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

第2章 留守 (2)

那天,我像一隻無頭蒼蠅一樣在廢墟似的老院子裏跑著哭著,後來,我撞在了一個軟綿綿的身子上,接著我就被抱住了。那身子十分溫暖,散發著芳香,和我媽媽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一樣。我抬起頭一看,原來是我大爸的女兒、在城裏讀高中的小梅姐。

小梅姐十分漂亮,大眼睛,雙眼皮,皮膚白得像是蒙了一層奶皮。身上總是散發著一股野玫瑰花的淡淡氣息。村裏人說她是天上的仙女或是渠河裏龍王爺的女兒投的胎。

小梅姐蹲下來,把我的頭摁在她的胸脯上,手在我背上拍著,說:“好了,揚揚,別哭了,你聽姐姐說,啊。”說著,小梅姐用她那鈴鐺似的聲音唱起來:

斑鳩叫,咕咕咕,

牛兒牛兒你莫哭!

媽媽趕場買粑粑,

買了好大一包袱!

我在小梅姐的胸脯上擦著臉上的眼淚和泥水,長長地抽搐了一下,還是委屈地說:“小梅姐,我媽媽走了!”

小梅姐把我摟得更緊了,說:“媽媽會回來的!媽媽要不出去打工,你今後讀書就沒有錢。你要不讀書,長大了就會沒出息!沒出息就沒有姑娘嫁給你!好了,揚揚可是乖孩子,聽話,男子漢別哭了,啊!”

我感受著小梅姐身上的溫暖和芳香,聽著她像春風似的話語,漸漸安靜下來了。我想把雙手放到小梅姐的肩上,這時,才發現手裏還攥著成忠叔給我的那兩個雪餅,不過已經被我捏碎了,那一塊錢不見了。我就低頭到處找著。小梅姐問我找什麽,我說媽媽給我的一塊錢不見了。小梅姐說:“不要緊,跟姐姐回家去,姐姐給你一塊錢。”小梅姐牽起我的手,我就緊緊地依偎著小梅姐,像依偎著媽媽一樣,跟她走了。剛才來圍堵我的人,這才鬆了一口氣,回去了。

中午,奶奶來接我過去吃飯,我不回去,我躲在小梅姐身後,仿佛怕她也拋下我一樣。小梅姐見了,對奶奶說:“奶奶,就讓揚揚和我待一天吧!”

大媽也說:“小孩子家的,他願意和誰在一起,就讓他和誰在一起吧,又不是外人,挺可憐的!”

奶奶就回去了。

晚上,我就和小梅姐睡在一起。小梅姐脫掉了外衣,我感覺她身上的氣味比白天聞到的還要強烈,不但香,還帶有一種蜂蜜的甜味。我感覺到了一種和媽媽睡在一起的溫暖和幸福。在小梅姐溫暖甜蜜的氣息中,我不再想媽媽了。

第二天吃過早飯,小梅姐要送我到奶奶家,我還是不願走。小梅姐說:“揚揚可要聽姐姐的話!姐姐今天要到學校報名,等我星期天回來就來接你。要是不聽話,姐姐就不要你來了!”聽了這話,我才和她一起到了爺爺奶奶家。

“揚揚,帶好芳芳,啊!你都六歲多了,要是在城裏,都要上學了!所以你要聽話,不要打妹妹,聽見沒有?”奶奶把堂妹放到地上,對我說。

奶奶翻著麥地裏準備種玉米的空行。這空行是去年種小麥時就預先留下的,所以又叫預留行。四月的麥苗綠得發黑,風吹著像飄舞的綠頭巾。陽光投在麥地上,一閃一閃,像和我們捉迷藏。

堂妹想跟著奶奶一起下地,我把她拉回來,說:“奶奶去翻地,你又不翻地,跟著去幹什麽?”堂妹都滿兩歲了,可走路還是隨時都會跌倒的樣子。

可我們實在沒什麽玩的。我看見地裏邊的沙氹裏有已經幹涸了的沙子,高興了,急忙牽著堂妹過去。我爬進沙氹,把堂妹也抱了進來。我在沙氹裏壘起沙山來。可堂妹不會壘,她隻會抓起沙子往頭上扔,風吹著沙子在我們身邊飄揚,後來沙子飄到了她的眼睛裏,她就大聲哭了起來。奶奶聽見了,就在地裏生氣地問道:“揚揚,你打妹妹做什麽?”

我感到委屈極了,說:“我沒打她,是她自己把沙子扔到眼睛裏了!”

奶奶說:“那就哄她別哭了!”

我才不願哄她呢!我覺得和堂妹一塊兒玩一點意思也沒有,她什麽也不懂,什麽也不會。這時,我突然想起了妹妹。妹妹雖然才比她大一歲多,可妹妹和我一起玩時,我做什麽,她就跟著我做什麽,我說什麽,她也說什麽,有趣得多!我覺得沒趣,就爬出沙坑,一個人找地方玩去。我來到一個石壁穴裏,裏麵的幹泥沙裏有許多細細的小坑。我知道這些小坑裏藏著一種很小的蟲子,叫“地拱牛”。我曾經在爺爺牛欄的土牆下掏過這種東西。我就用一根小棍去沙子裏掏,把掏來的“地拱牛”裝在一隻用桐葉做成的圓錐形盒子裏。“地拱牛”在盒子裏胡亂地拱來拱去,可一點也沒法拱出盒子。我拿著盒子朝屋子飛快地跑去,把它們倒在爺爺牛欄土牆下鬆軟的泥沙裏。“地拱牛”一挨到沙子,就急切地把身子往裏麵藏去,卻又在沙的表麵留下一個個小圓坑,讓人一看就知道它們躲在裏麵。

這時,我忽然聽見老牛花花在欄裏叫了一聲,像是在呼喚我。我急忙站起來,朝花花走去。

花花的年齡比我爸爸小不了幾歲。我聽村裏人講過,說爺爺喜歡花花,不亞於喜歡他的三個兒子。說責任製那年,爺爺分到了一頭母牛,這母牛雖然老了,可爺爺還是高興得不得了。母牛好多年都沒下崽了,但在爺爺的精心料理下,母牛竟懷了小牛。爺爺別提有多高興了。他日夜守在老牛旁邊。

“我懷你爸爸時,他也沒那樣守過我嘛!”有一次奶奶這樣對我說,話裏似乎還有幾分怨氣。

老牛生小牛那天晚上,爺爺守了一個通宵,小牛剛一落地,爺爺就興奮地一把抱起它,像是自己添了一個女兒,也不管小牛身上有多髒。

以後,每當牽老牛出去啃草或是喝水時,爺爺就把小牛抱在懷裏,把下巴抵在它的頭上。最初,小牛的母親很不習慣,以為爺爺會加害於它的寶貝,要麽衝爺爺很不友好地吼叫,要麽用犄角去頂爺爺。可過了幾次,做母親的明白了這是主人喜歡它女兒的一種方式,於是就接受了爺爺的行為。後來,隻要爺爺一抱小牛,母牛就回報爺爺一個感激的響鼻。村裏人看見爺爺抱小牛,就說爺爺愛牛愛瘋了。小牛渾身黃色,唯獨鼻梁的正中間有一小塊白毛,爺爺就給它取了花花這個名字。

“牛可憐呀!”有次,爺爺一邊給花花梳毛,一邊對站在一旁的我說,“牛是天上的大力菩薩變的。”

我覺得挺新鮮,急忙問:“怎麽是大力菩薩變的?大力菩薩又是誰?”

“這你小娃兒家就不懂了!”爺爺做出什麽都知道的樣子,“這是過去的事了!過去呀,人們種地不是用牛拉犁,那時還沒有牛,而是用人拉犁。用人拉犁很辛苦,打的糧食還不夠吃。土地神就到天上給玉皇大帝反映民間疾苦,說地上的人連飯也沒吃的。玉皇大帝一點也不知道地上老百姓的疾苦,聽了土地老爺的匯報,就問:‘地上的人一天吃幾頓飯?’土地神說:‘一天吃一頓飯。’玉皇大帝說:‘一天吃一頓飯太多了嘛,三天吃一頓飯吧!’於是玉皇大帝就下了旨,派大力菩薩到人間來傳達他的旨意。大力菩薩到人間看到老百姓麵黃肌瘦的樣子,不忍心,就把玉皇大帝的旨意改了,叫人們一天吃三頓飯……”

爺爺把鐵梳子上的牛毛小心地取下來,扔進麵前的火盆裏。火盆裏立即傳來一股焦味和牛虱子“劈劈啪啪”的爆炸聲。我聽故事聽得津津有味,急忙問爺爺:“地上的人都吃飽了嗎?”

爺爺說:“大家收得少而吃得多,拿什麽吃呢?這樣就鬧起饑荒來了。玉皇大帝知道這件事後,一生氣,就對大力菩薩說:‘你既然同情地上的人,就到凡間替農民耕田犁地吧!’這樣,大力菩薩就變成牛來到了人間。大力菩薩往凡間走,在路上摔了一跤,把上牙摔掉了,所以牛都沒有上牙。”

“沒上牙?”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你不相信?我讓你看看就知道了。”爺爺拍了拍花花的腦袋,把牛梳子遞給我,雙手捧著花花的嘴,把它抬起來,接著又用手把花花的嘴掰開,對我說:“看見了吧?”

我蹲下身,朝花花的嘴裏看去,果然隻看見了下牙。

爺爺把花花放開,又拍了拍它的頭,像是說對不起一樣。花花搖了一下頭,又擺了幾下耳朵,像回答爺爺說沒關係。爺爺又對我說:“所以牛可憐呀,為人受了罪,還要給人耕田犁地!”

聽了爺爺的話,我心裏對花花充滿了同情,我摸了它一下,急忙跑去抱了一抱青草來。

現在花花已經老了,盡管爺爺仍然精心照顧它,可它還是骨瘦如柴。它一直拉稀屎,有時肚子裏還發出“咕咕”的響聲。有一次,我看見爺爺撫摸著它稀疏的毛,歎息著說:“我的花花也老了!”語氣充滿著悲哀。

我走到花花麵前,花花打了一個響鼻,把頭伸出牛欄,沒有多少水分的鼻子抵到我的衣服上。我最喜歡去掰花花的犄角了。我是四歲那年,發現掰花花犄角的樂趣的。那天爺爺牽它去喝水,我跟在爺爺後邊。它喝足了水,高興地甩著頭,我就發現了它那對美麗的犄角。我過去抓住它,用力地把它的頭往下按。爺爺急忙吼了起來:“快放開,看它頂你!”可它並沒有頂我,很溫順地和我較著勁,不願意把頭偏下來。我一隻手不行,就用兩隻手,使了吃奶的勁往下按它的頭。它順著我的身子稍稍低了一下頭,接著打了一個響鼻,把頭往上一抬,就把我的身子吊了起來。我急忙鬆開了手,它看著我,又是搖頭,又是扇耳朵,似乎嘲笑我要想贏它還早著呢!我雖然輸了,但我從此卻樂上了和花花比力氣。

我見花花把頭伸出了欄外,就抓住了它的犄角,但這次我剛開始用力,它的頭就順著我的手低了下來,低得嘴唇都挨到了地。我覺得贏得太容易,鬆開手拍了它一下說:“花花努力!”說完後,我又抓住它的犄角往下一按,它的頭又很無力地低了下來。我還想再來,花花把頭伸到我懷裏,用鼻子擦著我的衣服,那意思像是叫我別比了,它已經不行了。我也不知是自己長大了,還是花花老了。我去看花花,忽然看見花花眼裏滾出了兩顆很大的淚珠。我一下心軟了,就拍了拍它的頭,走了出來。

太陽還沒有走到頭頂,離爺爺奶奶收工還早,我又不知該怎麽玩了。

那天,天下著蒙蒙細雨,不能下地幹活,爺爺就戴著鬥笠,披著蓑衣,把花花牽到巴山腳下的草坪裏放。我也頂了一隻鬥笠,跟在爺爺身邊。我喜歡這種不冷不熱天氣裏的蒙蒙細雨。在這蒙蒙細雨裏看一切東西都很溫柔。我們來到一塊很大的草坪裏,爺爺把牛繩纏在花花的脖子上,讓它自由自在地去找喜歡的草吃。細雨在花花的軟毛上凝成水珠,花花抖動一下身子,水珠就珠子般落下。爺爺選了一塊大青石,摘下蓑衣鋪在上麵,對我說:“我們坐下吧!”

我從鬥笠下麵看了一眼屹立在煙雨中的巴山,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問爺爺:“爺爺,我們這山是從哪兒來的?”我知道爺爺有很多故事,每個故事對我來說,都像成忠叔店裏那些糖罐一樣,無時無刻不在吸引著我。

爺爺想也沒想,就回答我說:“從大海飛來的唄!”爺爺從地上撿起了一塊圓圓的鵝卵石,舉到我麵前說:“你看這是什麽?這是鵝卵石,隻有大海裏或大河裏才有的!”說著,爺爺用鵝卵石敲了敲大青石,接著說:“你看這塊石頭裏麵,還裹得有這種鵝卵石,還有這樣的沙子,都是隻有海裏和大河裏才有的!”我看了看青石,又朝上麵的峭壁看了看,青石是從上麵懸崖上掉下來的。

爺爺又指了指不遠處一塊籠罩在煙雨中的岩石,對我說:“你看那塊伸出來的岩石,像不像一隻烏龜?那隻烏龜爬到巴山上睡覺時,巴山突然從海裏飛起來了,烏龜來不及逃跑,就跟著巴山來到了這裏。沒有水喝,它就死在了那裏,變成了石頭。”

我對爺爺的故事深信不疑了:“下麵的渠江呢?”

爺爺捋了一下胡子,說:“渠江呀,說起來故事更長!”說完,爺爺轉而命令我說:“給我把煙點起!”然後,爺爺眯縫著眼,一邊愜意地吸著煙,一邊給我講了起來。細雨落在我們的鬥笠和旁邊的樹葉草叢上,“沙沙”的響聲像在自言自語,呢喃歌唱,也像是很愜意很陶醉的樣子。爺爺說:“過去我們這裏有一個叫鄔龍的孩子,很善良也很聰明。有天他到巴山上來割草,在山崖下麵發現一個泉眼,‘咕咕’地往外麵冒著水。那時候天幹得很厲害,鄔龍想:我把泉眼掏大一些,鄉親們就會不缺水吃了。於是他就用鐮刀去掏,泉眼大一分,那泉水也真的跟著長一分,泉眼大兩分,泉水也大兩分。鄔龍把泉眼掏到了木桶那麽大,那泉水就洶湧而出,勢不可擋。鄔龍嚇壞了,轉身就跑,可那泉水緊追他不放。鄔龍怎麽跑,泉水就怎麽流。鄔龍跑到了東海,泉水也就流到了東海。鄔龍跑過的地方,後來就成了河。渠江就是這樣來的!”

爺爺講的故事讓我感到驚心動魄也心旌搖動。

第二天天氣晴了,那些樹木和雜草都像是換了新衣服似的,格外的翠綠和美麗。我拿了一把鐮刀,踏著雨後的露水到山上去了。可我到山上一連掏了好幾個泉眼,也沒引出大水來,倒濺了一身稀泥漿。

“你怎麽能引出水來呢?”我垂頭喪氣地回到家裏,爺爺對我說,“人家鄔龍是真龍,你是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