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

第22章 留守 (22)

小姨摸著我的頭頂:“怎麽可能呢,揚揚。”然後又安慰我說:“揚揚,你放心,媽媽肯定會打電話回來的。隻要媽媽一打回來,我就喊你們,啊!”

“小姨,你可一定要喊我呀!”我說這話,仿佛小姨會貪汙媽媽的電話一樣。

但小姨沒有生氣,拍了拍我的手:“小姨一定會喊你,一定會的!”

我聽了這話,隻好又告別小姨,在焦急中繼續等待著。

那天,小姨終於站在她屋後的岩上,把手卷成喇叭筒狀,衝著我們屋子的方向喊了起來:“家順伯,接電話,是揚揚媽媽打回來的!”

我和爺爺正吃著午飯,一塊熱乎乎的洋芋卡在我的喉嚨裏。聽到小姨的喊聲,不知是著急還是用力,洋芋一下滑進了我的肚子裏,燙得眼淚直流。但我顧不得擦,“呼”地一下就跳下桌子,朝外麵一溜煙地跑了。過了一會兒,爺爺才明白過來,朝我追趕起來。他一麵追,一麵在後麵氣喘籲籲地說:“小崽兒你給我站住!你知道接什麽電話?”

我繼續跑著。風在耳邊“嗚嗚”地吹,似乎在鼓勵我。兩邊地裏的麥苗綠波蕩漾,也像是在為我鼓掌,為我歡呼。我跑得更快了,一顆顆小石子被我踢得到處滾動。我把爺爺甩得老遠,很快就到了小姨家裏。小姨看見我頭上的汗珠,拿過一條毛巾一邊給我擦,一邊說:“你急什麽,你媽還要過一會兒才會再打過來呢!”

我聞著小姨身上那種慣常的、交織著乳汁與體香的混合氣味,也覺得跑累了,就像往常那樣把身子往她懷裏靠去。可小姨卻把我毫不客氣地推開了,說:“揚揚,以後可別碰小姨的肚子了!”

我抬起頭,滿腹狐疑地看著她。小姨像是看出了我心中的疑問,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小孩子家不懂,等姨以後再抱你,啊!”說著,她轉過身去。就在這一瞬間,我終於弄清了小姨不讓我碰她肚子的原因了:原來小姨的肚子不知什麽時候,朝外麵鼓了起來。盡管小姨說我是小孩子不懂,可我還是馬上明白是小姨懷孩子了!當我明白過來時,我一時愣住了。我知道從此以後,小姨不會再把我抱在懷裏了,更不會讓我的頭靠在她飽滿的胸脯上了。她身上散發出的比五月裏大地還要好聞的氣味,我也再沒緣分聞著了。想到這兒,我不禁又有些傷心了。

這時,爺爺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跑來了。他一進門就對我說:“小崽兒,看你跑得比兔子還快,跟你媽說話了嗎?”

小姨急忙端過來一根凳子說:“伯,還沒打過來的呢!你坐下歇歇,別著急!”

爺爺坐下了,一邊喘氣一邊還是不滿地瞅著我說:“小雜種,幸好隻是接個電話,要是有什麽好吃的,不是更把爺爺甩開了?”

小姨聽了這話,就對爺爺說:“伯,小孩子家的,你怎麽跟他一樣見識?他不也就是想早點和他媽媽說句話嗎?”說著,小姨就看著我,把話題岔開了問:“揚揚,你打算對媽媽說點什麽?”

我眼睛盯著桌上的電話機,盼望著它快點響起來。聽了小姨的話,我突然愣了:是呀,我跑這麽快,可我還沒有想好到底要對媽媽說什麽呢!我究竟該說些什麽呢?

正在我努力想著的時候,爺爺忽然對小姨問了一句:“他姨,他媽在電話裏,沒跟你說他們有什麽事吧?”爺爺的眼睛緊緊地望著小姨。

小姨明白爺爺的意思,自從在她這屋子裏上演了一出悲劇一出喜劇以來,大家在感情上對這個又方便又快捷的現代通訊工具的心情一下子變得複雜起來。親人沒來電話時盼電話,好不容易盼來了電話又生怕從那小小的話筒裏傳來不幸的消息。小姨看了爺爺一眼,說:“伯,你一百個放心吧,我剛才問了姐一句,他們什麽事也沒有!”

爺爺這才像吃了一顆定心丸,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顫動著胡須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隻要平安我就放心了!”正說著,鈴聲突然大響了起來,小姨叫了一聲:“來了,你們接吧!”爺爺還沒來得及伸手,我就一個箭步跑了過去,把話筒緊緊地搶在了手裏。話筒裏真的傳來了媽媽的聲音,她說:“喂,喂,我是淑娟,爸爸嗎?”

我聽見了媽媽的聲音,可我卻一時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了。我緊緊地握著話筒,想大聲地喊一聲“媽媽”,可又怕會嚇跑電話那頭的媽媽似的,盡管張著大嘴,可就是不敢喊出來。小姨急了,在一旁直催著我,說:“揚揚,你說話呀,喊媽媽呀,說呀!”

可是我還是說不出。爺爺見了,一把從我手裏生氣地搶過話筒,說:“你是淑芬嗎?我是你爹,剛才是揚揚,他個褲子包的不說話!你們還好嘛?”不知媽媽在那頭說了些什麽,爺爺在這麵總是很少說話,隻是用“嗯嗯”的聲音回答媽媽所說的一切。我在一旁呆呆地望著爺爺,在心裏想象著媽媽的樣子,可怎麽也想不清楚。過了一會兒,爺爺突然又把話筒遞給了我,說:“說吧說吧,現在你媽媽要和你說話,看你怎麽說?”

我又把話筒接過來貼到耳朵上,隻聽到媽媽在話筒裏喊:“是揚揚嗎?我是媽媽,你怎麽不說話,揚揚?”

我憋了半天,終於對著話筒大聲喊了起來:“媽媽,你們回來過年不?榮榮的爸爸都要回來過年,我想你們!”說完,我忽然像受了很大委屈一樣,眼淚突然湧了出來,接著不爭氣地哭出了聲。

媽媽在那頭許久都沒回答了。過了很久,媽媽才說:“揚揚,媽媽也想你們,可沒有辦法!爸爸媽媽都回來不了,你就和爺爺一起過年吧!”

我抽泣著,久久沒有停止。媽媽在那頭也哭了,又哽咽著問:“揚揚,你的學習怎麽樣?”

我想回答媽媽,可喉嚨像是噎住了,半晌說不上來。媽媽那頭似乎有些急了,說:“你可要聽爺爺的話,好好學習,聽見了嗎?”

為了不辜負媽媽的期望,我也像爺爺那樣“嗯”了兩聲。然後媽媽又問:“揚揚,你還有什麽說的?沒什麽媽媽就掛了!”

我一聽,忽然想了起來,大聲對話筒說:“媽媽,我的生日過了,爺爺什麽也沒有給我做!”

我這話一出口,爺爺臉色就一下變了,說:“狗日的還知道告狀了?我還忘了呢!”說完,似乎還沒把心裏的怨氣出完一樣,又接著說,“我又當公又當婆,還要記住你的生日,我又不是你雇的長工!”

媽媽那麵也沉默了半晌,然後才勸我說:“揚揚,爺爺可能是忘記了,你不要生爺爺的氣,等媽媽回來給你買個大蛋糕!好,媽媽掛了!”

我緊握話筒,急忙喊“媽媽”,可從話筒裏傳來的卻是忙音了。我僵在了那裏,也忘了放下話筒。小姨過來從我手裏取下話筒,把它放在電話機上,然後對我說:“好了,揚揚!媽媽已經掛機了,以後再說吧!”說著,拉著我走出了櫃台。

爺爺的臉還沉著:“個小狗日的!你一個細娃兒沒給你過生日,就知道告狀,我土都埋到脖子上了,生日還冷冷清清的,我又給誰說去?”

小姨忙說:“伯,你大人大量,怎麽和小孩子一般見識?”說完,小姨又瞪著我說:“揚揚,以後不要對爸爸媽媽說這些話了!你爸爸媽媽不在家裏,奶奶也不在了,爺爺成天把你的生日記在心裏?再說,過不過生日,你不照樣長了一歲!”

但小姨說歸說,她從架子上拿下兩包餅幹和一包糖對我說:“拿去,你的生日小姨也忘了,這算是小姨給你補的生日禮物!”

我用眼角掃了一眼爺爺,見爺爺沒有反對的意思,就高興地接了過來。可爺爺卻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張十元票子遞過去,問:“他姨,多少錢?”

小姨一把將錢推了過來,說:“伯,你太見外了!小孩子家,我給他補點生日禮物還不應該?”

爺爺非常誠懇地說:“不,這怪我,他姨!他今天不在電話裏說,我真的忘了。話說回來,哪個小孩子不盼著過生日呢?過去他奶奶在,再怎麽著也要給他煮一個雞蛋,下碗長壽麵。如今他奶奶不在了,我也就糊塗了,連孩子的生日也記不住了!”爺爺顯出十分懊悔的樣子,眼眶也濕潤起來。

小姨走出櫃台,把錢塞回爺爺手裏,然後對我說:“揚揚,把爺爺扶著回去吧!小姨已經把你的生日記下了,等明年過生日時,小姨給你煮雞蛋、煮長壽麵,你不要再為難爺爺了!”

我聽了這話,高興得在地上跳了兩下,過去攙扶起爺爺,回去了。

“揚揚,這是羅表叔,快喊羅表叔!”這天中午,我剛跨進家門,爺爺就指著坐在他身邊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對我說。

我一聽爺爺的介紹,就知道是爺爺上次說的那個小剃頭佬。我認真看了一下他,還真長得像羅爺爺,不過比羅爺爺年輕,所以看起來也英俊了許多。他也咧著嘴,笑嘻嘻地看著我。我從他的眼睛和臉上,一下子看出了他是一個有些吊兒郎當的人。我竟然從這第一眼起,就有些喜歡起他來了。但我沒喊他,隻衝他怪模怪樣地眨了一下眼睛,他也馬上回敬了我一個怪相。接著我沒管他了,對爺爺問:“爺爺,你們剛才在說什麽,說得那麽熱鬧?”

爺爺喜氣洋洋地說:“哦,看不出你耳朵還靈呢!告訴你吧,要修河對麵的公路了!”

我說:“不是已經有公路了嗎,還怎麽修?”

爺爺張了張嘴,正要答話,小剃頭佬卻搶過了話頭:“那叫什麽公路?和外麵的公路比起來,真是丟人現眼了!”

爺爺摸了摸胡子,還是喜笑顏開的:“是呀,這次要修的是柏油路!先由我們自己把路基路麵修好,柏油由政府來鋪。鋪好了柏油,也就像城裏的路一樣牢固和好走了,你說是不是,大侄子?”

小剃頭佬急忙說:“那當然喲!”

我對柏油路沒什麽概念,但聽說可以像城裏的路一樣牢固和好走,就高興了。因為這樣一來,下雨天上學我們就不用擔心滑倒了,於是我又急忙說:“真的?”

爺爺看著我著急的樣子,又笑了,然後樂嗬嗬地說:“哄你小崽兒做什麽?上午鄉長親自下來開了村民會,要不,我們怎麽知道要修路。還告訴你,不但那條公路要重修,在石拱橋旁邊,還要修一座水泥大橋,把我們村的這條公路,和你小姨店子前麵的通鄉公路連到一起呢!”

我明白了,立即高興地說:“那太好了,爺爺!我以後到小姨家去了,就不怕兩邊草裏躥出蛇來了!”

爺爺和小剃頭佬同時樂了。爺爺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頭說:“你小崽兒就隻知道這些!”說著,爺爺瞟了一眼小剃頭佬,小剃頭佬又對我像是孩子似的擠了擠眼睛。

我說:“爺爺,做飯吧,吃了我好去上學!”我以為其他同學不會知道這個消息,我想早些把這個好消息讓大家分享。

爺爺說:“你慌什麽?去,到院子裏讓羅表叔把你那頭亂發剪了!你要不去,我就不做飯!”

聽了這話,小剃頭佬站了起來,拿起旁邊的工具箱,對我說:“你端根凳子,跟我到外麵院子裏來吧!”這時我才看清,他走路一瘸一瘸,原來是個瘸子。於是我端起一根凳子,跟在他屁股後麵,也故意學著他的步子,一瘸一瘸地走著,一邊走,一邊還忍不住“吃吃”地笑。走到院子裏,他似乎有了察覺,猛地回過頭,就一把放下工具箱,故意慍怒地朝我打來,說:“好哇,你小崽兒不學好,學我一個瘸子,看我不打死你!”

我一見他的巴掌,放下凳子就跑。他追到院子外麵的竹林邊,見追不上了,停了下來。卻順手扯下一片竹葉,含在嘴裏吹起很好聽的音樂來。我一下被他這種既不像笛子、也不像口哨的特殊的旋律吸引住了。我非常奇怪,一片薄薄的竹葉含在嘴裏,怎麽就能發出這麽動聽的聲音來呢?音樂就是魔力,他吸引著我慢慢回到了他的身邊,抬起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他。最後,我忍不住問:“這是什麽?”

小剃頭佬突然一把揪住了我的耳朵,大聲說:“你還學不學我走路了?”

我急忙告饒:“不了,不了!”

小剃頭佬這才鬆了手:“這還差不多!”

我一邊揉著被揪痛的耳朵,一邊還是忍不住看著他手裏的竹葉:“這到底是什麽?”

“你叫了表叔我就跟你說!”

“表叔!”

“大聲些!”

我把兩隻手卷成喇叭筒,憋足了力氣大聲喊:“表——叔——”

小剃頭佬滿意地笑了,這才把竹葉舉到我麵前,對我說:“這叫吹‘響響’,知道嗎?”說完,他又把竹葉含進嘴裏,吹了起來。

我感到越發神奇,就搖著他追問:“什麽叫‘響響’?”

小剃頭佬又取下了竹葉:“‘響響’就是‘響響’,我怎麽知道為什麽!”

說著,他忽然放開喉嚨唱了起來:

清早起來去上梁,摘匹樹葉吹響響。

賢妹聽到樹葉響,假裝出來晾衣裳。

出來一看不見郎,抱著衣裳哭一場,

娘問女兒哭啥子?莫得米湯漿衣裳!

他的聲音原來是這樣好聽,像一塊巨大的磁石把我吸引住了。我呆呆地望著他一閉一合顫動的厚嘴唇,覺得他的歌聲像是來自一個很遙遠和很神秘的地方。他唱完了,才看著我說:“小崽兒,我唱得好不好聽?”

我本想說好聽極了,可卻故意說:“不好聽,一點也不好聽!還沒有我們學的歌好聽!”

“真的?”小剃頭佬歪起頭,不相信地看著我說,“小崽兒你別吹,唱一首給我聽聽就知道了!”

我說:“唱就唱!”那時,到處都在流行《老鼠愛大米》這首歌,老師雖然沒有教我們,但好多同學都學會了。也不知是誰先在學校裏唱的,反正隻要一下課,學校裏到處都會響著“我愛你愛著你,就像老鼠愛大米,不管有多少風雨我都會依然陪著你”的歌聲。有的男同學還追著女同學唱,老師製止也製止不下來。我就對小剃頭佬唱了。

我剛唱完,小剃頭佬就不屑地撇著嘴說:“這樣亂七八糟的東西也叫歌?貓叫春還差不多!把我牙都酸得快掉了!你小崽兒今後不要再唱這種酸不溜秋的東西了,蛋黃都沒幹,什麽愛呀愛的!”

我不滿地說:“這是電視裏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