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

第25章 留守 (25)

“後來就比賽了!”小剃頭佬用很輕鬆的口氣說,“方圓百裏的人都跑來看熱鬧。有的小夥子栽了十多丈,就堅持不住了,站起來按著腰杆‘哎喲喲’地直叫。有的栽得多點,可也沒有一個人能一口氣栽完。隻有那個王三,手腳麻利,栽得又快又好,始終沒有伸過腰杆,終於栽到了田的那麵。財主家的女兒一看,別提有多高興了,張開兩臂,像一隻鳥兒樣朝王三跑去。周圍的人也都歡呼起來。王三栽完了最後一棵秧,斜眼看見他心愛的姑娘朝他跑了過去,就猛地伸起腰杆。這時,就聽到‘嘣’的一聲,你猜發生了什麽?王三的腰杆一下斷了,倒下去就死了……”

“真的?腰杆真的能斷?”說完,我故意彎了一下腰,而且彎得很低,然後又一下直起來,但什麽事也沒有。

小剃頭佬說:“你這才彎多長時間,人家可是彎了將近一整天呢,又伸得太猛,像你這樣懶伸懶伸的?”

我見他說得認真,就不再糾纏這事了,接著問:“後來呢?”

“後來,”小剃頭佬說,“財主家的女兒一跑攏,見王三已經死了,一傷心,也就慪死了。人們被他們的愛情所打動,把他們合葬在田裏,這就叫了‘女兒田’,知道了嗎?”

我說:“知道了,你繼續說我爺爺參加比賽的事吧!”

接下來的故事已經沒有多少懸念。在小剃頭佬的故事裏,比賽那個日子真是再美好不過了。他說天上白雲緩緩地飄,地上陽光絲絲透明,田坎邊桑樹像是被初夏的和風和陽光熏醉了,輕輕地舞動著柔軟的枝條和闊大的葉片,送來一派清新。遠處布穀鳥亮開了它們圓潤甜美的歌喉,發出聲聲動人心弦的催促。兩邊田坎上,紅旗漫天卷,鑼鼓震山河,四場八鄉來看熱鬧和為各自代表呐喊助威的人,早等得不耐煩了。為了保證比賽時秧苗的供應,早在頭一天,縣上從每個鄉抽調了兩個拔秧能手和一個運秧的壯勞力,此時已將淘洗幹淨、捆綁整齊的秧苗源源不斷地運來,均勻地撒在了田裏。來自全縣三十一個鄉的三十一個選手,都穿上了由縣長親自頒發的、統一製作的白色短袖襯衣,藍色短褲,頭戴統一的新草帽,英姿颯爽地站在前麵的田坎上。他們的麵前,都立著一塊牌子,上麵寫著他們所在鄉和本人的名字。縣長宣布比賽規則,其實也很簡單,三十一個選手排在三十三丈寬的田裏,正好每個人間距一丈。

他們就在這一丈的距離裏,每人插一排秧,一排五株,看誰能不伸腰,一口氣插到對麵,而且要求必須橫直豎正,插到對麵後,能從這麵一眼看過去。這就是說,三十一個選手,實際上每個人都在“打行子”。縣長宣布完比賽規則後,從縣裏來的醫生又在廣播裏宣布注意事項。他反複告誡選手不管是否完得成比賽,直身子時都必須慢慢往上伸,不然會閃了腰。醫生還援引了王三的例子,說王三就是直腰太猛才死了的,我們千萬要吸取他的教訓。醫生講注意事項時,現場安靜得落一根針都聽得見。前晌的時候,縣長一聲令下,三十一個選手像是早就等得不耐煩了似的,“撲通”一聲跳進田裏。田坎兩邊,三十一麵大鼓立即“咚咚咚”地大響起來,各鄉帶來的拉拉隊也馬上跟著呐喊加油。這些拉拉隊都是清一色年輕姑娘,她們這一喊起來,無論是剛才遠處鳴囀著的布穀鳥,還是正準備放開嗓子的百靈和畫眉,都深知不是這些姑娘的對手,一下噤了聲。連天上飄過的白雲,也藏起了身子,因為據說白雲也是一個姑娘。

可插出還不到一百丈遠,兩邊的催戰鼓和姑娘們的喊聲就漸漸減弱——因為不斷有人敗下了陣來。每敗下一個人,就減少一麵大鼓和一隊姑娘的聲音。插到兩百丈遠的時候,就隻剩下爺爺,也就是我們鄉這麵大鼓和姑娘們的聲音還在響著。鄉長已經敲酸了胳膊,這時一時興起,也顧不得還有自己的寶貝女兒在身邊,一把甩掉上衣,雙手掄槌,上下舞動,似乎不把這麵牛皮大鼓敲穿不肯罷休的樣子。汗水在他的身子上雨一樣流下,最後連褲腰也全濕透了。而以他寶貝女兒為首的姑娘們,聲音早已喊啞了,這時發出的聲音,不但不能和布穀鳥百靈這些林中歌唱家媲美,恐怕連老鴨子也會勝過她們。她們不能用聲音給爺爺加油了,就拚命揮動著手裏的旗幟。盡管爺爺埋著頭,一點也看不見她們對他寄托的深情和希望。再後來,鄉長手裏的鼓槌也停了下來,因為人們這時已經看呆了,反而嫌鄉長的鼓聲幹擾了他們。鄉長的鼓聲一停下來,他就發現兩邊田坎上的人,一個個朝著爺爺的方向,瞪著眼,張著嘴,呆了一般。鄉長望了望縣長,見縣長也是這樣,他就悄悄走了過去。

他聽見縣長在喃喃自語地說:“神了,神了,真是神了!”鄉長從縣長這個位置望過去,爺爺已經小得像是一隻在田裏慢慢往後蠕動的小烏龜,而再從秧苗的窩距中間往前看,卻能看見他麵前還有一線寬的縫。縣長說了一通“神了”後,覺得眼睛不夠用了,就急忙叫秘書回去給他取望遠鏡。鄉長從縣長的望遠鏡裏,終於看清了爺爺插的這幾百丈長的一排秧,那真是比墨線彈的還端正。後來縣裏來了兩個人用儀器測了一下,說爺爺那天插的秧,從這麵到那麵,前後誤差不超過一厘米。縣長那天從望遠鏡取來後,就一直放到眼睛上沒取下來,一直到爺爺插完。然後縣長又把望遠鏡依次交給縣裏和各鄉來的領導看了一遍,每個看的人都“啊”一聲表示不可思議的感歎。在夕陽的光芒漸漸消失,爺爺終於插完了這三百三十丈長的一排秧。到了邊上的時候,他一屁股坐在了田坎上,整個身子仍保持著一副在水裏的姿態。人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繼而發出了一致的喊聲:“千萬別忙伸腰,千萬別忙呀!”縣長和縣裏來的醫生在朝他飛快地跑去。

在人們焦急和擔憂的喊聲中,隻見爺爺朝人們舉起了一隻手,一邊輕輕地揮著,一邊伸了一下腰,大約有一厘米左右,然後又是一下,像是莊稼出芽或竹筍出林一樣,拱出一點,再拱出一點,在一個不經意間,一下子拱出來了,爺爺終於在田坎上挺直了腰板。人們一邊跟在縣長後麵往爺爺那兒跑,一邊朝他舉臂歡呼著。爺爺倒一時不知該怎麽辦了。他朝人們傻癡癡地望著,他看見在朝他跑來的人群中,有一個穿著紅衣的少女,像一朵彩霞,飛快地飄來,跑得比縣長還快。爺爺先也沒怎麽注意,因為今天每個穿紅衣的女子,哪個又不比平時興奮?可這朵彩霞飄到他身邊時,卻生出了雙翼,一下撲到了他的身上,然後緊緊抱住了他。接著,熱淚滾滾,迅速浸濕了爺爺的肩膀。那一時,爺爺完全像是被電擊住一般傻了。他感受到了她身子像電流傳過似的輕微的戰栗和巨大的熱量,感受到了她身子的綿軟和結實,可就是說不出話來。他感覺口幹得十分厲害,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包括縣長在內的人們都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他們也沒想到在故事即將完畢之時會出現這樣突如其來的一幕。緊接著,雷鳴般的掌聲再次擊破了黃昏的靜謐。

“小崽兒,”小剃頭佬對我解釋說,“那個年頭,一個女娃子在這樣公開的場合和你爺爺擁抱,那真是沒人想得到!你知道這個人後來成了誰嗎?”

“我奶奶!”我腦海裏掠過了一道光亮,大聲說。

小剃頭佬笑了起來:“小崽兒還算不傻!那你知道她是誰嗎?”

我拿不準,搖了搖頭。

小剃頭佬得意地說:“小崽兒是不敢猜,是不是?我跟你說嘛,就是帶頭扭秧歌的那個,也就是鄉長的女兒!”說著,小剃頭佬頓了一下,才接著說:“小崽兒,你祖外爺還是鄉長呢!你沒想到,是不是?這樣的事放到今天,肯定是不會的!可那個時候,小崽兒,跟你說吧,那個時候的姑娘不像現在的姑娘,一心就想傍個大款什麽的!那個時候的姑娘,就是喜歡小二黑這樣的人……”

我聽得稀裏糊塗,急忙打斷他的話問:“小二黑是誰?”

“小二黑你都不知道?”他顯得吃驚的樣子,然後才說,“哦,對對對,小崽兒肯定不知道小二黑是誰!就是像你爺爺那樣的勞動能手和勞動模範!我跟你說,那個時候,哪個姑娘能嫁給你爺爺這樣的勞動能手,臉上光榮著呢!你知道是誰來給你爺爺奶奶主婚的嗎?我爹說,是縣長!縣長親自來給你爺爺奶奶主的婚呢!”

我還是表示懷疑,遲疑地問:“那我祖外爺,他沒、沒說什麽?”

小剃頭佬說:“小崽兒,你還是鬧不懂那個時候的風氣!你祖外爺能說什麽?他見你奶奶愛上了一個勞動模範,心裏高興還來不及呢!你以為像現在這些當官的,盡想著攀高枝兒?那個時候的人心正著呢!”

說著,我們走到了竹林中間。這時,我鬼使神差地想起一件事來,就看著小剃頭佬問:“你今天還在玉珍嬸家裏吃飯,是不是?”

小剃頭佬吃了一驚,猛地站住了,瞪著我反問:“你怎麽知道的?”

我遲疑了一會才說:“我知道你要在玉珍嬸家裏吃飯!”

小剃頭佬像是窘住了,半天才拍了我一下,說:“手藝人吃百家飯,哪家都是吃,小崽兒以後不要再說這種話了!”說著,到了大院子邊上,那些小孩子又一窩蜂湧了過來。小剃頭佬住了口,對那些孩子問:“你們誰還想坐摩托車?”

那些孩子這時就爭先恐後地往前擠,小剃頭佬掃了大家一眼說:“誰先理發,理完了誰就坐!”

小剃頭佬話音一落,那些小孩子就都一溜煙地跑去搶凳子了。

這天中午,小剃頭佬真是又在玉珍嬸家吃飯。不但這天,以後都是如此了。我不明白,玉珍嬸家又沒人剃頭,小剃頭佬怎麽每次都在她家吃飯?有一次,我問爺爺,爺爺忽然生氣地吼了我一句:“小孩子家管什麽閑事!”說完,卻沒來由地歎了一口氣。

過了春節不久,爺爺連續起早看天氣,看了回來就對我說:“揚揚,今年夏旱來得早,怕不好栽秧呀!”

我問:“爺爺,你怎麽知道?”

“我這雙眼睛看了的,準不會錯!”那時,育秧的稻種已經下了田,爺爺說完就又接著說,“我們的秧田還空了兩畦沒撒稻種,過幾天再泡點穀種,育點遲秧準備著。”

“爺爺,你又不是氣象台,要是用不著,不浪費穀種了嗎?”

爺爺笑了一笑,有點高深莫測地說:“你等著瞧吧,小崽兒!”

果然,過了立夏,所有小春作物都收割完了,老天爺還不下雨,冬天沒有改旱田的水田,勉強把秧插上了,可改了旱田的田,這時就沒法了。大家天天一起床,首要的任務就是開門看天,可看來看去,老天爺還是像遇到什麽喜事一樣,笑口常開,明媚得一塵不染。還沒到小滿,就熱得像盛夏,連風刮過來,都火燒火燎地使人感到窒息。眼看著秧苗一天天往上躥,有的已經躥過了節,好多莊稼人都等不住了,說:“還插什麽秧?不如拔了改種旱季作物算了!”說著,一些人真的就去把秧苗拔了。另一些人還心存僥幸,說再等幾天吧!又過了幾個烈日後,連這些人也等不住了,也一邊咒罵著老天,一邊下到秧田裏,將齊腰高的秧苗連根拔了。一時間,村子裏所有的田坎兩邊,都丟滿了連土帶泥的秧苗,那幾天的牛都盡情地敞開了肚子啃著那些秧苗。盡管這樣,大夥臉上並沒有顯出多少愁意。因為這些年家家都囤得有糧食,一季兩季趕不上茬,不會發生餓肚子的事。爺爺在驚蟄前撒的稻種,雖然遲了兩個節氣,但後麵的日子氣溫一天比一天高,長得也特別快。爺爺說,如果芒種前幾天再不下雨,這批秧苗就用不上了。

這天早上天快亮的時候,老天爺忽然又是打雷,又是下雨,而且雨還下得很大,沒一時,到處都是“嘩嘩”的水聲。在雷聲和風聲的間歇,還能聽見從巴山上傳來的山洪聲。爺爺高興得從**跳了下來,頭上什麽也不戴,赤腳就衝進了院子裏。他淋了一陣雨之後,興衝衝地回到屋裏,對我說:“揚揚,我們偏岩子下麵那塊油菜田終於可以收上水了!”說完,爺爺忽然舉起雙手,對著屋頂說:“老天爺呀,你終於發善心了!終於發善心了!”可是爺爺的話剛完,老天爺像是經受不住表揚似的,忽然風沒有了,雷聲沒有了,雨也漸漸小了下來,淅淅瀝瀝的。“像八十歲的老頭撒尿!”爺爺後來說。

爺爺那時的臉一下就變了,像是傻了一般,半天才不肯相信一樣喃喃自語地說:“就這樣了?就這樣了?老天爺你就不肯多下一會兒?”

但老天爺不領爺爺這份情,幹脆連像八十歲老頭撒尿一樣的餘液也不肯給了。一會兒,就風清月朗,萬物複歸於一片沉寂之中。

這時,東邊天際已露出淡淡的晨曦,爺爺等不住了,突然對我說:“揚揚,你自己睡,爺爺到偏岩子那塊田看看!”說著,爺爺就出去從屋角提起一把鋤頭,走了。我聽見門從他後麵拉上的聲音。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被人搖醒。睜眼一看,原來天光已經大亮。爺爺站在我的床前,臉上放著和外麵天色一樣的明亮的光芒,對我說:“揚揚,快起來,今天上午爺爺求你一件事,就不要去讀書了!”

我揉著眼睛,睡意蒙矓地問:“爺爺,什麽事?”

爺爺高興地說:“好事,揚揚!我們那塊田就差蓋麵水了。我到偏岩子上麵那些沙氹看了看,裏麵都有滿滿一氹水,如果把那些水趕下來,就足夠了!爺爺要堵邊,不能同時去趕水,你就去給爺爺把那些水趕下來……”

我露出了不樂意的樣子:“爺爺,今天可要教新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