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

第16章 留守 (16)

爺爺說:“是我把插頭又插上的!我看又沒有火,又才煮那麽一點時間,怕沒煮熟!”

媽媽聽了又氣又惱:“你怎麽知道沒煮熟呢?”

爺爺不服氣地說:“用鼎罐做飯,灶孔裏擂起火燒,還要大半天呢,何況這東西又沒有火!”

媽媽哭笑不得,說:“今天中午就吃烤米吧!”媽媽把飯端了出來,飯粒果真全變成一顆顆又幹又硬的珠子似的東西。

爺爺一下呆了。他挾了幾顆幹硬的米飯在嘴裏嚼了一陣,還是堅持自己的觀點說:“老三家的,我說不行就不行吧,這哪裏有柴做出的飯香?一點煙子味都沒有,這還叫飯?”

媽媽無奈地說:“爹,你呀,你要吃有煙子味的飯,不嫌麻煩,你就做吧!”

爺爺見媽媽生氣了,就露出了一副知錯的樣子,說:“好了,老三家的,你們的孝心我領了,你把這匣子放到家裏吧,我和揚揚哪時不想用柴做飯了,就用它做吧!”

媽媽沒說什麽了。下午,她把匣子又裝進紙箱子裏,抱到了爺爺的屋子裏。然後,媽媽到我們家的“爛尾工程”裏,把屋裏所有的燈泡都取了下來,然後把爺爺房裏的燈泡全換了。

爺爺傍晚收工回到家裏,見家裏比平時亮堂了許多,愣了很長一陣,才不解地盯著媽媽問:“怎麽回事?”

媽媽說:“爹,我把燈泡換成了二十五瓦的!”

爺爺的臉馬上黑了下來:“為什麽要換成大的?哪會把飯喂進鼻孔裏了?”

媽媽耐心地解釋說:“爹,你過去那些十五瓦的燈泡實在太小了!你知道,揚揚晚上要做作業,長期在暗淡的燈光下寫字,對他的眼睛是不利的!你不怕揚揚的眼睛得病嗎?”

爺爺喉嚨裏“咕嚕”一聲,忿忿地瞪了媽媽一眼,但沒有說什麽。但我看得出,他的神情是很不願意媽媽這樣做。

果然,媽媽走後,爺爺就搭起板凳,把媽媽換上的二十五瓦燈泡又全部換成了原來的十五瓦燈泡。於是,我們的屋子又恢複了那種雞蛋黃顏色似的黃糊糊的燈光。當這種燈光一亮起來的時候,我都能看見昏黃的光線間跳躍著許多細小的微塵,像是精靈一般。

爺爺見我不高興的樣子,就摸著我的頭說:“揚揚,你別信你媽媽的話,人的眼睛又不是豆腐渣做的!過去你爸爸、你大爸二爸讀書,煤油燈光還沒有一顆豆子大,眼睛怎麽沒有瞎?”說完,爺爺抬起頭,又看著遠處,像是感慨地說:“人呀,什麽都有一定的!閻王爺叫你眼睛瞎,你保護得再好,要瞎還得瞎!閻王爺不讓你眼睛瞎,你想瞎也瞎不成!揚揚,你說是不是這樣?”

我低頭寫著作業,心不在焉地回答了一句是。

新學期開學了。從這學期開始,堂哥就是中學生了。他要到鎮上去讀書。鎮上要求離家遠的學生必須住校,星期六還要補一天課。這樣,堂哥就隻有在每周的星期天,才能回家裏一趟。而我,也開始上小學三年級了。

不知怎麽回事,就像外婆說妹妹越大越不聽話一樣,我是越大越調皮,想管自己也管不住。我去上學,要麽把鞋子脫下來,學爺爺趕場和走親戚的樣,用一根柔軟的地瓜蔓穿起來,吊在脖子上——爺爺喜歡把鞋子插在褲腰裏,可我的褲腰小,插不下——赤著腳走在早晨涼爽的土地上。要麽就是把人家插得好好的籬笆棍子給抽了,一頭放上書包,一頭吊著鞋子,挑到肩上。書包這頭沉,就又撿一塊石頭吊在鞋子這頭,還故意像大人肩負重擔一樣,彎著腰,嘴裏發出“嗬喲嗬喲”的聲音。如果不是這樣,也故意不把步子甩開,而是交替地把一隻腳伸到另一隻腳的腳趾前麵,在一條細細的、窄窄的直線上小心翼翼地行走,就像是雜技演員行走在幾百米高的鋼絲上一樣。要不就故意地去踩石頭,像青蛙一樣跳躍。跳到學校門口,才在草地上擦擦腳,穿上鞋子。但這時,第一堂課都快結束了。我見了,也不喊報告,推開教室門就直接進去。教室裏所有的眼光都“刷”地一下投到了我的身上。

那個胖胖的女老師正在黑板上給大家板書一道數學習題。她那模樣可沒有我小梅姐好看了,她的眼睛一隻大,一隻小,看東西的時候,給人一種射擊瞄準的姿勢。她見我連報告也不喊就直接進了教室,臉上呈現出了一種慍怒的表情,用那種瞄準的眼神看了我半天,接著大喊了一聲:“你給我出去,劉揚!”然後語氣放輕了,問:“為什麽不喊報告?去,喊了報告再進來!”

我站住了,看了看同學們,見大家都在看著我,於是我就走到教室門外,回過身子對教室裏麵拖長聲音喊了起來:“報——告——”我把“報”字喊得很高,像音樂裏的高八度,把“告”字又喊得很低,像有氣無力、即將咽氣的樣子,還故意把尾音拖得很長。教室裏頓時響起了一片哄笑聲。可我覺得很自豪,還有意地挺了挺胸脯。老師的臉氣紅了。她扔下粉筆怒氣衝衝地走了過來,一把揪住了我的耳朵,用力地搡了幾搡,把我摁在牆邊,大聲命令我說:“你給我站好!”在她轉身回去時,我還聽見她有些恨鐵不成鋼似的嘟噥了一句:“真是越來越不像樣子了!”

即使我規規矩矩到了學校,上課我也總是不安分,好像我的屁股底下有個什麽東西,妨礙我老老實實坐著一樣。我要麽在凳子挪來挪去,要麽是在座位上左顧右盼。我的兩邊是兩位女同學,和小丫頭片子沒什麽玩的,鬧不好她們就發出恐怖的驚叫聲,我真是恨死她們了。我趁老師沒注意,就把侵略的魔爪伸到前麵和後麵的男同學那裏。有一天,後麵離我兩排遠的胖牛報複我,因為前一天我用一個紙團彈了他,這天,他也用一個紙團彈過來,紙團正好擊在我的後腦勺上。我倏地回過頭,發現他正咧著嘴笑。我惱了,見老師正在黑板上寫生字,就急忙跑到胖牛的桌子邊,在他胖乎乎的身子上擰了一把。胖牛也不敢叫喚,隻痛得咧歪了嘴。正當我準備得勝回朝的時候,老師突然轉過了身子,她又怒不可遏地叫我站住,然後板著臉問道:“你為什麽離開座位?”

我那時手裏正拿著一支鉛筆,我故意鬆開手,讓鉛筆順著褲子掉到了地上,然後振振有詞地對老師說:“我的鉛筆掉了,我撿鉛筆!”

老師又把那種瞄準的眼光投向了我,過了一陣,突然發出了幾聲冷笑,說:“你的鉛筆會飛,竟然掉到那後麵去了?”

同學們一起哄笑起來。我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老師見我還愣在那裏,就對我大聲說:“把你昨天的家庭作業拿出來我看看!”

我一聽這話,身上就開始冒起冷汗來了。因為昨天下午一放學,我就隻顧玩去了。爺爺問我怎麽不做作業,我對爺爺說:“爺爺,我在學校裏已經做了!”為了讓爺爺相信,我還從書包裏隨便取了一個本子,翻了兩頁給他看,反正他也不識字。爺爺真以為我做了,就不再說什麽了。可是現在我著急了。我低著頭,在地上蹭著腳,完全沒有了剛才氣焰囂張的樣子。

“怎麽了?拿上來呀!”老師顯出了不耐煩的樣子,拿起教棍拍了拍桌子,大聲說。

我隻好在同學們幸災樂禍的目光中,像小偷似的把作業本交到了老師手裏。

老師用銀行營業員點鈔票的動作,迅速地把我的作業本翻了一遍,然後就聲色俱厲地大聲問:“為什麽沒有做作業?”

我的眼睛看著腳尖,真的回答不上來老師這個問題了。

老師譏諷起來了:“你不是會找理由嗎,會撒謊嗎,你找呀,找個理由呀!”

聽了老師的話,我突然靈機一動,真的就有了借口,說:“老師,我們家活兒太多了,爺爺忙不過來,他讓我幫忙做家務活,所以……所以我就耽誤了!”說著,我還做出一副非常傷心的樣子。

老師聽了這話,好像心軟了一些,說:“這個借口倒是個好借口!劉揚呀劉揚,我真不知該說你什麽好?你要是把聰明勁都用在學習上,就太好了!可你……唉,下去吧,啊!”

於是我又回到了座位上。

下午放學回家,我就再不敢不完成作業了。當我正趴在桌子上做作業的時候,我忽然聽到了老師在門外的叫喊聲:“家順爺爺,家順爺爺在家嗎?”我立即嚇得身子發起抖來。我知道,老師準是向爺爺告狀來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心慌得“怦怦”直跳。我聽見爺爺高興地答應著的聲音。我豎起耳朵,想捕捉到他們的話音,可他們人在院子裏,又把聲音壓得很低,我的努力隻是枉然。

也不知過了多久,在我的感覺中好像有一個世紀那麽漫長。這時,我才聽見爺爺在堂屋裏像是獅子咆哮的吼聲:“揚揚,你給我出來!”

我站起來,身子顫抖了兩下,低著頭,像是上刑場一般,挪著腳一步一步向外麵走去。剛跨出門檻,爺爺就一把揪住了我的衣領,把我向桌子邊拖去。我也不知爺爺這天哪來的那麽大的力氣,拖到桌子邊,將我攔腰一抱,就把我的身子放到了板凳上。接著,他一隻手按住我的身子,一隻手迅速扒拉下我的褲子,然後一巴掌就狠狠抽在了我的光屁股上。我立即一邊在空中擺動著雙腳,一邊殺豬般叫了起來。可爺爺一點沒管我,一邊將布滿老繭的巴掌狠狠落在我的屁股上,一邊咬牙切齒地罵著說:“我讓你扯謊!我讓你不聽話、裝怪相!我讓你不完成作業!我讓你氣我……”

我不知道爺爺還要抽多久,每一巴掌落下來,我就感覺屁股上被割了一塊肉,火辣辣地痛。我急了,突然大聲叫起媽媽來。這一招還真管用,爺爺不抽了,停下來喘著粗氣說:“你叫吧,反正我沒法管住你們這些小雜種了,就讓你娘老子回來吧!就讓他們回來吧!”爺爺突然仰起頭,大聲地叫喊了起來,像是對外麵已經黑下來的夜空咆哮似的。接著,爺爺忽然又掉下了眼淚。

我看見爺爺掉眼淚,就忍住不哭了,悄悄地跳下凳子。爺爺見了,又噙著淚走過來,看了看我的屁股,然後幫我把褲子提了上來,接著去生火做飯了。我回到自己的屋子裏,想繼續寫作業,可屁股一挨凳子,就痛得我像著了火似的一下跳了起來。我就到**趴下了。

我的身子趴在**,臉卻掉向門外,故意誇張地呻吟著。我想看看爺爺會不會來管我。可爺爺沒來管我,我從廚房牆壁的影子上看到了他在廚房裏笨手笨腳地忙碌著。奶奶在世時,爺爺從沒做過飯,奶奶死後,爺爺做飯總是顯出一副笨拙的樣子。現在我看不到他的身子,卻看得見燈光映出他的身影在牆上躡手躡腳地走動,像是怕吵醒什麽一樣。看見爺爺的影子,我就不再故意呻吟了。我用耳朵分辨著爺爺淘米的聲音,切菜的聲音,水在鍋裏沸騰的聲音,柴火在灶膛裏劈啪作響的聲音……這些聲音給我一種溫馨和美好的感覺,覺得屁股也不怎麽疼了,就翻了一個身,仰麵在**躺了下來。在從廚房飄出的飯的香味與我內心的歉意交織成的催眠曲中,我蒙蒙矓矓地睡過去了。直到我覺得有人在搖晃我的身子,我才一下醒來。爺爺站到我床邊,大聲地對我說:“你小崽兒還想生我的氣是不是?還不快起來吃飯!我跟你說,以後要是不改,我還要揍你!”

我揉了揉眼睛,爬了起來,和爺爺一起去吃飯了。正吃著,忽然聽見頭頂上傳來“撲撲”的聲音。我抬頭一看,才發現是一隻黑蛾子不知什麽時候從窗戶飛了進來,直往桌子上麵那隻昏黃的燈泡上麵撲。我朝爺爺看了看,發現爺爺張著嘴,眼睛盯著那隻飛蛾一動不動,像定住了一般。我急忙跳到凳子上,舉起手裏的筷子,就要去打那隻黑飛蛾。爺爺一把把我從凳子上拉了下來,瞪著眼睛說:“你不能打它!那不是一般的飛蛾,是你奶奶回來看我們了!”

我嚇了一跳,急忙說:“那不是奶奶,是飛蛾!”

爺爺說:“你小孩子家不懂,那是奶奶變的飛蛾,專門回來看我們的!”說完,爺爺看見我還是一臉惶惑的樣子,停了一會才解釋說:“人在死了三年的時間裏,靈魂都不會死,隨時都會變成飛蛾呀、蛇呀什麽的,回來看親人。”爺爺對我說完,忽然回過頭對那隻已經停在牆壁上的飛蛾說起話來,聲音顯得十分可憐:“老婆子,你可回來看我來了!你呀,就丟下我一個人到那邊享清福去了,讓我一個人在這邊受折磨!你不知道,這些小崽兒越長越不聽話,慪死人了。那一個呢,都上初中了,可還是三棒子打不出個屁來,越大越捉摸不透他的心思。老婆子,你說這是怎麽回事呀?你是知道的,他娘好心給他買了什麽複讀機,花了幾百塊錢,一心指望他學好外國話,可是他一回來,放的全是什麽亂七八糟的流行歌曲,像鬼叫喚一樣……”

爺爺話沒說完,我像是替堂哥申辯一樣,馬上說:“不是鬼叫喚,是謝霆鋒的歌,勇勇哥喜歡謝霆鋒的歌!”

我還想對爺爺說,勇勇哥不但喜歡謝霆鋒的歌,他的課本上到處都貼得有謝霆鋒的像。堂哥說,初中不像小學,他們很多同學都有自己的偶像,他的偶像就是謝霆鋒。連我也學會了謝霆鋒的幾句歌:

到最後,終於還是離開。

不要哭,他叫我們不要哭……

烏七八糟的,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但我怕爺爺傷心,忍住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