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

第13章 留守 (13)

到了四月裏,雖然病魔還是用間歇好轉、偽裝緩和的手段來欺騙奶奶,但我們卻分明感到奶奶的病已經沒有任何希望了,因為奶奶自身給我們發出了嚴重警報——她原來幹瘦如柴的身子忽然腫了起來。先是腳有些腫,後來就是手、臉、肚子都跟著像發泡似的迅速膨脹起來。湊近看去,看得見那皮膚下的水閃閃發亮。吃東西已經變成了一件極艱難的事。每次爺爺給她喂一些糊糊之類的東西時,她都張著大嘴來接,很饞的樣子。可每次都咽不下去,眼淚痛苦得直往外流。爺爺顯出了十足的耐心,不管奶奶咽了多少,他都鍥而不舍地用小匙一點一點地做著努力,比喂嬰兒還要小心。奶奶努力張大嘴巴,像是感激爺爺一樣。可那些糊糊最終都還是順著奶奶的嘴角完全掉在圍脖子上。

奶奶臨死前,病魔折磨得她一刻不停地大喊大叫,整個村子都知道奶奶在與死神做著最後的搏鬥。這種痛苦的呼叫讓每個人都不忍心聽下去。爺爺、大媽、勇勇哥和我,幾乎都徹夜不眠,守在她的床前。每個來看望她的人,見了她那一副生不如死的慘狀,都會難過地把身子背過去,掩麵而泣地說:“造孽呀,怎麽就不咽那一口氣嘛?咽下那口氣就好了!”

可奶奶就不咽那口氣。有時在疼痛發作的間歇,她還會睜開眼睛,吃力地轉著頭,朝屋子裏看。爺爺知道她在等什麽,就攥著她的手,附在她的耳跟前說:“快了快了,就要回來了!”

奶奶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點了一下頭。當天晚上,大爸、二爸二媽、爸爸媽媽果真像事先商量好了的一樣,一前一後地回來了。不管是誰,一走進屋,就一下撲到奶奶床前,哭聲就讓人肝腸寸斷地響了起來。奶奶先處於昏迷狀態,天亮時候,突然睜開了眼睛,艱難地扭著頭,朝屋子裏的人看了看,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她腫得大腿般粗的手在被窩裏動著。爺爺在她耳邊大聲問:“你要幹什麽?”

奶奶的嘴唇翕動了兩下,沒有發出聲音,繼續非常緩慢地往外抽著手。爺爺就幫她把手拿到了被子外麵,奶奶的目光又從大爸大媽、二爸二媽和爸爸媽媽臉上掠了過去,然後她用一根指拇,對二媽動了動。爺爺趕緊對二媽說:“老二家的,你過來,你媽有話對你說!”

二媽抽泣著走上去,攥著奶奶的手。奶奶的嘴唇又艱難地翕動了幾下,但還是沒有發出聲音,隻是被二媽攥著的手在輕輕悸動。二媽明白了,“哇”地一聲哭出了聲,對奶奶大聲說:“媽,我們不怪你!你別在心裏過意不去,那是她的命,她隻是來我們家索債的小鬼!”

二媽的話剛完,奶奶的手一鬆,頭歪到一邊,臉上帶著平靜和滿意的笑容,徹底告別了這個世界。

屋子裏立即響起了她兒子媳婦一片號啕的哭聲。哭了一陣,大爸首先明白過來,擦了擦眼淚對二爸和我爸爸哽咽著說:“福來、福誌,你們不要哭了!爹現在傷心得都不知道該幹些什麽了。你們一個給娘燒枕頭草,一個燒倒頭紙去吧,我去放斷氣炮!”

二爸和爸爸這才忍住哭聲,各自忙自己的去了。沒一時,大爸在門外放響了三顆鞭炮。鞭炮騰空而起,在空中炸出了幾朵燦爛的煙花。乍地響起的爆炸聲驚醒了村子裏正在熟睡的人,大家由此知道奶奶走了的消息。那一瞬間,人們從熱被窩裏坐起來,發出的歎息聲嚇得雞在籠裏都胡亂撲著翅膀,豬牛在欄裏“乓乓”地撞著圈。

“你奶奶說不定是天上的善心菩薩下凡!”埋葬了奶奶三天後,成忠叔對我說,“要不怎麽一輩子都是糯米心腸呢?要不你奶奶的斷氣炮一放,連村裏的牲畜家禽都悲傷得大哭大叫、尋死覓活似的?”

“不是!”我大聲說,“是鞭炮的聲音把它們嚇的!”

成忠叔說:“鞭炮聲再大,也不會嚇得豬撞圈,牛掙脫鼻繩,一個勁流著淚往你們家裏跑嘛!”

我奇怪地問:“我怎麽沒看見牛跑到我們家裏來呢?”

成忠叔說:“你怎麽能看見?我走到半路把它們都攔回去了!我去攔它們的時候,它們還頂我。這不,我現在手臂上還有一個青疙瘩。”說著,他在我麵前舉起手臂來,我真的看見了一塊發青的皮膚。

成忠叔言之鑿鑿,把我弄糊塗了。

成忠叔那天早上,是第一個趕到我們家的人,倒是真的。那時,我大爸大媽、二爸二媽和爸爸媽媽正在趁奶奶身體還有些餘熱的時候,給她穿“老衣”。“老衣”是早就準備好了的,全是青布。令爸爸媽媽他們沒有想到是,給奶奶準備這些“老衣”的時候,奶奶的身子沒有腫,現在,奶奶的身子像黃桶一般,先前預備的老衣根本穿不上,現在重新準備又來不及。沒辦法,大爸和大媽隻好拿來剪刀,從中間把衣服剪開,這樣才好歹給奶奶裹上。這時,成忠叔就來了。他一頭撞進來,喊了一聲“秀嬸”,就跪在床前給奶奶磕了三個響頭。然後才站起來,對著爸爸他們說:“福臨、福來、福誌哥,會打鼓離不得三班人,有什麽要做的,你們就說!”

大爸立即感激地對成忠叔拱拱手說:“成忠老弟呀,多謝你了!我正說來找你呢!我們這兒抽不開身,你就給我們到鎮上請一下喪葬公司的人。剛才我們幾弟兄核計了一下,村裏怎麽也湊不齊一支辦喪事的隊伍。特別是那八個抬棺材的‘金剛’,數來數去都隻有五個,你說也不能讓我們孝子去抬吧!”

成忠叔也歎了一口氣,說:“那倒是,哪有孝子抬棺材的事!福臨哥你們放心,我這就去,很快就把他們請來!”說完,成忠叔轉身就走了。

我知道鎮上辦喪事的公司是怎麽回事。現在,不單是我們村死了人,湊不齊辦喪事的人,很多村都是這樣。鎮上木工社有個姓史的退休工人,他過去就是專做棺材的。他瞄準了農村這個情況,就聯合了幾個粗通喪葬之道的退休老頭,成立起了一個“史氏喪葬服務公司”,專門吃起死人的飯來。先還隻是做些紮花圈、紙人紙馬,替死人縫“老衣”、沐浴更衣,鬧夜號喪唱孝歌等活兒。後來生意漸漸興隆,姓史的老頭又擴大隊伍,召集了一批鎮上年輕力壯的下崗工人和無業人員,組成了“金剛隊”,負責抬死人上山。現在他們公司可大了,名字也改成了“史氏喪葬一條龍服務有限責任公司”,姓史的老頭是總董事長,大家都叫他“史總”,下麵還有好幾個分公司。大夥說:“過去姓史的是盼著人死,可現在他們不盼了。因為他們每天都有幹不完的活。如果他們再盼著人死,自己不累死也得撐死!”

去年冬天,村裏的興明爺爺去世了,也是請他們來辦的喪事。他們從綁花圈紮牛頭馬麵到縫製“老衣”到裝棺裹屍,從鬧夜號喪唱孝歌到隨同出殯發喪,從抬棺上山到建墳立碑,都辦得非常周全,沒有一件遺漏。這當然省了喪家不少的心。可是事後,興明爺爺的兒子——我的良全叔卻高興不起來,好像辦喪事的人欠了他什麽一樣。

“家順伯,你說這是怎麽回事?”有天,良全叔哭喪著臉,對爺爺說,“省心是省心了,可我這心裏,總覺得這喪事辦得不像過去那麽真切、傷心和巴心巴腸,有點像我站在工廠的流水線上生產產品的味道,又機械又呆板,冷冰冰的沒有一點人情味,都商業化了……”良全叔在杭州一家著名的剪刀廠打了十多年工,已經成了一名技術工人。說到這裏,他眼睛有些濕潤了,停了一會才接著說:“我覺得對不起我爹!就說紮花圈吧,過去紮花圈都是死者的晚輩或親人,從裁紙到綁紮,一朵一朵親自動手。一邊紮,一邊想起死者對自己的恩情和好處,眼淚就會撲簌簌往下掉。掉在紙花上,又開出一朵花。這哪裏是在紮紙花,分明是晚輩和親人在心裏和死去的人說話,這話會永遠刻在晚輩和親人的心裏。可現在呢,那些花五顏六色,看是很好看,卻全是工廠裏一個模式生產出來的。

那些辦喪事的人拿出來,往竹圈上一綁就完事了,哪裏還在和死去的人說話!再說那鬧夜號喪唱孝歌吧,過去不是親人,就是對死者知根知底的左鄰右舍,或和死者相好的老哥老弟、老姐老妹,大家在歌裏回憶起死者生前的樁樁辛苦、件件好處,也觸景生情想到自己。情到深處,往往是號啕大哭,悲不成聲,那種情狀,連天上的飛鳥都會情不自禁地掉下來,月亮也會躲到雲層裏。可現在呢?那些孝歌是辦喪事的人事先錄好了的,然後從喇叭裏放出來,雖然也是拖聲啞氣,卻千篇一律,又幹癟癟的,一點聽不出對死者的追念和緬懷之情,更不用說引得人掩麵大哭了。還有那送喪時的哭聲,也是事先錄好的,全是幹哭、假哭!家順伯,你說這是怎麽回事呀?現在不但活人與活人之間互相哄,互相騙,連死人也哄起來了,真是七月十四燒筍殼——哄鬼呀!這樣的喪事別說讓活人得不到安慰,就是對死人,也是大不敬呀!我隻要一想起來,就覺得對不起我爹……”

良全叔像是憋得很難受,一口氣對爺爺說了這麽多。爺爺靜靜地聽著,一句話也沒有插,十分理解良全叔的心情。良全叔說完許久,爺爺才慢慢地勸良全叔說:“良全呀,你也不要難過!你娃有這樣一番心意,你爹在九泉之下聽了,也會高興的!世道已經是這樣,誰也拗不過世道,打魚子就不說隔年話了!”

爺爺像是很達觀,可是我卻聽出了爺爺話裏的那份沉重和無可奈何。

半晌午的時候,成忠叔回來了,他身後果然跟著十幾個手裏提著紙箱子,胳膊下夾著嗩呐,肩上又挎著鑼鼓的老頭。二爸和爸爸又是倒茶又是遞煙,把他們迎到院子裏坐下。成忠叔把大爸拉到一邊,說:“福臨哥,我和他們談了價錢,你看行不行?他們的服務分三個檔次,每個檔次收費不同,一分錢一分服務。第一個檔次,收費五千元,是最低的一檔。收錢低,服務自然也低。就是隻負責紮幾個花圈、牛頭馬麵什麽的,到出殯那天,來八個‘金剛’把棺材抬上山就行了,其他什麽都不管。第二個檔次收費一萬元,除了上麵那些項目外,還包括鬧夜號喪、放孝歌。前半夜還親自打‘玩意兒’,出殯時他們還陪上山。第三個檔次最高,收費一萬五千元。除了第二個檔次的內容外,他們還請真人來哭喪。我當時想,第一個檔次太低了,秀嬸辛苦了一輩子,可不能就這樣冷冷清清就打發了她。再說,我想也會丟你們幾弟兄的麵子。第三個檔次呢,我想也用不著。因為你們幾弟兄和幾妯娌都回來了,還有勇勇、揚揚、玲玲幾個孫子,還有我們這些侄男侄女,哪裏還需得著請他們來哭?俗話說,請人哭娘不傷心,是不是?所以我幫你們選擇了第二種,你和福來、福誌哥商量一下,如果覺得不合適,就親自去和他們談一談!”

大爸說:“成忠老弟,還談什麽,就按你說的辦好了!”

成忠叔答應了一聲,轉身要走,大爸喊住他又叮嚀說:“哎,成忠老弟,我們事情多,你就幫我招呼好那幫人,啊!”

成忠叔說:“我知道,福臨哥,人多事多,你們忙去吧,這兒交給我,你們放心!”說完,就去了。

沒一會,這些人就在院子裏擺開了家什。一些人到後麵竹林裏砍竹子劈篾條綁花圈和紙人紙馬架子,一些人到堂屋裏來紮靈堂。他們叫成忠叔去砍了一捆柏樹枝回來,從紙箱子裏取出現成的青紗和挽聯,把這些東西往奶奶棺材上麵的架子上一掛,靈堂就成了。太陽光從大門斜射進來,照在這些青紗和柏樹枝上麵,堂屋裏彌漫起了一種陰森和肅殺的氣氛。我有了一點恐懼的感覺,就牽著妹妹,寸步不移地跟在媽媽後麵走來走去。

傍晚的時候,老剃頭佬羅爺爺手裏提了一捆火紙和幾封鞭炮,忽然來了。我急忙跑過去問:“羅爺爺,你怎麽來了?”

羅爺爺衝我笑了笑,接著把手放到我的頭上摸了一下,說:“小崽兒,我就不能來嗎?”說著,他大步地跨進屋,把火紙和鞭炮放到桌子上,就對大爸、二爸和我爸爸大聲地抱怨開了:“好哇,你幾個東西良心都長到一邊去了,是不是?你爹慪糊塗了,你幾個也糊塗了?這麽大的事,也不告訴我羅剃頭匠一聲,嫌我來吃多了是不是?我還是在鄭家溝剃頭,聽別人擺龍陣才知道的!”

大爸急忙又是微笑又是賠禮地說:“哪裏哪裏,表叔,我們怎麽會嫌你吃多了呢?你來了我們幾個做晚輩的,不知怎麽高興呢!我們當初隻是想……”

“想什麽?”羅爺爺嗔怪地打斷大爸的話,說,“不是親不是戚是不是?告訴你,你們的頭,從胎頭我就給你們剃,一直剃到你們娶了媳婦還給你們剃。我每來給你們剃一次頭,就看見你們像瓜秧似的躥高一截,我心裏那個高興就不用提了。你娘是仁義人!我這輩子吃她的飯,糧食堆起來,少說也有一座山了,你們說,我不該來送送她嗎?”

大爸、二爸和爸爸感動得眼淚馬上淌下來了。他們朝羅爺爺深深地鞠了一躬,請罪地說:“表叔,都怪我們年輕人想事不周全,你老就不要見氣了,你老請坐!”

羅爺爺說:“坐什麽,我還沒給你娘打招呼呢!給我把香蠟和紙拿來!”

大爸馬上從桌子上拿起一把紙,遞了過去。

羅爺爺接過幾炷香和一把火紙,走到奶奶靈前,一條腿屈了下去,一邊燒紙一邊大聲說:“大妹子,羅大哥來看你了!你聽著,大妹子——”

接著,他就有板有眼地唱了起來:

燒金錢,燒銀錢,

蔡倫造紙有根源。

陽間是張紙,

陰間是冥錢。

妹子你收好,

上路做盤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