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

第11章 留守 (11)

到了地邊,奶奶把堂妹安置在草墊上坐下。奶奶往四周看了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什麽讓堂妹玩的。找了一圈,奶奶既沒找著螞蟻、蟲蟲,也沒找到蝴蝶、小花什麽的。可奶奶很有辦法,她順手就在地上找了幾顆光滑的小石子,交給堂妹,讓她在地上彈石子玩。然後奶奶就提著籃子點胡豆去了。點岩坡胡豆很簡單,奶奶先在坡上用鋤頭挖一下,再把鋤把往下按一下,然後從籃子裏抓起幾顆泡得漲鼓鼓的種子丟進被撬開的裂縫裏,輕輕地取出鋤頭,再把泥土拍攏,一窩岩坡胡豆就種下了。奶奶吸取了上次種花生的教訓,沒把裝種子的籃子放在一邊,而是籃隨人走。因為有了這樣的防範措施,所以奶奶根本就沒有想到還會出事。奶奶很快點完了一麵坡。在這麵坡點完的時候,她朝堂妹看了一眼,見堂妹還在彈著石子,就放心地轉到背麵的坡上去了。

奶奶是聽見堂妹撕心裂肺般的叫聲才意識到又出什麽事了的。她像上次一樣,跌跌撞撞地跑過來,一下就癱倒在地上了。堂妹在岩坡下的地裏,肚子鼓鼓的,兩隻小手和衣服上沾滿了黑黑的泥土,口吐白沫,痛苦地扭動著身子。奶奶掃了岩坡一眼,發現點下去的胡豆,有一半的坑被刨開了,裏麵的種子不見了。當奶奶呼天搶地地大叫著把爺爺和在地裏幹活的村裏人喚來後,也和上次一樣,成忠叔什麽也沒有說,抱起堂妹就往鎮上跑去。跑著跑著,成忠叔忽然覺得有股涼風在朝他吹來。可這涼風很怪,隻吹在了他的胸前,他的後背卻是大汗淋漓。成忠叔也沒認真去想原因,他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就是早些把堂妹抱到醫院裏。可後來成忠感到胸前越來越冷,好像吹來的已經不是涼風而是寒氣逼人的寒流,再後來,成忠叔就覺得有一團冰塊在浸著自己的胸膛了。這時成忠叔才停下步來看了一下懷裏的堂妹,這才發覺堂妹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咽氣,身子已經冰涼了。

成忠叔是在回來的半路上,碰到提著暖壺和包袱,正往醫院跌跌撞撞趕的爺爺。爺爺一見腳步凝重、臉色悲戚的成忠叔,什麽都明白了,手裏的暖壺“啪”地掉在地上,碎了。接著,爺爺站立不穩地打起趔趄來。為了穩住自己,他抓住了路邊的一棵樹幹,但後來還是像棉花條似的順著樹幹滑了下去,頭撞得樹幹“啪啪”響。

成忠叔一手托著堂妹小小的屍體,一手將爺爺拉了起來,說:“家順叔,你要冷靜些!家裏出了這樣大的事,我福來哥和楊霞嫂子又不在家,你就是家裏唯一的主心骨。如果你都不冷靜,我夢秀嬸肯定沒辦法活了!家順叔,走的已經走了,活著的人還要過日子,起來吧!”

爺爺又坐了半天,才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一步三晃地和成忠叔,不,還有堂妹,一齊回家了。

成忠叔抱著堂妹的屍體剛走到院子,早已哭得像是淚人的奶奶隻目瞪口呆地那麽傻了幾秒鍾,就突然木樁一樣,腳僵手硬地倒在了青石板上,不省人事了。大媽和玉珍嬸、鳳玲嫂一邊驚叫,一邊手忙腳亂地在奶奶身上掐著人中和刮著痧。過了好一陣,奶奶才像是打嗝般吐出一口穢氣,接著坐起來,開始了她的長一聲短一聲、捶胸頓足、呼天搶地的慟哭。奶奶的慟哭把太陽嚇進了雲層,把百鳥嚇得縮回了窩裏,把空氣嚇得寒冷似的打著哆嗦。她要往堂妹身上撲,被眾人緊緊架住了。大家勸著她說:“秀嬸,想開一些嘛!她不是你的孫女,是你前世欠了她的,閻王爺派她來收債,現在債收得差不多了,所以她要走!”但不管大家怎麽勸,奶奶都還是一副尋死覓活的樣子。後來還是爺爺清醒了過來,對大媽說:“把你媽接到你那兒去,派兩個人看著她,別讓她回來!”大媽聽了這話,生拉活拽地將奶奶架走了。

院子裏稍微清靜下來以後,成忠叔才想起一件事,對爺爺說:“家順叔,還沒有給福來哥和楊霞嫂子報信,你們在家準備後事,我到鎮上給他們打個電話吧!”

爺爺頭腦裏一片迷亂。因為他不知道二爸二媽知道這事後,天又會不會塌下來。

成忠叔剛走,堂哥放學回來了。他見院子裏圍了那麽多人,先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可等他衝進人群,看見躺在兩條板凳上堂妹的屍體時,他一下明白了。他先也是像被雷擊住了似的呆了一會兒,接著便不顧一切地朝堂妹的屍體撲了過去。他雙手抱著堂妹,頭不斷地在她僵硬的身子上磕著,一邊“哇哇”地大哭起來。我從來沒有聽見堂哥這樣哭過,現在猛然聽見他這種悲痛欲絕的哭聲,讓我覺得背上襲來一股堅硬如冰的寒氣。我也忍不住“嗚嗚”地哭了起來。我想過去把昨天堂妹對我說的話告訴堂哥,可我又不知道告訴了他這些話又能起什麽作用。過了一會兒,堂哥的聲音啞了,也大概哭累了,聲音小了下來,變成了抽搐,眾人這才把他拉開,也把他送到大媽家去了。

天完全黑了的時候,成忠叔滿頭大汗地回來了。大家忙圍了上去。成忠叔喘了一會氣,才對爺爺說:“是福來哥接的電話!福來哥在電話裏許久沒出聲,像是背過氣了一樣。後來才抽抽泣泣地叫我們把她埋了,他們不回來了,怕楊霞嫂子受不了,出什麽意外!”停了一會兒,成忠叔又說:“家順叔,福來哥叫你們不要太傷心了,他們不怪你們。說這是命中注定,她生來就是個討債的短命鬼!”

爺爺心裏似乎有了些許安慰,就進屋把他床前那口老櫃子砸了,取出木板釘了一口小棺材。當天晚上,爺爺和成忠叔就把堂妹埋在了祖墳的邊上。因為堂妹是小輩,又是夭折而死的短命鬼,沒有把她葬在祖墳正中。

堂妹死後,奶奶就變得魔怔起來。她有時會在半夜突然醒來,大聲叫著“芳芳”,手還在身邊到處**。然後怔怔地望著屋梁,一直坐到天亮。白天幹活時也常常丟三落四,說好去把麥地裏間種的冬筍菜割回來,可到了地裏,才發現忘了帶鐮刀。等重新趕回家裏時,卻怎麽也記不起回來拿什麽了,急得在屋子裏一趟趟地轉。做飯有時不是忘了添水,就是忘記了往鍋裏加米,鍋裏沸騰了半天,還是一鍋清水。但我那段日子卻覺得十分幸福。因為堂妹在的時候,奶奶的懷抱像是一棵專門供她攀爬的大樹。我在一旁看著,非常羨慕,可要是我也走過去,奶奶就會把我推開,說:“去去去,你是哥哥,要讓妹妹,知道嗎?”

現在沒堂妹了,我就自然擁有了這個專利。第一次,我覺得我真的大了,不好意思,可奶奶朝我俯過的身子和張開的手半天沒有恢複原位,嘴裏還不斷地說:“過來呀,揚揚,讓奶奶抱抱!怎麽,你嫌奶奶了!”

我看見奶奶眼裏失望的神色,終於朝她走了過去。還沒等我走到麵前,她就一把將我抱在懷裏,然後又抱到她的大腿上,對我又親又拍,還輕輕搖晃。從那以後,奶奶的懷抱和身子又成了專供我攀爬的大樹,在奶奶的懷抱裏和身上,我感到了無限的幸福和甜蜜,盡管那時我都九歲了。

到了春節的時候,奶奶的魔怔好了一些,但她老是說心口痛,食欲也減少了許多。“不是我不想吃,是吃下去心裏不好受!”當爺爺勸她多吃點的時候,她這樣說。

爺爺看了看奶奶的臉色,說:“你的臉色很不好,要不到醫院看看吧!”

奶奶捂著胸口,皺著眉頭說:“花那瞎錢幹什麽?你到王先生那裏給我拿點胃藥吧,過去又不是沒有痛過。”

爺爺就去村裏那個沒執照的江湖郎中那裏買了幾片治胃病的藥。奶奶服下這些藥後,病情還是沒有好轉。爺爺還是要她去鎮上的醫院看看,把奶奶的衣服都找出來了。可奶奶說什麽也不去,她說:“一點小病小災到什麽醫院,醫院是個無底洞,沒病也給你查出病來,你哪有那麽多錢治?”

爺爺說:“再是無底洞,有病也得要去治!不到醫院,那又怎麽辦?”

奶奶說:“馬上就要打春了,我這病天氣一暖和就會好,過去不都是這樣嗎?”

爺爺知道奶奶十分固執,就又去王先生那兒買了幾片藥。王先生這次給爺爺的是一包止痛藥,奶奶服下後,疼痛果然減少了許多。奶奶就高興地對爺爺說:“老頭子,我說不礙事吧!這不就好了。”

可是奶奶樂觀得太早了,因為病痛這時像是變成了一個調皮的孩子。它以表麵的乖巧和溫順蒙騙了奶奶一段時間以後,就以非常淘氣甚至有些狠毒的手段折磨起奶奶來。不論奶奶服多少王先生給的止痛藥片,一點也不見效了。吃的東西也越來越少,有時候,她明明對我們說,她要吃什麽,可是我們按照她的吩咐把東西端過去的時候,她又皺著額頭,露出十分厭惡的樣子讓我們端走。她的身體也明顯地消瘦了。

這天,外婆來看奶奶,奶奶硬撐著從**起來,陪外婆說話。說著說著,不知怎麽就說到妹妹了。外婆說:“親家,也不瞞你說,這娃兒什麽都好,就是有些強。很多時候一言不發,也不和她表妹露露一起玩,就那麽一個人坐在一邊,也不知她那小腦瓜裏在想什麽?要不就是一個人出去,天黑回來,頭發上不是頂著高粱花子,就是粘著草葉樹葉,髒猴兒似的。有時候我忍不住嚇唬她說:‘玲玲你要再不聽話,我就把你攆走,不讓你在我這裏住了!’你猜她怎麽說?她說:‘我找媽媽去!’我真拿她沒辦法……”

奶奶打斷了外婆的話:“親家,你以後就別對她說這樣的話了!”

外婆說:“是呀,親家,我也知道不該拿這樣的話嚇她,可不就是氣來了嘛!有時看她一個人一聲不吭地坐在一邊,看樣子又很安靜,很乖,可其實在那種安靜的背後比強牛兒還強的個性,我就擔心呀,這麽小的年齡是這種脾氣,長大了怎麽辦?有時候和露露玩得好好的,她會突然停下來,撅著小嘴嘴走到一邊去,好像誰欺負了她一樣。親家,你說,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會親一個疏一個?”

外婆眼裏露出了委屈的神色,哽咽似的抽搐了一下,兩滴淚水爬上了眼角。她背轉身,迅速擦了,才回頭對奶奶接著說:“我也沒有要她做什麽!別的孩子要幫大人燒鍋洗碗,喂雞喂鴨,挑水做飯,有的還要下地幹活,拉糞拾麥子,什麽都要幹。我可沒讓她幹什麽!再說,她才那麽小的年齡,我又能讓她幹什麽?就包她吃,包她穿,可這孩子還這麽強!我有時氣來了,揚起手要打她,她也不回答我。有時實在把她逼急了,她才突然撇著嘴說一句:‘我想我爸爸媽媽了!’我一聽這話,心就軟了,再大的氣也沒法向她撒了……”

說著說著,外婆突然淚如泉湧,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先是急劇地抽著肩膀,接著就回過身,伏在桌子上傷傷心心地抽泣起來。奶奶也忍不住滾下了一串眼淚。她從椅子上撐起來,過去扶住了外婆說:“親家,我知道你心裏的苦,你就把肚子裏的苦水都倒出來吧!”

外婆聽了這話,卻突然不哭了,撩起衣服抹了抹臉上的淚水,這才對奶奶哽咽著說:“親家,其實我知道孩子心裏也苦!玲玲這孩子人小鬼大,其實她心裏想的什麽我完全知道。她就是想她娘!那天我對她說:‘玲玲,你要聽話,下半年你就要讀書了!’你猜她怎麽說……”

外婆看著奶奶,奶奶也看著她。過了一會,外婆才接著說:“她說:‘外婆,如果我不上學,爸爸媽媽是不是就要回來?’我一下愣了,說:‘你怎麽能不去上學呢?’這小丫頭說:‘外婆你說過,爸爸媽媽是為了替我和哥掙學費,才出去打工的!我要是不讀書了,爸爸媽媽就不用替我掙學費了!’我聽了這話,愣了半天,才說:‘你要是不上學,沒有文化,長大了不能掙錢養爸爸媽媽,爸爸媽媽一輩子都要在外麵打工!你知道嗎?一輩子打工,就不會回來看你了!’她聽了這話,才不說什麽了。”

奶奶低下了頭,瘦削的臉上泛著菜色的光。她的心口又開始痛起來了,她側過身去,把手支在桌子上,緊緊頂著胸口,苦著臉說:“是呀,親家,可是我們又不能怪孩子!還是揚揚的爺爺說得好,現在的年輕人不讓他們出去怎麽辦?出去打工孩子留在家裏要受苦,可如果不讓他們出去打工,就會大人孩子一起受苦,到底還是讓年輕人出去打工劃算,孩子的苦也就是暫時的了!你說是不是這樣,親家?”

外婆隻顧沉浸在自己的苦水裏,也沒注意到奶奶的表情。她又歎了一口氣,接著做起了自我檢討:“怎麽不是這樣,親家!我也知道沒有照顧好兩個孩子,讓她們饑一頓、飽一頓,酸一口、鹹一口。可親家,不瞞你說,就是這樣,我越來越覺得沒能力管她們了。我每天早上四點就要起床煮豬食,五點鍾天才放亮就要到地裏除草,一直幹到九點到十點鍾的時候回來給她們做飯,吃了飯十一點鍾的時候又下地幹活,一直幹到兩點多鍾,回來又給她們做午飯,順便幹點家務活。下午三點鍾的時候,又出去幹活,天黑盡了才回家。回家以後還要給她們洗衣服,剁好明天的豬草,十一二點才能上床睡覺!睡在**骨頭痛得像要散架一樣,還不知道第二天早上爬不爬得起來?她外公要是在,也要鬆我一大肩,可這個沒良心的,早早就丟下我一個人到那邊享清福去了……”

外婆眼睛又潮濕了。奶奶忍著痛,從胸口上放下手,拉著外婆,顫抖著說:“親家,我、我知道你辛苦了,受累了,可有什麽法,忍著吧!等孩子大、大一些,懂事了,就好、好了!”

外婆見奶奶痛苦的樣子,明白奶奶又發病了,就急忙打住了自己的話,說:“親家,親家,是不是又痛起來了?來,我扶你到**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