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

第32章 留守 (32)

大媽的喊聲和罵聲還在繼續。大媽是一個不好欺負的女人,她不怕事的脾氣也遠近有名。看來她今天晚上不把那個臭流氓罵個狗血淋頭,不會善罷甘休。我們赤著腳趕到她家的院子裏,這才看見她袒胸露乳、頭發淩亂地坐在院子的席子上,大腿上放著一件小梅姐的衣服,嘴裏吐著一連串髒話。小梅姐站在她的身邊,咬著嘴唇,眼裏卻閃著一種憤怒和惶惑交織的神情,那樣子似乎想勸勸大媽卻又不好開口。爺爺忙過去大聲問:“福臨家的,怎麽回事?”

大媽像一個人來瘋的孩子,這時一拍大腿站了起來,用了更加高亢和淩厲的語氣說:“怎麽回事?是哪個變人沒變全的東西想占老娘的便宜!你解了老娘的衣服,別跑呀……”

這時村子裏很多人都被大媽的叫聲驚醒了,沒一時,鳳玲嫂、玉珍嬸還有東川哥等許多人,都紛紛跑來了。爺爺見了,就說:“福臨家的,既然人都跑了,你就少說兩句吧,又不是什麽好事!”

鳳玲嫂等女人也說:“就是,蘭英嬸子,他沒占著便宜就算了,以後小心些就是了!”說完又都互相說,“村子裏怎麽會出這種事?”

大媽聽了,反而不依不饒地說:“少說兩句?我就這麽好欺負?這次我便宜了他,下次他不真的就解我褲子了?”說完,又衝著夜空叫起來:“臭流氓你聽著,老娘都是老太婆了,回去解你妹子的褲子吧!那年輕著呢,嫩著呢,比老娘的貨好呢!”

爺爺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在星輝映照下,和東川哥一起到大媽的屋子周圍查看去了。我走到小梅姐身邊,拉著她的手,發覺她的手有些冰涼冰涼的。她見我拉她,也攥緊了我的手。過了半天,我才輕聲問:“小梅姐,你知道是怎麽回事?”

小梅姐回頭看了我一眼,輕聲說:“我也不知道,揚揚。晚上吃了飯,見天上也沒有月亮,我就沒有回去。我帶著雪梅先和你大媽睡在院子裏,後來起了風,我怕雪梅受涼,就抱著她進屋睡去了。走的時候,見你大媽睡得很沉,就把我的衣服披在了她身上,後來就聽見了她的喊聲!”

聽小梅姐這麽一說,我想起小剃頭佬落在小梅姐身上的目光,心裏亮開了一條縫。我於是俯在小梅姐耳邊說:“小梅姐,一定是他……”

我話還沒有說完,小梅姐急忙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別亂說,揚揚,捉賊捉贓,捉奸捉雙,沒有證據,說出去別人會不依的,還會笑話我!”

我看著小梅姐眼裏慌亂的神色,立即懂事地點了點頭,閉上了嘴。

爺爺和東川哥查看回來了,他們當然什麽也沒有發覺。於是爺爺就對大家說:“好了,沒什麽了,大家回去吧!”

女人們也對大媽說:“蘭英嬸子,回屋吧,以後別一個人在院子裏睡了!”一邊說,一邊將大媽拉進了屋裏,這才陸續散去。我臨走的時候,又向小梅姐投去一瞥,提醒她以後要小心,小梅姐點了點頭。村子又恢複了寂靜。

經過這一折騰,把我的瞌睡全趕跑了。我躺在席子上,腦海裏翻來覆去地迭現著小剃頭佬看小梅姐的畫麵和今晚上出現的事情。雖然沒有證據,但我相信這兩件事情絕不是相互割裂的。我一定要找到一個什麽依據,來證實我的這個想法。於是第二天上學的時候,我特地又繞到大媽的房子周圍,細細地查看起來。功夫不負有心人,在大媽房屋的右側,我撿到一把剃頭的刀子。我還發現掉刀子的地方,草倒了一片,顯然是有人在這裏跌倒過。我把刀子藏在書包裏,放學回家後,就把刀子給爺爺看。爺爺一看就驚住了,問:“揚揚,你真是在你大媽屋子旁邊撿到的?”

我肯定地點了點頭。

爺爺的臉色一下黑了下來,臉上的皺紋和下巴上的胡須一個勁憤怒地抖動,半天才像壓抑不住地說:“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他怎麽能做這事?”

我張了張嘴,想告訴爺爺說小剃頭佬並不是想占大媽的便宜,他是錯把蓋著小梅姐衣服的大媽當做了小梅姐!可話到嘴邊我忍住了。我愛小梅姐,我不想讓別人對她說三道四。

爺爺見我沒說話,把刀子往地上狠狠一甩,繼續餘怒未息地說:“我的老羅兄弟怎麽生出這麽一個禽獸不如的東西!揚揚,我跟你說,要不是看在他爹的麵子上,下次來我一刀把他宰了!”

聽爺爺說到這兒,我忽然擔起心來:“爺爺,他還會來剃頭嗎?”

“還要他來剃什麽頭?這樣的東西,讓他滾得遠遠的,永遠都不來村裏才好!”

“爺爺,我們的頭發長了怎麽辦?”

爺爺忽然停住不說了,好像我把他給問住了一樣。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又彎下腰,把刀子重新拾了起來,說:“放到這兒,他總有一天要來露麵,到時我們當麵鑼、對麵鼓,看他怎麽說!”說著,把刀子揩了揩,放進了口袋裏。

我說:“對,爺爺,看他怎麽說!不過,爺爺,現在你把刀子先給我。”

爺爺忽然警惕地看著我:“你想幹什麽?”

“我、我……”我想把刀子給小梅姐看看,可話到嘴邊,卻囁嚅起來了。

爺爺見我這副樣子,突然說:“我知道你小子想幹什麽?又想到處廣播是不是?不過我告訴你,這事兒我們知道就行了,你不能再對別人說,聽見了嗎?”

“連大媽也不能說嗎?”

“也不能!你小崽兒要是再對別人說,爺爺可不會饒你!”

我見爺爺這副認真的樣子,就點了點頭:“好嘛,我什麽人都不說!”

爺爺這才露出了滿意的樣子,去做飯了。

小梅姐在大媽出事的第二天就搬回了大媽家裏,因為她突然害怕了起來。雪梅開始第二次斷奶。這次小梅姐像是痛下了決心:不論雪梅怎樣哭,她都不去管她。她還讓人到鎮上屠宰場要了兩隻豬苦膽回來,把膽汁抹在上,實在被雪梅纏不過的時候,就把塞進她的小嘴裏,苦得雪梅馬上就吐了。她還用鍋底灰把整個塗得黑黑的,去嚇唬雪梅。總之,在我的小外甥女哭過幾天以後,慢慢地就不哭了,也不去抓搔她媽媽的胸脯了,隻是整個臉蛋都瘦了一圈。

小梅姐原說隻要雪梅一斷奶,就把她扔給大媽,自己出去和述韭姐夫一起打工。可沒想到就在雪梅斷奶兩天後出了一件事——雪梅病了。

這天中午一回到家裏,爺爺焦急地對我說:“揚揚,雪梅病了!昨天晚上突然發高燒,你小梅姐把她抱鎮上醫院看去了!”

聽了這話,我馬上放下書包,一頭紮進了驕陽裏。爺爺在後麵喊了起來:“你幹什麽,揚揚?”

我一邊跑一邊掉頭回答:“爺爺,我去接小梅姐!”

爺爺還在後麵喊:“回來戴頂草帽呀!”

可我已經跑遠了。

一路上我都沒有看見小梅姐的影子,我心裏又著急又害怕。有幾次,我甚至懷疑這事會不會是真的?可我相信爺爺不會說假話。我一口氣跑到了鎮上醫院,果然看見小梅姐痛苦而著急地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條椅上。我撲過去抓住了她的手,叫道:“小梅姐,雪梅怎麽樣了?”

小梅姐也露出了非常吃驚的樣子,她一麵用麵巾紙幫我擦頭上的汗,一麵對我說:“揚揚,這麽大的太陽,你怎麽來了?”

“小梅姐,雪梅怎麽樣了?”我堅持我的問題。

“在裏麵打吊針呢!醫生說孩子在斷奶期間,抵抗力下降,最容易生病了。雪梅已經有了肺炎症狀,得輸液、消炎!”

“輸了液後,就沒事了,是不是,小梅姐?”

小梅姐看了我一陣,突然疼愛地把我的頭拉到了她的懷裏,摩挲著說:“是的,揚揚,不會有事的!”

我感到十分幸福和溫暖。過了一會兒,我從小梅姐的懷裏抬起頭,坐直了身子,然後看著她問:“小梅姐,你還走不走了呢?”

小梅姐突然抓住了我的手,緊緊地攥著,說:“走,怎麽不走?不過現在不走了,揚揚!你不知道剛才我心裏有多疼,簡直像是用刀子在剜我心頭的肉!如果雪梅有個三長兩短,姐姐都會不想活了!”

聽了這話,我急忙說:“小梅姐,你剛才不是說,雪梅不會有什麽事了嗎?”

小梅姐苦笑了一下,說:“是的,揚揚,不過當時我是這麽想的!”她又拍了拍我的手,認真地看著我問:“揚揚,你知道我剛才把她送醫院時,想到什麽嗎?我想到了芳芳,多漂亮一個妹妹呀!可是,可是……不就是因為你二媽不在身邊,她才……死的嗎……可是,可是如果我不走,你述韭姐夫那邊,我又不知道怎麽辦?”小梅姐的眼角倏地湧出了兩朵淚花。

聽到小梅姐提到芳芳妹妹,也一下觸動了我心裏的傷痛,忍不住想哭,可我卻勸起小梅姐來:“小梅姐你別說芳芳妹妹了,好不好?”

小梅姐又強作歡樂地笑了一下,擦了擦眼角的淚水,說:“好,好,我不說,不說了!我隻是覺得沒娘在身邊的孩子好可憐!真的,揚揚!不過,我還是得走!我還要給你大媽說明,要她好好待雪梅,我才能放心走,你說是不是這樣?”

“當然是這樣,小梅姐!”我說。可說了這話過後,我馬上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又對小梅姐問:“小梅姐,大媽如果還是不答應給你帶雪梅,那怎麽辦?”

小梅姐目光看著遠處,像是橫下了一條心,說:“那我就和她鬧!”說完又說,“實在不行,我們就告訴爺爺!”

我立即攥了攥拳頭,也信心十足地說:“對,小梅姐,告訴爺爺!”

這天下午,我連學也沒上,和小梅姐待在醫院裏,一直等雪梅打完吊針,退了燒以後才回到家裏。回來以後,小梅姐果然又給大媽說了出去打工的事,可大媽還是像前兩次一樣,不答應給小梅姐帶雪梅。大媽說:“你是成心把我累死呀?我長得有幾雙手?這樣的小娃兒,橫豎離不開大人,又得揩屎又得擦尿,還得往她嘴裏喂飯,打不得一會兒晃,你以為像五六歲的娃兒呀,屙屎屙尿不要大人服侍了哇!”說來說去,大媽還是那句話,要小梅姐把雪梅帶到五六歲了,她才同意給她帶。小梅姐沒法,真的來找爺爺了。爺爺聽了小梅姐的話,半晌沒吭聲,隻顧埋著頭抽自己的煙,煙霧在小梅姐身邊繚繞著。小梅姐急了,搖了搖爺爺,說:“爺爺,你說話呀!”

爺爺這才從嘴裏取下旱煙杆,一邊磕煙灰一邊說:“孫女,你讓爺爺說什麽呢?要照我說呀,你娘說的那些話並不是沒有道理!雪梅才斷奶,這樣的娃兒一天到晚都離不得大人。你媽身邊又沒有多的人能幫她一下,你說,她要帶了雪梅,地裏的莊稼怎麽辦?”

小梅姐立即說:“爺爺,你給她說,就不種那些地了!種一季糧食又值幾個錢?”

爺爺說:“雖然再值不到幾個錢,但你媽做了一輩子農活,現在叫她一點地不種,她又閑得下來嘛?再說,雖然打工比種莊稼來錢多,可也不能不種地呀!不種地你們吃什麽,啊?”

小梅姐一下急了,說:“爺爺,那怎麽辦?我、我……”

爺爺把煙杆插在褲腰上,拉起了小梅姐的手,說:“孫女,你別怪爺爺心狠,不去幫你說話。依我說,你就還留一段時間,等把孩子帶到能自己走路吃飯了再出去,到那時你媽就沒有理由拒絕你了!”

小梅姐一聽這話,就哭了,說:“爺爺,那、那要等到什麽時、時候呀……”

爺爺見小梅姐哭,心裏也酸酸的覺得難受,可他還是說:“有什麽法,孫女?甘蔗都沒有兩頭甜,這人世間的事情哪有兩頭都完美的?”說完又拍著小梅姐的手說,“你們年輕人的心思,我知道,孫女!不就是想趁年輕,出去多掙點錢嗎?可再能掙錢,也不能不體諒父母吧?再說,世界上錢能掙得完?你再傷心,我也沒法去向你媽開這個口呀!等兩年你的娃娃大一些了,你媽如果不答應給你帶,爺爺說她罵她,她也隻能受了!可現在,爺爺用什麽理由去說服她呀?”

小梅姐聽了爺爺的話,知道沒希望了,就再不說什麽,哭著回去了。

這天我到學校去,突然發現學校裏來了許多大人,有村上和鄉上的幹部,還有鎮上中心校的領導和一些老師,他們都在緊張地忙碌著平整操場,拔除學校牆壁周圍的雜草,給廁所和教室的牆壁刷白灰,還有的人伏在老師批改作業的桌子上寫標語,像是迎接什麽重大節日似的。我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就問旁邊的同學,同學也搖著頭說不知道。正在這時,老師一眼看見了我,突然走過來對我說:“劉揚同學你來了?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我跟在她後麵,走進了她那間既是辦公室又是寢室的屋子。進去一看,才發現中心校的王校長和另外兩個穿西裝的幹部和十多個同學已經擠在屋子裏了。除了那三個大人外,十幾個同學的臉上都掛著一種既有些興奮又有些茫然的表情,像是在急切中等待著什麽似的。

我在一個同學身邊站了下來,這時老師對著那三個大人笑了笑,說:“這是劉揚同學!”說完,又對王校長說,“人都到齊了,王校長!”

王校長微笑著,朝她點了點頭,又朝另外兩個大人點了點頭,然後才回頭對我們說:“同學們,我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鎮的李鎮長李叔叔,這位是我們縣教育局的張股長張叔叔!知道為什麽找同學們來嗎?”

我們互相看了一眼,搖了搖頭,拖長了聲音說:“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