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

第4章 留守 (4)

爺爺見堂哥不願和我一起走,就讓奶奶領著我,到學校報名去了。

我領了成績單回到家裏,才走到院子邊,正在打掃院子的爺爺就對我說:“揚揚,快進屋去看看,誰回來了?”

我幾步跑到門邊,卻一下在門邊站住了:是媽媽!媽媽離開才兩年,我突然覺得媽媽變陌生了似的。我心裏又緊張又害怕,想撲過去又好像不敢似的。媽媽看著我,很奇怪地問:“揚揚,你怎麽了?”

奶奶也說:“你娃兒才怪!媽媽不在家時,成天念叨媽媽,媽媽一旦回來,你又怕,生疏了是不是?還不快喊媽媽!”

媽媽把妹妹放到地上,向我張開了雙手:“來,我的乖乖,讓媽媽好好看看!”

我遲疑了一下,終於向媽媽的懷抱撲了過去,並爆發地喊了一聲:“媽媽,我想你!”說著,我一下哭了起來。

媽媽把我緊緊地摟在懷裏,把臉伏在我的頭上,也說:“媽媽也想你,揚揚,媽媽就是專門回來看看你們的!別哭了,揚揚聽話,啊!”

等我忍住哭聲以後,媽媽才把頭抬起來,捧著我的臉看了一陣,直說“長高了,揚揚長高了”。又問了我的成績,我把學校的成績單給了她,她看了高興地笑了。然後,她又把我放下來,像宣布重大喜事般對我們說:“你們等著,媽媽去給你們拿好東西!”說著,就進了屋子。沒多久,媽媽拿出一個盒子,從裏麵取出幾片長方形的黑色糕片,對我們說:“知道這是什麽嗎?”

我們從沒有見過這種東西,黑得像是木炭一樣,也不知道能不能吃。媽媽見我們都愣住了的樣子,就說:“這叫巧克力,城裏的孩子專門吃這個,爸爸叫我買點回來讓你們嚐嚐!一人一塊,可要慢慢吃,啊!來,芳芳也來一塊,揚揚給你勇勇哥也拿一塊去!”

堂哥比我後幾步到家。他進門隻輕輕地喊了一聲“幺媽”,就進屋去了。我從媽媽手裏接過巧克力,跑進堂哥的屋裏,見勇勇哥坐在窗前,兩眼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我喊了他一聲,說:“勇勇哥,媽媽給你糖!”

堂哥頭也沒回,像是和誰生氣一樣地說:“我不要!”

我一聽,馬上折身跑到媽媽身邊,說:“勇勇哥不要!”

媽媽在我頭上打了一下,說:“傻東西,哥哥懂事了,不好意思,你給他放到桌子上嘛!”

我又跑到堂哥的屋子裏,把那塊巧克力放到了他做作業的桌子上。這時堂哥才回了一下頭,我突然看見勇勇哥的眼睛裏有晶瑩晶瑩的淚花。我突然嚇住了,急忙跑出來對媽媽說:“媽媽,勇勇哥哭了!”

媽媽還沒回答,奶奶說:“別管他,這娃兒性格就是這樣怪,過一會就好了!”

媽媽聽了這話,才對我們說:“好了,你們一邊吃去吧,我和奶奶說會兒話。”

我和妹妹還有堂妹拿著巧克力,在一條小板凳上坐下來,開始品嚐媽媽帶回來的美味。真好吃呀!那麽滑,那麽甜。我們舍不得大口吃,隻用尖尖的舌頭輕輕地舔。每舔一下,就急忙把舌頭縮進嘴裏,咂巴兩下嘴巴。等滋味在嘴裏消失完了以後,又重複這樣的動作。沒多久,巧克力開始融化,濃濃的、烏黑的糖汁流到了我們的手指上,我們就又多出了一項內容——不時又把尖尖的手指伸進嘴裏,聚精會神地吸上一陣。為了把手指“打掃”得更幹淨,手指還要在嘴裏旋轉幾遍。最後掏出手指一看,全都紅紅的,像小胡蘿卜。一塊巧克力不知被我們吃了多久,直到媽媽喊,我們才進屋去。媽媽和奶奶一見我們,都笑得前仰後合。我們不知她們笑什麽,媽媽說:“你們自己去照照鏡子!”我們對著鏡子一看,也禁不住開心起來,原來我們全都變成了大花臉。

媽媽拿毛巾給我們揩了臉,然後對我說:“走,揚揚,我們回去把屋子收拾一下,媽媽還要住段日子!”說著牽起我要走。妹妹也跟著要來,媽媽說:“你又不能幹什麽,就在奶奶這兒,我一會就回來,要不,媽媽以後就不給你巧克力了!”妹妹這才不做“攆路狗”了。

才兩年沒有住人,我們家的“爛尾工程”就露出了破舊的景象。春天的時候,蒿草先是從院子的石板縫中長了出來,接著就慢慢地爬到了牆角。到了熱天,幾下子躥得比我還高。有一次我到大媽家去,大媽囑咐我說:“揚揚,你要是回新修的房子去,可要小心點,別碰上了院子蒿草中的蛇。”我聽了大媽的話,頭發都立起來了。每次再經過那裏時,我就幾步跑過去。

現在是冬天,蒿草枯萎了,又有媽媽在身邊,我就不怕了。可那些蒿草仍然頑強地挺著幹枯的身姿,示威似的,我們走過時,“噗噗”地掛著我們的褲子,把它們長毛的和帶刺的種子牢牢地粘在我們的褲腿上。媽媽歎息了一聲,用手拔出了一條路,對我說:“揚揚,你今後有時間了,就來拔拔這些草,看著心裏怪難受的!”

我說:“媽媽放心,等它們再長起來時,我就用鐮刀割了!”

媽媽誇獎地說了一聲好,用鑰匙開了大門。這時,我才看見,不但院子和牆腳長出了蒿草,屋裏抹了白灰的牆麵也因為發黴而變黑了,而且黴斑還在繼續擴大。窗玻璃上要麽布滿了細細的蛛絲網,要麽蒙上了一層灰塵變得模模糊糊。還有一扇玻璃被打爛了。老鼠在屋裏四處掏洞,刨出的泥土堆得像小山一樣高。到處是黑糊糊的老鼠屎,有的已經幹硬,有的長出白毛。老鼠屎尿的氣味混合著潮濕的黴味,熏得我眼睛都痛了起來。媽媽看見這個樣子,眉毛像打了結一樣皺在了一起,半天才說:“這怎麽睡人?收拾都要收拾兩天!”

見媽媽作難的樣子,我馬上說:“就在爺爺奶奶家住吧,他們不是還有一張空床嗎?”我看著牆上的黴斑和地上的老鼠屎,突然想起聽到的鬼故事。我覺得那些黴斑都是些隱藏的鬼腦袋鬼身子,半夜會跳出來吃小孩。

媽媽又愣了一會兒,拉起了我的手說:“看來隻有這樣了!再說,即使收拾出來了,人一走,還不又是老鼠和蜘蛛的世界!”說著,就和我走了出來,鎖上門,又回爺爺奶奶家去。走到院子邊,媽媽又回頭看了房子一會,然後摸了摸我的頭,對我說:“揚揚,你不知道,為修這房子,我和你爸爸不知吃了多少苦呢!”媽媽的語氣十分感傷。

我和媽媽回到爺爺奶奶家裏,媽媽對奶奶說了屋子裏的情況,奶奶說:“我叫你別回去收拾,你不信,我們家又不是住不下!”媽媽就到外麵抱稻草進來鋪床了。這時奶奶對我說:“揚揚,去叫你大媽和小梅姐過來吃飯。你媽媽回來了,你爺爺說,一家人團團圓!”

我一聽是叫大媽和小梅姐過來吃飯,撒腿就跑了。

吃飯的時候,小梅姐忽然對媽媽說:“幺媽,過了春節我和你一起出去打工,你看成不成?”

媽媽停住了手裏的筷子,兩眼認真地看著小梅姐,好像不知道怎麽回答似的。

我聽了小梅姐的話,急忙仰起頭看著她問:“小梅姐,你不教我們了?”

小梅姐就坐在我身邊,她在我身上拍了一下,說:“姐姐教不成你們了!那個生小寶寶的女老師產假滿了!”

媽媽歎了一口氣說:“還是公家人好哇,生個小孩就耍半年。那年我生揚揚,還是頭胎,滿月就下地幹活了!”

一直沒說話的大媽這時也說:“那有什麽法?這是人家命好,誰叫我們沒那命呢!”說著,大媽看了小梅姐一眼。

我一心隻惦記著上學的事,見小梅姐低了頭不說話,就又搖了她一下問:“小梅姐,那個老師會像你這樣對我們好嗎?”

小梅姐這時才抬起頭來,苦笑了一下對我說:“會,會!”小梅姐的眼角掛著淚花。

我想那時媽媽也肯定看見小梅姐哭了,媽媽馬上說:“要說小梅出去打工,肯定能找到工作!怎麽說呢?人年輕,有文化,又長得這麽漂亮,哪會找不到工作?不過小梅,幺媽要把話說到前頭,打工挺苦的……”

小梅姐急忙說:“幺媽你放心!你別看我從小讀書,沒受過多少苦,但我畢竟是農村人。再說,我現在除了打工,還能幹什麽?”

大媽這時也說:“是呀,她幺媽,除了打工她還能幹什麽?再說,到了什麽山唱什麽歌,變了泥鰍還有怕糊眼睛的?”

媽媽說:“苦一點倒也沒什麽,還有一點,就是人家不拿我們打工的當人看,處處給我們氣受。所以出去了,不但要吃得苦,還要受得氣!”

小梅姐說:“這些我都知道,幺媽!”

媽媽想了一會,說:“既然你是吃了秤砣鐵了心,那就一起出去吧!話說回來,這麽多人在外麵打工,又不丟人。不過我們可得早些去買火車票,我告訴你,火車票可緊張了呢!”

小梅姐忽然揚起了眉毛,對媽媽說:“幺媽別擔心,我有個同學的爸爸就在火車站工作,我去找她買兩張火車票,肯定沒問題!”

媽媽一聽,高興得要跳起來的樣子,一把抓住了小梅姐的手說:“真的,小梅?那太好了,這樣我們就可以不受罪了!”然後鬆開了小梅姐的手,坐下來又說:“你們不知道,我回來受的那份罪呀,比下地獄還難受!”

接著,媽媽給大家講了回家的經過。媽媽說她提前了兩天到車站買票。她說車站那個擠呀,絕不是人山人海能形容,那隻能是裝在地窖的紅薯。她說買票要排兩個隊,先在外麵排大隊,大隊排好再到裏麵排小隊。媽媽排了一天一夜,她的腿不但麻了,而且硬是像變成了樹樁,肚子餓得貼到了後背,終於排到了裏麵小隊,輪到她了。可是她剛把錢遞進去,窗口裏麵的售票員就沒好氣地說:“沒那個車站的票了!”

媽媽腦袋裏“嗡”地一聲,要不是後麵有人頂著,她肯定會當場倒下去。

“我怎麽那麽倒黴!”媽媽對我們說,“沒辦法,我隻好買了一張黃牛票……”

“什麽叫黃牛票?”我又忍不住問。

“就是票販子手裏的高價票,比從窗口買的票貴一倍。”媽媽解釋了後又說,“我拿到黃牛票後,真想大喊幾聲:黃牛票,你真偉大!黃牛票是第二天的,火車站也沒座位,我在人群裏蹲了一個晚上……”

在媽媽的講述裏,我知道媽媽第二天擠上了火車後,首先搶了一個盥洗室的位子站了下來。這是媽媽聰明過人的地方,她知道如果站在過道裏,會比站在盥洗室裏更難受。盥洗室很快就擠進來了三個人,接著,又有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一邊往裏麵擠,一邊對媽媽說:“大哥、大姐,小妹子,能不能再擠擠?大家都是出門人,行行好吧!”媽媽他們聽了,又努力挪開了一點位置,讓她擠了進來,後來她擠到了媽媽身邊。空間實在太小了,媽媽他們都以一種奇怪的、不符合幾何原理的姿勢緊緊貼在一起。媽媽就以這種不符合幾何原理的姿勢站了一天兩夜。她說,廁所裏也這樣擠滿了人,沒法上廁所,站在她身邊的一個二十歲的姑娘憋不住了,隻好屙在了褲襠裏。還有更慘的,那個最後擠進來的女人被查出了是假票,在中途被趕下了車。

“那個大妹子說,她是回家看孩子呢!她說她出來六年了,都沒回去看過孩子。這次孩子病了,她不得不回去!”媽媽這樣說,“我們眼睜睜地看著她被趕下火車,她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我也不知道她後來怎麽樣了……”

媽媽說到這裏,眼睛裏浮過一層像是六月天的烏雲。她低下了頭,什麽也不說了。

這天晚上,妹妹憑著又吵又鬧的殺手鐧和死乞白賴的功夫,得以和媽媽睡在了一起。我在爺爺的**,一連做了兩個噩夢。第一次夢見一隻狗追著媽媽咬,我哭著驚醒過來。爺爺問我哭什麽,我說:“我夢見媽媽的腿被狗咬了,不知還能不能回來?”

爺爺說:“你媽媽不是回來了嗎?快睡吧,要過年了,不要說不吉利的話了!”

我被第二個噩夢驚醒後,爺爺又問我哭什麽,我說:“我夢見媽媽又走了!”

爺爺說:“傻小子,你媽媽不是在隔壁屋裏睡著嗎?你聽,她還在哄你妹妹呢!”

我一聽,隔壁果然傳來了媽媽的聲音。我於是睡下了,爺爺給我摁了摁被子。

第二天一早,媽媽就起床了,一起床就和奶奶爭著做家務。奶奶說:“淑娟,你不容易回來,多陪陪孩子吧!”

媽媽說:“媽,你別管他們。你年紀大了,平常我們又不在家裏,難得幫你點忙,就讓我來吧!”

媽媽幫奶奶做了飯,吃了飯後,媽媽就把全家人的衣服、被單、毯子什麽的,全收到一隻大背簍裏,背到渠江邊去洗。中午回來時,媽媽的雙手凍得紅紅的,像是把表層的皮膚揭去了似的。媽媽把洗回來的東西晾在竹竿上後,爺爺家就像開了染房,院子裏掛著的全是五顏六色的布。下午,媽媽又開始打掃屋子裏的清潔衛生。她用一條帕子把口鼻纏上,頭上戴著草帽,腰上紮著圍裙,袖子上戴著袖套,舉著一把用竹枝紮成的長掃帚,在屋梁上、牆上以及屋角裏四處掃著。屋梁和牆上沉積了一年的灰塵、蜘蛛網以及老鼠屎紛紛落下,屋子裏頓時灰塵彌漫、煙霧滾滾,嗆得我們連連咳嗽。我知道,每年過年,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和村裏每家每戶,都要這樣把屋子打掃一遍。爸爸曾經告訴過我,這叫“打揚塵”,是為了讓一家人第二年少生病。掃下的灰塵還要倒在村子外邊的十字路上,這是為什麽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不知道的事還有很多。

媽媽見我們一聲聲咳嗽,就急忙叫我把妹妹和堂妹帶到院子裏去玩。外麵的空氣很新鮮,媽媽洗回的衣服和床單、毯子上,還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肥皂香味。我們就在這些衣服、床單和毯子間,像小牛犢撒歡似的穿來穿去。穿著穿著,我就拍起小手,帶頭唱了起來:

胡蘿卜,蜜蜜甜,

看到看到要過年。

小娃兒,望吃肉,

爹和娘,望掙錢。

一家大小望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