額頭說道,“你若要去看看外麵,本來就是隨時都可以去的,我們西夏沒你們漢人那麽多的規矩,不過你的話,我要派幾個人跟著。”

“謝皇後娘娘。”說完侯棠抬起身子便走了出去。

回到房內,她就將全副衣服換下,換上了西夏的衣服,這樣走在街上才不紮眼,隨便裝扮了下,就走出了皇宮,隻是身後跟著幾個侍衛。

正是豔陽高照的好日子,西夏都城的格局和健康是一模一樣的,她輕車熟路繞著繞著走進了一家藥店,那侍衛中的一個人也跟著她進去了。

侯棠走到掌櫃麵前,那掌櫃立刻迎著她問道,“姑娘要些什麽?”

侯棠看了看身邊的那人,對掌櫃說道,“我今日胳膊有點腫痛,可能有點淤血沒化開,可否給我開一副麝香止痛?”說話的時候眼睛不時的瞄了瞄旁邊的那個侍衛。

那侍衛也沒有阻止侯棠,那掌櫃的就去拿藥方了,隨後拿出來遞給侯棠,侯棠付了錢便拿著藥轉身走了,瞟著那侍衛心裏想著,反正我活血止痛,隨便你回去怎麽個說法。

然後她又佯裝在鬧市中兜兜轉轉了幾圈,就對那侍衛說自己累了,送自己回去吧。

回去後,侯棠也很乖的一直呆在房內,哪裏都沒有去,直到暮色四合,天色漸暗之後,她才從衣袋裏摸出那副麝香,將包著的紙撥開,將它全部溶進水裏,攪了攪就全數喝了下去。

麝香正常人用是沒什麽問題,可是倘若是有孕之身食了過量的話,那就是大問題了。侯棠大大方方的一口氣喝完後,便往榻上一躺。

當夜,整個西夏皇宮的人都沒法睡得安穩,因為王爺從西夏帶來的那個女人小產了,在此之前誰都不知道這個女人竟然懷孕了,可是說來就來,她就是懷孕了,而且直接就小產了。

鎮南王的殿中人們來來回回,急急忙忙的跑得滿頭大汗,很多都等在那個女人的門前,就等著大夫從她房內出來,最終那老禦醫走了出來,隻是吐了口氣說,人沒事,孩子沒了。

不過至始至終,鎮南王蕭拓都沒有出現。

片刻之前,蕭拓坐在自己的殿內,看著腳下的侍衛,那侍衛額角的汗水一直往下淌,他擦了又擦,心一直咯噔咯噔的跳著,頭低的就差沒有撞到地上了,他支支吾吾的說著,就怕忽然說錯了什麽,“她在街上的百年藥鋪裏買了一副麝香,其他真的沒有什麽了。”

一旁的一個禦醫也一同跪著,他聽完後說道,“麝香墮胎,這是中原人的用法,我們西夏確實知道的人不多。”

蕭拓緊緊的握著椅子的扶手,那手背的青筋都隱隱的暴起,那刀鋒一般的嘴唇微微張開,聲音有著來自靈魂深入的震懾力,“你是說,她是故意買了麝香墮胎?”

“臣以為確實如此。”禦醫揣測著蕭拓的心思,他覺得蕭拓應該心裏也是明白的,就是想借他的口說出來。

“啪”的一下,蕭拓一掌重重的拍在桌子上,那眼眸上如同覆蓋著皚皚白雪,千年不化,禦醫和那侍衛不由得脖子縮了縮,此刻蕭拓怒火中燒,他們怕他就這麽遷怒了自己。

靜靜的夜裏,似乎能聽到蕭拓那重重的呼吸,還有那仿佛隔了千萬裏都能剮死人的眼神,繼而他低頭,“你們下去。”聲音沒有了氣焰,但是,連生氣都沒了,就像是一個墮入冰窟的死人。

所以,蕭拓一直沒有出現在侯棠的房內。人們隻道是這個女人已經徹底沒戲了,連一絲絲都挽留不住蕭拓的心了。

半夜的時候,侯棠是被冷醒的,她臉色蒼白,剛剛經曆了流產的疼痛,此刻身子很虛,但是那些下人似乎早就不想管她了,大開著門窗就全部離開了。

她手腳冰涼,臉色卻微微潮紅,掀開被子,想去把窗戶給關上。那窗外一彎水月,是室內僅有的光亮。侯棠披了一件外衣,緊緊的裹著,不過還是覺得冷。

她走到窗邊,這才嚇了一跳,窗外的廊下站著一個人,整個身體都沒入了黑暗中,隻有那雙獵鷹一般的雙目,此刻黯淡無光。

蕭拓從陰影中走了出來,他麵色疲憊,眼中還帶著紅紅的血絲,一雙手垂在身側,那眼睛直直的勾著她。

侯棠沒有說話,蕭拓走到窗前,兩個人麵對著麵,中間隔著一扇紙窗。侯棠的眼中是一瀾星光,閃閃爍爍著,而蕭拓卻像是死人一般。

他的聲音幹澀,仿佛是從喉嚨深處發出的聲音,能夠聽到那韌帶微微的震動,他說,“為什麽?”

侯棠撇開眼,“你我都知道為什麽。”

“為什麽!”他忽然大喊道,似乎將那心中所有的怨恨和怒氣全部都吼出來一般,侯棠的耳膜被震得發燙,聲音循著回廊一直往外傳播,一直到盡頭都能聽見回響。

他忽然抓著她的脖子,怒視著她,他想掐死她,他緊緊的錮著她的喉嚨,隻要掐下去,她就不會再呼吸了。

侯棠毫無反應,好像任他就這麽掐死自己也沒有關係,她看著他,那雙眼中是一瀾秋水的清冽,她知道他恨她,可是他們是兩個完全對立陣營的人,她不能留下他們之間的任何羈絆成為今後自己的絆腳石。

可是她又何嚐願意這樣,她又何嚐舍得,隻有那天那地知道她內心的苦楚。她知道他的心境,就如同她體會到自己的心境那般。

蕭拓死死盯著她,想把那纖細的脖子一下子就掐斷掉,從此可以再不見到這個惡毒的女人,再不用想著她,再不用念著她。

可是他看到侯棠的眼神之後,忽然鬆開了手,他有一瞬間的錯覺讓他以為她也是痛著的。

暖風西傾,顫顫而來。

他們之間似乎有千言萬語,但是誰都沒有再說一句話,蕭拓頹然一抽手,侯棠一下子全身無力隻好用手撐著窗台。

侯棠覺得她此生都不會忘記蕭拓最後的那一眼,那種支支離離破碎不堪的眼神,攪得她的心都快抽離的痛。但是她要忍住,要忍住,忍住。她隻能按著自己的胸口,死死的咬著嘴唇,生怕一鬆開口,就會失去了自己。

蕭拓走了,那寂寂寥寥的背影漸漸隱入了黑暗中,月色淩波,他翩躚的衣角和袖口在風中肆意的搖曳。那身影端的是孤傲決然,濃重的黑暗將他一點點吞沒。

侯棠扶著窗台,一直看著他慢慢走去,那目光一刻未停的跟隨著他,涓涓的好似一汪深潭。

她十歲那年,決定要好好的生活。倘若不辜負這難得的一生,便一定會親眼見證暗香盈盈的蓮花次第開放,而她的良人,就一定會在那裏。

待蕭拓的背影完全消失之後,侯棠這才閉上了眼睛,關上窗戶。

一滴淚,碰落了燭火。

倘若有來世,萬仞山顛,我定等你再踏煙波月色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