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

第35章 留守 (35)

大媽說了這一通責備的話後,以為爺爺會生氣,但爺爺沒有生氣。他耐心地聽完大媽的話後,說:“老大家的你說得對,過去我是說過這樣的話,可現在我想通了。你聽我說,你從一尺那麽長把女兒帶大,總希望下一代能比自己過得好!可現在小梅她也是當娘的人了,她難道還不希望她的女兒今後的日子比她現在的更好?可想要日子過得更好,天上不落,地上不生,還得靠他們年輕人從現在就開始出去掙!你都是吃飯不長的人了,是不是這個道理,你自己去想!今天那個從北京來的人說得好,他說這麽多農民進城打工,不光建設了城市,也自己奔向了富裕,而且還謀劃到了未來!他說現在好多人在外麵打工,都是在為他們的下一代積攢讀書的錢,好讓他們今後上高中,讀大學,這樣才能讓他們過上好生活!老大家的,你爹我是睜眼瞎,福臨、福誌幾弟兄上了一個初中,小梅讀了高中,是一輩比一輩強!可在我的重孫子這一輩呀,我不但希望他們能上大學,還希望他們能出國留洋呢!可要是小梅他們攢不到足夠的錢,什麽都是空的……”

爺爺兩眼凝望著藍天上幾顆疏疏朗朗的星星,說得很慢,像是溪水緩緩地流。說完,爺爺忽地歎息了一聲,又接著說:“我們這些老東西現在做不了什麽了,不就是辛苦一點給年輕人帶帶孩子嗎?好歹也是為兒子孫兒吧!”

大媽聽了爺爺這一番發自肺腑的話後,心裏的氣也慢慢消了。但她還是說:“爹,你說這些我都明白,可我一隻手按不住兩條魚呀……”

爺爺沒等大媽說完,倏地回過頭,看著大媽,有些生氣地打斷了她的話說:“一隻手按不住兩條魚,你不會把那條小魚丟了,隻去按那條大的?”

大媽說:“爹你是什麽意思?我不明白!”

爺爺瞪了大媽一眼,說:“還要怎麽你才明白?人家小梅懂事,知道你不能一隻手按兩條魚,就叫你丟一些莊稼,她每月按時給你寄生活費回來,這樣你就不會一心掛兩頭了,可你為什麽還翹耙子不答應?”

大媽聽了這話,才又像嘟噥似的說:“我現在吃得做得,才不想吃哪個的現成的呢!”

爺爺用手指在大媽鼻子跟前指點了兩下,哼了一聲,說:“你呀你呀,真是享不來的福!你實在不想吃現成的,就把那些瘦坡瘦嶺的地丟了,隻種那一兩畝水田,不就輕鬆多了?你也不想想,就算你把那些地全部種完,一年又能打多少糧食,賣多少錢?可小梅一個月要掙多少錢,用這些錢又能買多少糧食?再說,如果隻種一點田,既帶了孩子,又沒丟莊稼,又怎麽不行?”說著,爺爺提高了聲音,顯示出了一種當家人的威嚴,“也是小梅睡了,我才給你說這些,是為了給你這個做娘的留個麵子!我打開窗子說亮話,不管你同意不同意給她帶孩子,我孫女這次都出去定了!我重外孫女今後要是有一點點閃失,別怪我老都老了,才不認你這個兒媳婦了……”

也不知是大媽被爺爺的一番道理說通了,還是被爺爺這副嚴肅的麵孔震住了,沒等爺爺說完,大媽就叫了起來:“哎喲,爹,你怎麽把話說得這樣絕?好像小梅是前娘生後母養的一樣!既然爹你發了話叫我隻種水田,我就隻種水田嘛!反正娃兒奶是斷了的,她想什麽時候走,就什麽時候走吧!”

爺爺一下高興了,急忙站了起來,一麵把旱煙袋往口袋裏裝,一麵顫抖著胡須說:“這就好!這就好!我就說老大家的不會不明理吧!”

說完,爺爺正準備往外麵走去。就聽小梅姐突然哭喊了一聲:“爺爺!”然後從屋子裏跑出來,一頭撲在了爺爺懷裏。

爺爺和大媽都一下愣了。爺爺輕輕地拍著小梅姐的背,說:“怎麽了,孫女?”

小梅姐側過頭去擦了一把眼淚,然後才回過頭抽泣著對爺爺說:“爺爺,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我、我一定會按照你說的,讓雪梅上大學,還出國留洋……”

爺爺聽了這話,故意嗔怪地說:“鬼丫頭,原來還是在當小偷呢,幸好我們沒有說你的壞話!”

可小梅姐一點也沒理會爺爺的玩笑,隻顧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爺爺,我、我還要在城市裏買房子,到時候我、我會來把你們都接到城裏住……”

爺爺臉上的皺紋馬上綻放開了,他仰起頭,對著天空哈哈大笑了幾聲,然後把放在小梅姐肩膀上的那隻手移到了她的頭上,另一隻手把小梅姐摟住了,說:“好,好,我孫女有這番心意就好!不過到時就不要接我去住了,接你媽去住!養女才知娘辛苦,你知道嗎?”

可大媽卻說:“我才不去住呢!我沒那個命,就是進個縣城,看見那些高樓大廈和滿地跑的汽車,我的腦殼也昏了!我今後就和她爸爸在家裏守老房子!”

爺爺聽了這話,手又在小梅姐的背上拍了拍,說:“你不去算了!你不去我去,你帶女,我享福,我不怕頭昏!人家說虱子靠不到靠蟣子,我就專門靠蟣子呢!是不是,小梅?”說完,不等小梅姐回答,爺爺又開玩笑地說:“要不然,我孫女買起洋房子來裝空氣呀!”一句話把大媽和小梅姐都說笑了。

沒過兩天,小梅姐就真的愉快地拖著她那隻小巧玲瓏的紅色旅行箱,乘上了往縣城去的汽車,然後由北去的火車把她載到我的述韭姐夫身邊去了。

這一段時期,堂哥一回到家裏,不再聽周傑倫了,而是趴在桌子上寫著什麽,不知是他拋棄了周傑倫還是周傑倫遺棄了他。他有時回家就寫,有時深更半夜等我們睡著了,才爬起來寫,好像怕我們去打擾了他。盡管這樣,他還要插上門,做賊似的。不在本子上寫什麽的時候,他就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屋子裏,要麽仰麵朝天地躺在**,要麽坐在桌邊發愣,神情恍恍惚惚,像被人勾去了魂。恍惚恍惚著,眼睛裏又會突然出現兩道閃亮的火星,像夜空裏飛過的螢火蟲,似乎他的心思和靈魂到了一處美麗的地方。有時,我看見他靠在朝田野的窗戶邊,嘬起嘴唇吹口哨,聲音十分響亮,像是很瀟灑和開心的樣子。這口哨聲讓我很不舒服,因為好幾次我要他教我,他都不答應。於是我就隔著壁子故意對他吼道:“你吹什麽呀吹?怪難聽的!”

我的話音剛落,堂哥突然打開房門,衝到我麵前,像要和我打架似的瞪著我說:“你管我吹什麽?”說完,更響亮地吹起來。一邊吹,一邊還在地上頓著腳,一副滿不在乎、唯我獨尊的樣子。吃飯的時候,堂哥的眼睛既不看我,也不看爺爺,要麽盯著碗裏的飯粒,要麽就是盯著桌子下麵,好像地上有什麽寶貝。爺爺說:“勇勇,你是怎麽的了?你把頭抬起來!”

半天,堂哥才抬了一下眼睛,目光像是惴惴不安的小兔子,膽怯地從爺爺臉上匆匆掠了一下,可馬上又低下了。

爺爺不依不饒地盯著他問:“你是不是又闖禍了,啊?”

堂哥的肩膀輕輕抽了一下,隻顧往嘴裏扒著飯,像是壓根兒沒聽見爺爺的話。

我看不下去了,狠狠地踢了他的腳一下,說:“爺爺問你呢,你聽見沒有?”

他不但沒答,反而把碗“啪”地一下放下,伸出手來,一把掐在我的肩上,我馬上痛得“嗷嗷”地大叫起來。

爺爺“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堂哥這才把我鬆開了。我一邊搖著被他掐痛的肩膀,一邊在心裏對他忿忿地說:“你等著吧!等你走了,我要把你的日記偷出來!你可別想瞞住什麽秘密!”

下午,等他走後,我像賊一般溜進了堂哥的屋子,目光落在了靠窗的那張浸過桐油、有著兩個抽屜的書桌上。這是堂哥屋子裏除了那張空床外最值錢的家當了。聽說這張書桌是二媽出嫁時,從娘家帶過來的嫁妝。雖然隻有兩個抽屜,卻是用山裏最好的柏木做的,又用桐油浸過,盡管過了多年,桌子還是像才上過漆一樣油光鋥亮。我非常羨慕堂哥能在這麽一張書桌上寫作業,而我寫作業卻隻能趴在爺爺床前的櫃子上。可我沒有辦法,因為我的媽媽沒有從外婆家給我帶一張書桌過來。我的目光在堂哥的書桌上掃了一遍後,便斷定堂哥把所有的秘密都藏在了裏麵。但書桌的兩個抽屜卻被堂哥用一把掛鎖在中間的立柱上鎖住了。

我有些束手無策了,望鎖興歎了一會兒,想離開,可那抽屜像有巨大魔力一樣,緊緊牽著了我的腳。我抓耳撓腮了一陣,最後不甘心地走了過去,把那把小彈子鎖抓在手裏看了又看,然後,掏出了一把在上學路上拾到的小鑰匙,把它插進了鎖孔裏。我當時隻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情。可是我隻是輕輕一轉,沒想到那把彈子鎖一下就彈開了。原來,這隻是一把壞鎖。我發現這一秘密後,心不禁“怦怦”地亂跳起來。我知道屋子裏沒人,可還是忍不住朝四麵看了一遍,然後迅速拉開了書桌的抽屜。在幾本課外書底下,我終於找到了一本綠色的、上麵印著兩顆殷紅的、像正在淌血的心髒,下麵還有“愛語”兩個字的硬殼日記本。本子散發著一股濃鬱的香味,不知本來就是這樣,還是堂哥在上麵灑了香水。我立即關上抽屜,把那把做樣子的鎖重新掛上,然後捧著日記本,飛也似的逃離了作案現場。

我想找一個沒人幹擾的地方讀堂哥的日記。先到了自己的屋子,想把門關上,可又怕爺爺突然回來了。我想了一會兒,就捧著本子朝巴山跑去,在半山腰的一塊草地上坐下來。我先用袖子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喘了一會氣,這才不慌不忙地打開了堂哥的日記。像是有著強烈的窺視癖似的看了起來。令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可不是一般的日記,而是初中即將畢業的堂哥一場人生的重大變故——堂哥在戀愛了!他不厭其煩而且滿懷深情地記錄了和一個女人交往的經過!在這些記述中,堂哥對這個女人表現出了火一般熾熱的感情。有些語言,早超出了我這個剛滿十四歲的少年的理解能力。我讀得臉紅心跳,呼吸急促,像是要窒息過去一樣。

我想把那些話給讀者複述一遍,可又實在不好意思開口。因為我覺得那些話,是夠下流的了!但有一點讓我不明白,就是在那些話的後麵,或在那些話的字裏行間,又透出堂哥深深的懊悔,或者說是無窮的恐懼。不但堂哥恐懼和後怕,而且連那女人也是這樣。譬如堂哥說:“她又害怕了,說這樣下去怎麽辦?”“她的恐懼也傳染給了我,我害怕得發起抖來!我知道,這事如果傳了出去,我們都沒臉在這世界上活了!”“我對她保證說,我以後再也不這樣了。可是知道這辦不到,哪一次我不是說這樣的話呢?我恨死自己了!我抽著自己的臉說:你真不是個東西,流氓!流氓!”“她說,這不能怪我,怪她,她也同樣恨死自己了!可這怎麽能怪她呢?她像天使一樣美麗、善良,要怪隻能怪我!”

我不理解,戀愛是正大光明的事,即使是早戀,也不值得這麽害怕呀?這個“她”又是誰?是同學還是社會上的女孩子?在堂哥的日記裏,通篇隻有“她”這個女性的指代詞,而沒名沒姓,這又讓我大惑不解了。讀完堂哥的日記,我想弄個明白,可又不知該從什麽地方下手。

倒是堂哥自己找上門來了。當然這事還怪我!因為那天心慌意亂,我沒把堂哥的日記本按原樣放好,他在第二個周末回家時發現了。他起初並沒有表現出什麽異常的舉動,像什麽也沒有發生一樣。吃過晚飯,他對爺爺十分平靜地說:“爺爺,天氣熱,我和揚揚出去走一會兒!”

堂哥現在的身子像吸飽了營養和露水的筍子一樣,已經躥到一米七高了,隻是還顯得有些單薄。聲音也早就變過來了,雄渾和粗厚中帶著一種金屬般的磁性,完全是一個標準的男子漢的聲音了。在他換衣服的時候,我發現他的腋窩裏不但長出了腋毛,而且還打了卷。再加上嘴唇邊原來細細的兩撇絨毛,如今變成了兩道黑黑的、發著油黑光亮的胡子,更給他增添了幾分成熟的魅力。美中不足的是臉上的青春痘使他的帥氣受到了一定影響。大媽說堂哥臉上的青春痘像是小孩出水痘。有一次,我說他的臉像蒙了一層癩蛤蟆皮,他順手就給了我一巴掌。我看了堂哥一眼,心想,怪不得堂哥會談戀愛!這樣一個白馬王子,怎麽會不成為眾多女孩子追求的目標呢?

“我?”聽了堂哥的話,爺爺還沒有答應,我就吃驚地抬起了頭,一動不動地望著他。

堂哥一反冷漠的常態,把手搭上我的肩頭,十分親切地拍著說:“是呀,揚揚,我想和你聊聊學習的事呢!”

爺爺一聽這話,不等我回答,就衝我說:“揚揚,既然是勇勇哥和你聊學習上的事,你就去吧!你們兩弟兄,也真該坐在一起,好好說說話了!”

我忘記了幾天前偷看他日記本的事,還以為他真的是和我聊學習上的事,站起來就和他一起走了。

這是一個滿月之夜,天空碧青碧青的,像一片海。月亮鑲嵌在這片海上,比洗過一般還透亮。它透著清澈的光輝,和藹地望著村莊和田野。我們走一步,它也跟著我們一步,像保護我們一樣。可是堂哥一走出來,就變了一個人似的,再不說一句話,隻埋著頭匆匆朝前走去。我不知他要把我帶到哪裏,就停住腳步問他:“勇勇哥,我們到哪兒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