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

第21章 留守 (21)

我被這話嚇了一跳,頭發都幾乎立了起來,一下把爺爺抱緊了。我正想對爺爺說不會,可小姨搶在了前麵,說:“伯,你怎麽對孩子問這樣的話?揚揚要是敢殺你,我就先殺了他!”然後小姨轉過頭來,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揚揚,你說,今後會不會傷害爺爺?”

我鬆開了爺爺,大聲說:“不會!我掙了錢,給爺爺買好吃的!”

爺爺的胡子抖動幾下,淚珠大顆大顆地滾下來,但他很快就用青筋暴突的手抹去了,然後一邊笑著,一邊摸著我的頭說:“我知道揚揚不會,揚揚不會!我隻是說說!”說著,站起身,拉著我的手說:“好,揚揚,我們回去睡吧!”

我懷念著小姨身上的氣味和溫暖,有些不想走,就拿眼睛看著小姨。小姨像是知道了我的心思,就說:“揚揚,你爺爺今晚上受了刺激,心裏有些不好受,就回去陪爺爺說會兒話吧!”我聽了,就不好說什麽了。

我和爺爺走到門邊,小姨忽然想起似的,突然對我說:“揚揚,小姨要安電話了!安上了電話,你要是想爸爸媽媽了,就到小姨這兒來打電話!”

我和爺爺兀地停住了腳,回頭目瞪口呆地望著小姨,同時說出了聲:“真的?”

小姨把目光從我的身上移到了爺爺身上,說:“是的,伯!沒電話實在不方便了。不論進點什麽貨,都得我親自跑鎮上、縣上,耽誤時間不說,還要多花車費。有了電話,我打個電話,他們就把貨給我送來了,你看有多方便?他成忠叔也支持我裝,我已經到鎮上的電信所聯係好了,他們從橫嶺坎的公路養護段給我接過來,過兩天就要來接線了。”

爺爺的嘴唇還是沒合攏,繼續驚愕地問:“那要多少錢?”

小姨說:“錢多錢少是小事,主要是方便!”說完這話,小姨又補充說:“電信所的同誌說了,他們決不多收我一分錢!”

我沒想到錢的事,我擔心著電話安了,是不是能真的給爸爸媽媽打電話,就對小姨問:“小姨,到時候我真的能來給爸爸媽媽打電話嗎?”

小姨看著我,點著頭說:“當然能!連揚揚都不能,誰能呢?”

於是我就大聲說:“那我就天天來給爸爸媽媽打電話!”

可我話音剛落,爺爺就在我頭上打了一下說:“小崽兒,你以為打電話不給錢呀?”

小姨也笑了起來,對爺爺說:“伯,小孩子嘛!”然後又對我說:“行,揚揚就天天來打電話!不過,我知道你爸爸推水果車賣,沒有固定電話,你媽媽掃馬路,也沒有固定電話!”

我一聽這話,就有些失望了。可小姨馬上又說:“但你不要灰心,揚揚!你爸爸媽媽知道我安了電話,會經常給你們打電話回來的!”

聽了這話,我心裏又才得到了一些安慰,然後我們就回去了。

天空很黑,吹著北方,夜陰冷陰冷的,但我心裏沉浸在小姨即將安電話的喜悅中,卻是熱乎乎的,甚至連羅爺爺遭遇的不幸,也很快就讓這高興給趕跑了。

第二天半天不到,我就像一隻小喇叭,把小姨要安電話的消息傳遍了全村。村子裏立即像炸開鍋一樣沸騰了起來。首先是大家追著我問:“揚揚,你是不是扯謊賣白?”

我急著到下一家去廣播,就一邊跑一邊回頭說:“不信你自己去問小姨!”

等大家真的從小姨那裏得到證實以後,村子倒一時安靜了下來。可是沒等多久,一些人就快樂地跳起來,他們很快就代替了我的角色,互相奔走相告地訴說著:“這下好了,有了電話就方便了,再也不用一年半載地盼星星盼月亮地才盼來一封信了!”他們把這話互相重複著,好像小姨一下子成了眾人的大救星似的。然後,凡是家裏有人在外麵打工的人,都湧到了小姨的路邊店裏,對小姨說:“成忠家的,有用得著我們下力跑路的地方,你盡管吩咐一聲!”

小姨笑吟吟地看著眾人說:“電信所專門有安裝隊,你們放心吧!”

但眾人還是說:“再有專門的安裝隊,可端端茶水什麽的,也得要人嘛!”

小姨聽了這話,就說:“既然大家都有這份好意,到時候需要跑跑路什麽的,我就喊你們吧!”

大家這才放心了,好像小姨如果不答應,這電話就會安不起來。可走的時候,不少人又喊著小姨說:“成忠家的,今後地裏、店裏有什麽活,你也盡管招呼我們!”

小姨仍然端莊嫻淑地看著大家,還是那句口頭禪:“行,需要的時候我就喊你們!”

過了兩天,安裝隊果然給小姨安電話來了。他們先在橫嶺坎和小姨路邊店之間立了三根水泥杆子,然後才從那邊的公路養護段拉來電話線,忙了整整一天,才把電話給小姨裝上。那一整天,村裏能動的人差不多都去了。盡管人家不要他們插手,可他們總要搶著去幹別人的活兒,把安裝隊的人弄得哭笑不得。安裝隊的人走後,他們就聚集在小姨的店裏,守在電話機旁不肯離去。小姨對眾人說:“大家是不是想試試?如果你們有外麵親人的電話,現在就打一個給大家看看,好讓大家放心!誰有呀?”

大家一聽這話,都不禁愣住了,過去沒有電話,誰也沒有問過外麵親人的電話。過了一會兒,有人想起來了,說:“勇勇不是有他爸爸媽媽工地上的電話嗎?”

大家回過了神,說:“是呀,是呀!”說著都把目光落在了爺爺臉上。

爺爺像對不住大家似的,不好意思地四處望了望,說:“可勇勇還在學校裏,得星期天才回來呢!”

眾人“哦”了一聲,又失望地低下了頭。過了一會兒,忽然又有人想起來了,對小姨說:“成忠家的,你就給成忠打個電話吧!”

小姨臉上也浮現出了一絲苦笑,說:“我也沒他的電話呀!我明天才給他寄信,告訴他家裏的電話號碼,讓他從外麵打回來!”說完,小姨又接著對眾人說:“我看你們也這樣吧,我現在把電話號碼跟你們說了,你們寫信告訴在外麵的親人,讓他們都把電話打回來,也把他們的電話號碼告訴你們,你們有急事了,就給他們打去,怎麽樣?”

眾人說:“這樣好,這樣好,成忠家的,你可給我們辦了一件大好事!有了電話,就不會像過去那樣,家裏的人老惦記外麵的人,外麵的人又老是擔心家裏的人!”

小姨就對大家說了電話號碼,大家紛紛找紙,互相記著那幾個阿拉伯數字,然後像是寶貝似的揣在胸前的衣服口袋裏,才戀戀不舍地離去了。

小姨喊的第一個接電話的人是村裏四十多歲的蒲玉珍嬸,她的丈夫建忠叔也在北京一家廠子裏打工。這天,她正在洋芋地裏給已經出土的洋芋施肥,聽見小姨站在她屋後岩石上用手卷成喇叭筒的喊聲,扔下手裏的糞勺子就往小姨家跑去。村裏的人都聽見了小姨的喊聲,也興奮地朝小姨家趕來。好像這不是來接一個電話,而是比春節看大戲還重要的事。有人一邊跑,還一邊故意開玩笑說:“走哇,聽北京傳來的聲音啦!”

小姨看見玉珍嬸這樣忙不迭地跑來,就笑著對她說:“三嫂,這樣撲爬跟鬥地跑做什麽?我不是喊得明明白白嗎,讓你半小時後來接電話,還早著呢!”

玉珍嬸像是感激不盡地向小姨伸出手去,可她馬上想到自己的手剛才還握過糞勺子,又不好意思地縮回去,在大腿上擦了兩下,這才重新伸出去拉住小姨,憨憨地笑著說:“不要緊,大妹子,我可以等!”

這時大夥湧到了門外,小姨又對他們說:“又沒喊你們,你們來幹什麽?”

大夥兒“嘿嘿”地笑了兩聲,站住了,摸了一會腦袋,有人才說:“嘿嘿,來聽聽嘛,聽聽嘛。”

小姨故意板起臉說:“聽什麽?三嫂和三哥幾年沒見過麵了,人家要說點私房話,你們也想聽?”說著,小姨瞥了一眼玉珍嬸。

玉珍嬸臉一下紅了,說:“看大妹子說的,我們哪像你們年輕人,老都老了,還有什麽私房話說?”

大夥聽了這話,像鬆了一口氣的樣子,對小姨說:“成忠家的,你看人家都不怕我們偷聽了她的私房話,你還擔心什麽?”

說這些話的人,都是和玉珍嬸、小姨一個輩分的人。小姨聽了這話,故意瞪了他們一眼,用嗔怪的口氣說了一句:“真是臉厚!”然後才笑了起來,說,“那就進來吧!”

大家哄地一聲湧進了屋子,小店裏頓時連轉身子都有些難了。小姨說:“大家別怪我招待不周喲!”

眾人嘴裏客氣地說著:“不會,不會!”目光卻早落在了櫃台裏麵那部蒙著絨布的紅色電話機上。

小姨說:“看什麽?它又不會飛了!”小姨的口氣裏含著幾分驕傲。

眾人又害羞似的發出“嘿嘿”的笑聲。笑聲中,突然有一個人對大家問:“你們猜,建忠兄弟會給兄弟妹什麽消息?”

大夥立即止住了笑聲,互相看了看,好像這是一個十分有趣的問題一樣。過了一會兒,才又有一個人對前麵提問的人說:“那還用猜,快過年了,廠裏發獎金了,肯定是對家裏說一聲,等著收錢唄!”

“我看不是!”提問的人說,“建忠兄弟幾年沒回來了,今年肯定回來過年,打電話告訴家裏一聲!”

“寄錢!”

“回家!”

“寄錢!”

“回家!”

“打賭!”

“賭什麽?”

“賭……兩瓶啤酒,一包花生米!”

“啤酒就啤酒,成忠家的,拿下來!”

小姨春風滿麵,笑吟吟地從架子上拿下啤酒和花生米,擺在櫃台上。玉珍嬸看著他們,臉上放著紅光,高興得合不攏嘴。

電話鈴突然“丁零零”地大響起來,人們都被這鈴聲嚇了一大跳。等回過神後,大夥的眼睛不約而同地瞪得大大的,屏聲靜息地看著那塊黃色絨布,仿佛絨布下蒙的不是一部電話機,而是一隻正在全神貫注歡唱的小鳥,隻要大夥發出任何一點聲音,都會嚇跑它一樣。連當事人玉珍嬸也顯得有些不知所措起來。小姨見了,不得不在旁邊捅了玉珍嬸一下,說:“還愣著幹什麽,快接呀!”

玉珍嬸這才過去,遲疑地掀開絨布,拿起了話筒。這時,大夥的目光又都集中在了玉珍嬸拿話筒的手上。他們看見玉珍嬸的手在不斷發抖,然後目光又從拿話筒的手移到她的嘴上,希望能聽見她說些什麽。可從玉珍嬸的嘴裏隻發出了一個簡簡單單的“是”字,就再也聽不見她說什麽了。卻見她的手比先前哆嗦得更厲害,臉色也刷地變白,目光像是死了一般,僵硬地盯著前麵。緊接著,她的身子搖晃了起來,話筒無力地從手裏“叭”地掉在了地上。大夥一見,開始慌亂起來,忙過去扶住了她,紛紛問:“三嫂,怎麽了,怎麽了,啊?”

玉珍嬸沒出聲,還是像失去知覺一樣傻瞪著空中。大夥又急忙給她掐人中、刮痧,小姨又忙去端來半杯開水,給她灌了下去。玉珍嬸這才“哇”地一下哭出了聲:“天啦,這怎麽辦呀?這叫我們今後怎麽活呀?他、他的手被機器軋斷了一隻……”

“什麽?”大家突然被這意外的消息吃了一驚,一時也說不出話來了。半天才問,“什麽時候軋斷的?”

玉珍嬸抽抽搭搭地說:“昨、昨天才軋斷……”

這時,小姨才忽然想起地說:“哎呀,我真笨,我該想到的,剛才打電話叫我喊人的,不是建忠哥本人,是一個操普通話的女孩,我就該想到的!”

眾人說:“這不怪你,怎麽能怪你呢?”然後又回頭對玉珍嬸說:“傷都傷了,哭也沒有用,回去吧!”

小姨也過去對她說:“三嫂,想開些,大夥說得對,在外麵打工呀,難免不有個意外的,幸好還隻是傷,沒把整個人賠進去,就是好的!”說完,小姨又對大夥說:“你們把三嫂扶回去,讓她好好休息一陣子!”

大夥答應了一聲,就把玉珍嬸扶著走了。盡管第一個從外麵打回來的電話帶來的是一個不幸的消息,但大夥走在路上還是說:“有了電話真是方便多了,昨天發生的事,今天我們就知道了。要是擱在過去,家裏人好長時間還蒙在鼓裏呢!”

“是呀,過去一個公社才一部電話,還是用手搖的,現在私人都用電話了,變化真大呀!”

小姨喊的第二個接電話的人是鳳玲嫂。這次,沒那麽多人跟著跑去了。有了第一次玉珍嬸的悲劇,所以當鈴聲響起的時候,鳳玲嫂就先禁不住發起抖來。她有些驚恐地看著小姨問:“嬸,你剛才確實沒聽錯,是男人的聲音?”

小姨說:“你接吧,怕什麽?天底下哪裏光在出事情?再說,即使是不幸的事,躲就能夠躲脫?”

鳳玲嫂這才顫抖著伸出手去,用同樣顫抖的聲音說:“那我、我就接了……”

但電話裏剛“喂”出一個簡單的聲音,鳳玲嫂的臉色就一下轉過來了,手也不抖了,接著,就像喝過酒一樣,臉上升起了兩朵紅彤彤的雲霞,眉眼都蕩漾著無限的幸福和自豪。小姨望著她,不知她為什麽這樣高興,但小姨心裏有幾分羨慕起來。小姨看見她放下了話筒,正想問她,卻見她像是拾了一個大元寶一樣,撒腿就往外麵跑去。跑到門口,又忽然返回來,從口袋裏掏出一塊錢,“啪”地放到櫃台上,對小姨感激不盡地說:“給,嬸,你操了心,我感謝你!”

小姨說:“你這是幹什麽呀?我不過隻是幫喊一下人,操什麽心呀!”

鳳玲嫂一邊轉身,一邊急匆匆地回答說:“喊人也就是操心呀,怎麽能讓你白喊!”說著,一溜煙就跑了。

小姨追到門口,對她的背影問道:“哎,什麽好消息讓你樂的,也不告訴嬸一聲?”

鳳玲嫂這才回過身,滿麵喜氣地說:“榮榮他爸要回來過年了!”說著,一轉身又跑了。

望著鳳玲嫂的背影,小姨愉快地笑了。

沒半袋煙的工夫,村子裏的人全知道了鳳玲嫂的丈夫要回家過年的喜訊。那幾天的時間裏,鳳玲嫂走路時腰板都直了許多。

我卻有些傷心起來。每天隻要一有空,我就往小姨家裏跑,對小姨說:“我媽媽怎麽不打電話回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