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

第34章 留守 (34)

我打開了手裏的調查表,哦,好大好大的一張,上麵密密麻麻地印滿了各種問題,少說也有一百多個,十分詳細。比如“你家誰在外麵打工?”“每年外出打工的時間?”“你在哪所學校上學?”“你怎麽去學校?”“你現在和誰住在一起?”“你多大的時候父母出去打工的?”“你父母多久回來一次?”“他們回來一般住多長時間?”“你與父母怎樣聯係?”“你跟父母聯係時主要說些什麽?”“你經常和監護人聊天嗎?”“原來和父母說的話,現在和誰說?”“你想念在外打工的父母嗎?”“你是否想和外出打工的父母一起到城市生活,為什麽?”“你希望父母回來和你一起生活嗎,為什麽?”“你生病時誰帶你去醫院?”“你在家幹家務活嗎?”“你每天的零花錢是多少?”“有人欺負過你嗎?”“你怎麽過生日的?”“誰經常輔導你做作業?”“你去過村子以外的哪些地方?”“你認為學習重要嗎?”……問題雖然很多,可難不倒我。我拿起筆,認真把我的答案工工整整地寫在了每個問題下麵的方框裏,就像考試時做那些選擇題一樣,然後我像交作業一樣把調查表交到了前麵的爺爺、叔叔和阿姨的桌子上。

其他同學和他們的監護人也填好了表,交給了來收表的校長和股長叔叔。我以為調查就這樣結束了,心裏有一種隱隱的失落感。可就在這時,校長疊好了表,把它們放到了從北京來的那個爺爺麵前,突然轉過身來對我們說:“同學們和各位監護人不要忙,大家坐好了,首長還有一些問題要問你們!”

聽了這話,我一下挺起胸脯坐直了。

那個從北京來的爺爺用慈祥、和藹的目光看了看我們,微笑著站了起來,對我們鞠了一躬,然後才親切地說:“我首先感謝各位同學和各位監護人的配合!也感謝你們的親人為我們國家的現代化建設,在城市裏作出的貢獻!感謝各位留守兒童的監護人為下一代的健康成長作出的努力!”爺爺的普通話說得非常標準,像是電台的播音員。爺爺的這幾句話說完以後,校長在旁邊帶頭鼓起掌來,我們也就跟著歡迎。然後,那個爺爺又對我們說:“為了使我們的調查更真實可靠,下麵我要問一些問題,哪位同學先發言?”

說著,爺爺的目光殷切地掃了我們一眼。我乘機也向同學們看了看,果然見他們一個個低著頭,一副膽怯的樣子。我就勇敢地把手舉了起來。

北京來的爺爺一下高興了,說:“哦!好,就這個同學先說!你叫什麽名字?”

我站了起來,大聲地回答說:“我叫劉揚!”

爺爺忙說:“坐下坐下,我可不是你們老師,不需要你們站起來回答問題。”說著,爺爺就去翻我回答的調查表。他在我填寫的表上看了一會兒,然後抬起頭又看著我說,“不錯,劉揚同學平時學習很努力嘛,字寫得這樣工整!”

聽到從北京來的爺爺的誇獎,我心裏高興極了,就朝身邊的爺爺投去了一瞥自豪的目光。爺爺臉上漾著笑容,也很高興似的。

正在我自鳴得意的時候,北京來的爺爺又說:“劉揚同學,你的情況我基本了解了!現在我問你幾個問題:第一,你說說你現在的生活跟爸爸媽媽外出打工之前有什麽不一樣?”

一聽到這個問題,我突然愣了,臉也一下紅了起來。有什麽不一樣?當然有很多不一樣!可是我不知該怎樣回答。老師在一旁急了,鼓勵我說:“揚揚不要著急!”

那位爺爺也說:“對,不要著急,怎麽想的就怎麽說!”

我遲疑了一會,終於下定決心地往肚裏咽了一口口水,又站起來說:“當然不一樣!過去爸爸媽媽在家裏,家裏非常熱鬧。現在隻有我和爺爺兩個人在家裏,爺爺又不愛說話,所以家裏就很冷清!”說這話時,我鼻子突然有些酸了起來。

北京來的爺爺一邊朝本子上記,一邊向身邊省上和市上的叔叔阿姨看了看,然後又對我問:“還有沒有不一樣的?”

我仰起頭想了想,又回答說:“爸爸媽媽在家裏感到很幸福,可現在感到像是孤兒!”

說完這話,我就緊緊地咬住了嘴唇。

北京來的爺爺大約看出了我想哭的樣子,馬上不問這個問題了。其實我倒希望他問下去,我好把想好的許多的不一樣全講出來。可爺爺卻問了另外一個問題:“劉揚同學,你覺得自己跟村裏那些父母都在家的孩子相比,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呢?”

這次我不再猶豫了,馬上大聲回答:“不一樣的地方多了!比如他們能天天跟爸爸媽媽說話,我卻隻有在夢裏跟爸爸媽媽說話!還有,別的孩子受欺負了,可以叫他爸爸,可我不行!還有,下雨了,別的孩子有媽媽送傘來,而我沒有……”說到這兒,我想起了二媽回來那一次爺爺來接我的事,又突然把嘴唇抿緊了,頭也低了下去。

北京來的爺爺沒等我繼續說下去,又問了第三個問題:“揚揚,你現在最想的事是什麽?說心裏話!”

我馬上抬起頭,想也沒想就回答說:“我現在最想的事是爸爸媽媽早些回來!”

“哦,是這樣!說說你的理由行嗎?”北京來的爺爺的目光親切地落到了我的臉上。

我迎住北京來的爺爺的目光說:“因為我爺爺老了,他現在也很冷清,希望爸爸媽媽能回來陪爺爺!”

我說的可是心裏話。這句話也不是現在才想起的,每次看見爺爺一個人在地裏勞動,一個人半夜從**爬起來默默吸煙,我就想爸爸媽媽能早些回來照顧爺爺。我的話一完,爺爺的眼睛忽然像飛進了蟲子一樣,急促地眨動著,也像是要哭了的樣子。

北京來的爺爺又問了我幾個問題,我都回答得很好。爺爺誇獎了我幾句,就叫我坐下了,然後他又問了其他同學和監護人一些問題。問完以後,北京來的爺爺就像拉家常一樣,和我們親切地交談起來。他說:“同學們、老鄉們,你們的問題都回答得很好!我很感謝你們!你們知道全國現在有多少農村勞動力在城市打工嗎?有一億多人呢!全國又有多少像你們一樣的留守兒童呢?根據國家統計局的數字,十五歲以下的兒童就有上千萬人呢!這還不包括十五歲以上的中學生!這麽多的父母外出務工確實給留在家裏的孩子帶來了很多問題。我也知道孩子們留在家裏辛苦,你們這些爺爺奶奶、姥爺姥姥更辛苦!可這又是一個曆史前進過程中不能回避的問題。

為什麽這樣說呢?同學們和老鄉們都知道,現在農民工進城,已經不是一個新鮮的話題了。它是你們親人理性選擇的結果,也是我們國家實現工業化、城市化、現代化發展的必然。同學們你們想一想,為什麽你們的爸爸媽媽要放棄土地,背井離鄉地外出打工?當然,種莊稼不合算是一個方麵,還有更重要的一個方麵,那就是在加快城市建設和經濟發展的同時,也推動和加快了你們擺脫貧困、走向富裕的步伐!而且有很大一部分人,在自己已經脫貧致富的基礎上,還在為未來做打算。就拿同學們讀書來說吧,我知道有很大一部分父母在城裏打工,就是在為你們當前能夠上學,今後能夠進城讀高中、上大學積攢更多的費用,好讓你們長大以後,能夠跟上時代步伐,過上比他們、比你們的爺爺奶奶更好的生活!同學們、老鄉們,你們說我說得對不對?”

我們立即熱烈地鼓起掌來,覺得這個爺爺說得對極了,盡管有些話我們還有些不明白。

那個爺爺等我們掌聲結束以後,又才接著說:“所以當前存在的留守兒童,當然還有留守老人、留守婦女的一些問題,是我們社會轉型背景下出現的一個新問題,這隻是暫時的!隨著時代的發展,這些問題都能克服。當然我這樣說,並不意味著我們就可以不關心你們這些家裏的孩子的生活了!恰恰相反,關心你們這些留守兒童,不僅關係到農民工的下一代能否健康地成長,也關係到社會的可持續發展和建立和諧社會的總目標!所以,黨中央非常重視這一情況。我們這次下來,就是希望通過這一調查,能夠對全國廣大農村——特別是中西部農村地區——的留守兒童的生活狀況,以及存在的問題有一個較為全麵的了解和認識,以期引起各級政府部門和全社會對這一問題的重視,最終采取相應的措施來加以解決!同學們,你們現在正處在人生成長的關鍵時期,我衷心希望你們也能夠和那些正常家庭的孩子一樣健康成長!”

北京來的爺爺說完,站起來又給我們深深地行了一禮,我們又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

北京來的那個爺爺講完,省裏來的那個叔叔也講了話。省裏的叔叔說老首長講得很好!老首長這麽大的年紀了,還關心著我們留守兒童的成長,親自下鄉來參與調查,令我們十分感動,我們一定要向老首長學習,做好留守兒童工作。接著,省裏這個叔叔告訴了我們一個好消息,說省上的有關部門正在製定一個文件,就是關於實施關愛城鄉留守兒童的行動意見的,經省委研究後,不久就要下發到各級人民政府。到時候,我們這些留守兒童就會有一個更好的成長空間了!

我們聽了,更起勁地鼓起掌來。不但我們鼓,我們身邊的爺爺奶奶、姥爺姥姥或其他的監護人,也跟著一齊鼓,高興得像是要把教室也震破似的。

省上來的叔叔講完後,市上來的那個阿姨也說了幾句,會議就散了。我往外麵走的時候,忽然有人在我頭頂上親切地摩挲了兩下。我抬頭一看,是市裏那個阿姨。她像是媽媽那樣地看著我,並且還鼓勵地說:“好好學習,劉揚同學!”

我點了點頭,心裏覺得溫暖極了。我想,要是爸爸媽媽今天看見我的表現,該有多好呀!

走在路上,我故意問爺爺:“爺爺,我今天表現還可以吧?”

我以為爺爺會誇獎我,但爺爺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似的,隻淡淡地說了一句:“還不是褲子包的!”

我說:“爺爺,你怎麽了?”

爺爺突然站住了,看著我說:“他們說得真好!揚揚,你說現在爺爺該不該讓你小梅姐出去打工?”

我吃驚地看著爺爺,說:“爺爺,你怎麽突然想到小梅姐的事上去了?”

爺爺說:“聽了那個北京來的爺爺說的話,我突然想通了,覺得該讓你小梅姐出去打工了!”

我還是覺得奇怪,又急忙追問:“為什麽?”

爺爺沒馬上回答我,而是看著遠處,過了一會兒,才仿佛自言自語地說了起來:“揚揚,你說這人活著究竟圖個什麽,啊?這一輩一輩的,不就是盼個一代比一代強嗎?我們這一代不行了,你爸爸媽媽這一代,也出息不大了!就盼著揚揚你和小梅姐還有雪梅這一代了!你去給小梅姐說吧,就說爺爺同意她現在出去打工了,要是你大媽還不同意帶雪梅,就讓她來告訴我,爺爺幫她說去!”

我一下為小梅姐高興了,立即說:“真的,爺爺?”

爺爺朝我點了點了頭,說:“小崽兒,我哄你做什麽?”

我聽了,馬上撒腿就跑。跑過一段路,才回頭望了望爺爺,發現爺爺還站在明亮的陽光裏,手撚著下巴上的胡須,看著我慈祥而幸福地微笑著。

大媽當然還是不答應帶雪梅。當天晚上,爺爺就噙著他的旱煙杆去了大媽家裏。爺爺去了以後,也不說話,隻拉著臉,“吧嗒吧嗒”地抽自己的煙,像是大媽欠他什麽一樣。等小梅姐抱著雪梅去睡了以後,爺爺才甕聲甕氣地喊著大媽說:“老大家的,你過來,我有話對你說!”

大媽已經猜到了爺爺要對她說什麽,心裏也老大的不高興,撅著嘴,用圍裙使勁拍打著自己的身子,其實她衣服上並沒有一點灰塵。一邊拍,一邊嘟噥地說:“什麽事嘛?”

爺爺看了大媽這個樣子,也不生氣,在凳子腿上磕掉煙灰過後,才回頭非常平靜地問大媽:“你把小梅生下來,從一尺那麽長養到現在,一泡屎一泡尿,你說說你圖的什麽?”

大媽一聽這話愣了,好像爺爺提的是一個十分深奧的哲學問題一樣。半天,大媽才說:“你說圖什麽?”

爺爺說:“不就是圖她好嗎?你說,現在年輕人碰上了好時代,可以滿世界去掙錢,可你為什麽硬要把她留在家裏帶娃兒?”

大媽一聽,委屈地叫了起來:“爹,不是我頂撞你,你這張嘴巴怎麽也說話不算話了?不是你也同意她把雪梅帶大一些才出去嗎?真是放風是你,收風也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