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

第39章 留守 (39)

我轉身要走,堂哥立即又叫住了我。他走到書桌邊,拉開抽屜,從裏麵拿出了二媽幾年前給他買的那部複讀機,放到我手裏說:“你馬上就上初中了,這個給你!”

我驚住了,抬起頭不知所措地望著他,說:“勇勇哥,你、你……”

堂哥笑了笑,在我的手上拍了一下:“拿著吧,揚揚,我現在用不著了!”堂哥停了一下,接著說,“你學習努力,成績也好,又聽話,可是我們家的希望呢!再說,那件事我還要感謝你!”堂哥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我知道堂哥說的“那件事”指的是什麽。我看了看手裏的複讀機,機殼雖然沒過去新了,可還是亮閃閃的。我眼裏不自覺地湧上了淚水,就對堂哥說:“勇勇哥,你不要再提那件事了!我謝謝你!我馬上就去對爺爺說!”

我要走的時候,堂哥又喊著我說:“好,揚揚,我們永遠都不提那件事了!你告訴爺爺,我掙了錢,就給他寄錢回來,我要孝順他,如果我今後在城裏買了房子,我還要接他過去度一個幸福的晚年!”

我含著淚水點了點頭,然後走了出來,用袖子擦了擦濕潤的眼眶。我覺得在這個晚上,堂哥和我說的話,比他十年來和我說的話還要多。我們過去都有些誤解堂哥了,堂哥的外表雖然冷,可內心卻可以焐化一塊石頭。

我走到爺爺的屋子裏,把堂哥要出去打工的事告訴了他。我以為爺爺會傷心,可他臉上卻十分平靜,好像這事早在他的預料中一樣。果然,他慢騰騰地說開了:“走就走吧,天生一人,必有一路!讀不出來書,種莊稼又苦又賺不到錢,不打工做什麽?”

“他怕你傷心,所以不敢親自對你說,爺爺。”

爺爺的胡子顫抖了幾下:“我傷心什麽?樹大了要發杈,鳥大了要離窩,他自己出去找前途,好事唄!再說,現在到外麵打工的這麽多,又不丟人,上次那個從北京來的爺爺不是說了,是什麽化的……爺爺說不出來了,但我知道是好事,我傷哪門子心?”爺爺的口氣很輕鬆,十分開通似的。

我鬆了一口氣,接著對爺爺說:“爺爺,勇勇哥說,他出去一掙到錢,就給你寄錢回來,他養你!還說他如果在城裏買了房子,還要接你去住!”

爺爺的眉毛一麵急速地顫動,一麵怔怔地看著我,過了一會兒,才一把將我拉到懷裏:“揚揚,要是你奶奶能聽到這話,一定會高興的!爺爺沒有白帶你們!不過爺爺現在老了,想吃什麽也吃不下,想穿什麽也穿不了,要那麽多錢做什麽?隻要你們有出息,爺爺就高興了!”

爺爺又說:“你小梅姐也說今後要接我去城裏住!可我哪兒也不會去!這兒有你奶奶,有你始祖,有你世泉爺爺和你芳芳妹妹,還有很多很多熟人,你說爺爺舍得離開嗎?”

我不能理解爺爺的話,又急忙說:“爺爺,他們都死了呀!”

爺爺就笑了起來,眼睛專注地看著我,半天才說:“小崽兒,你還不懂,等你到了我這個年齡就知道了!”

說完,爺爺再沒有說什麽了。我像小時候一樣躺在他的懷裏。爺爺的懷抱不像小姨和小梅姐的懷抱那樣溫暖,我躺了一會兒,就覺得他的肋骨把我的身子硌痛了。

爺爺嘴上說他不傷心,可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我卻發現他其實很在意堂哥出去打工這件事。過去堂哥星期天回到家裏,隻要他稍一有點空,爺爺就要像趕雞鴨一樣驅趕著他幫自己幹點活。可那幾天,堂哥盡管閑著無事,但爺爺再不叫他下地幹活了。有時堂哥拿著鋤頭,戴著草帽,要跟爺爺一起下地,爺爺也會把他的鋤頭給搶下來,說:“你幹什麽活,毛手毛腳的,就在家裏幹點家務吧,家務也是需要人做!”那幾天,生活也明顯改善了許多。吃飯的時候,爺爺還盡把好吃的往堂哥碗裏拈,好像堂哥一下成了什麽貴客。堂哥走的那天早晨,爺爺提了堂哥裝著被褥和衣服的蛇皮口袋,佝僂著腰要去送他。我過去要拿他手裏的口袋,說:“爺爺,讓我送勇勇哥吧!”

爺爺看了我一眼,胡子和嘴唇都同時顫動著,擋開了我的手,說:“你拿不動!”

“我拿得動,爺爺!”我堅持說。

堂哥過來一把搶過了爺爺手裏的口袋,往背上一搭,說:“送什麽,這點東西我又不是拿不走!”說完,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了。爺爺嘴唇嚅動了兩下,想喊卻沒有發出聲音來。我還是朝堂哥追了過去,因為我覺得自己現在才認識了堂哥,我應該送送他。堂哥聽見後麵的腳步聲,回頭看見是我,就放慢了腳步。我們走到小姨路邊店的埡口上,回頭還看見爺爺木樁一樣站在剛才的地方。堂哥的鼻子抽搐了一下,忍住了淚水。

我們到了那個叫橫嶺坎的地方時,堂哥的幾個同學早就等在那兒了。他們和堂哥的年齡都差不多,大約全是十五歲或十六歲的樣子。個子雖然都不矮了,但每個人的臉都還是清一色的娃娃相,上麵掛著幾分沒有成熟的稚氣。他們帶的東西也和堂哥差不多,腳邊放著一隻鼓鼓囊囊的蛇皮口袋,背上背著一個背包,那也許是他們不久前還在學校裏用的書包,不過現在裏麵裝的,再不是那些陪伴了他們三年、令他們頭疼的語文、數學、物理、化學這些書了,而變成了一些滿載著他們的希望和憧憬的洗漱用品。他們一見堂哥,竟然全都興奮地高叫著過來和堂哥擁抱,有點像電影裏演的紅軍會師的鏡頭。他們擁抱完了,堂哥才對他們說:“這是我弟弟揚揚!”他把“弟弟”兩個字說得特別親切,我忍不住都要哭了。那些人又過來和我擁抱,把我沒來得及流出來的淚水給堵了回去。那一刻我有些不好意思,我都不認識他們,他們怎麽會對我這麽親熱?

他們站在路邊等了一會兒,見車還沒有來,就到樹蔭下坐了。也許是為了打發等車這段時間的寂寞,也許是高興,沒一時,他們竟像歡慶勝利地唱起歌來。他們先唱了《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又唱了《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然後又唱了《纖夫的愛》……我發現除堂哥的聲音完全變過來了以外,其他幾個人都還在變聲期。因此,這些歌聲從他們嘴裏發出來,除了嘹亮和高亢外,還有一種兒童似的單純和清澈。他們唱的歌我一首也不會唱,我靜靜地看著這些快樂而開心的歌手,早忘記了剛才的感傷,不禁在心裏羨慕起他們來了。唱了一會兒,他們看見公共汽車從遠遠的地方來了,就立即停住了歌唱,從地上提起自己的東西,準備上車了。這時,堂哥才又一把抱住了我,在我耳邊大聲說:“照顧好爺爺!”說完,又不放心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這才放開我轉身走了。感傷又一次控製住了我的情緒。我淚眼蒙矓地站在路邊,看著他們上了車。在車即將啟動的時候,我大喊了一聲:“勇勇哥——”我不知堂哥聽見沒有,因為車已開走了。但我看見從車窗裏伸出了好幾雙手,在朝我使勁揮著,很久沒有放下。

在堂哥他們的汽車走遠了以後,我才慢慢地往回走。路過小姨路邊店的時候,我見大門開著,就朝裏麵瞥了一眼。我看見在櫃台裏麵原來小姨坐的地方,坐著一個戴著老花眼鏡、麵孔上的皺紋像核桃皮上一樣多的幹癟老頭。我的鼻子一酸,心裏想,不知什麽時候小姨才能重新回到那把椅子上?

小剃頭佬又來到村裏了。距大媽那件事後,小剃頭佬差不多有兩個多月沒在村裏露麵了。我是去大媽家裏看了雪梅回家,在路上碰著他的。他頭上戴著一頂舊草帽,背上背著工具箱,一瘸一瘸地在公路上走著。

看見他,我突然想起了兩個多月前大媽家發生的事情。可奇怪的是,我現在心裏對他沒有那種恨的感覺了。當然,也沒有那種可以稱之為愛的東西。不過,我卻清楚地記得,當我上次拿著爺爺給的錢,到遠在十多裏的鎮上去理發時,我曾經站在小姨店邊的埡口上,往公路遠處看了很久一陣,心裏期望能看見這個瘸子從遠處走出來。現在猛一見,竟然有了點暗暗的高興。但我又不好意思開口喊他,我想知道他這兩個多月中在幹什麽,於是我就追了上去。

小剃頭佬聽見腳步聲,回頭一見是我,馬上像過去一樣親熱地叫起來:“啊,是揚揚呀?這麽熱的天,不在家裏乘涼,還出來跑什麽?”

我說:“你這樣熱的天氣,不在家裏乘涼,也出來幹什麽?”

小剃頭佬笑了一笑,拍了拍工具箱,說:“幹什麽?給你們理發呀?”

我不相信地說:“兩個多月了,為什麽你都不來呀?”

“病了!”他說,說完還假意地咳了兩聲嗽,像是病還沒有痊愈似的。

我知道小剃頭佬在說假話,但我沒有戳穿他。他看了看我,然後把目光落在我的頭上,像是十分好奇地問:“小崽兒,我上個月沒來,你這頭到哪去理的?”

我摸了摸頭,有意氣他地說:“我到鎮上理的發,鎮上的小姐可比你手藝好多了!”

小剃頭佬卻沒有生氣,反而笑嘻嘻地說:“你吹吧!誰不知道鎮上那些小姐的手藝?她們連刀子都不會磨,隻知道買現成的刀片用。要說好,隻是比我的手嫩!摸著小姐的手,好像回到了十!告訴我,小崽兒,她們摸你腦袋瓜子的時候,你是什麽樣的感覺?是不是下麵那東西也翹起來了?”

我又有些看不起他了,大聲說:“你是流氓!”

小剃頭佬又變得油腔滑調起來了:“我怎麽是流氓了?到鎮上找小姐才是流氓呢!你沒聽說嗎?‘摸著你的頭,好溫柔;摸著你的腰,好**;摸著你的手,跟我走;摸著你的背,上床睡!’那些小姐,沒一個是正經的,要不是見你年齡還小,肯定對你下手了!”

我眼前浮現出了鎮上發廊那些濃妝豔抹的洗發女的形象,但我還是堅定地說:“我不信!”

“好了好了,你不信算了,我們不說這事了。你到鎮上發廊理發,可你爺爺呢,他也到鎮上找那些小姐刮光頭?”

“爺爺的頭發長了,是我用剪布的剪刀給他剪的!”

小剃頭佬馬上開心地大笑起來:“用剪布的剪刀剪頭發?太新鮮了,真是太新鮮了,都成世界性的新聞了!”

我以為他笑我撒謊,就正正經經地說:“真是我用剪布的剪刀剪的!爺爺到鎮上那些發廊去剃頭,可那些小姐說她們隻能理時尚的,不刮光頭!她們還叫爺爺也弄個時尚的。爺爺一聽,氣得連連吹胡子,回來就叫我用剪布的剪刀給他把頭發挨著頭皮剪了!”

我以為小剃頭佬還不會相信,可他卻說:“我知道,我知道!我就說過,別看我醜,離了我這個瘸子真還不行!”

我努力在心裏想,不知他什麽時候說過這樣的話,但我相信事情真是這樣。

我們來到院子邊,爺爺在階沿的涼椅上一眼看見了小剃頭佬。爺爺的臉上也馬上露出了幾分吃驚和高興的神色,從椅子上一下站了起來。小剃頭佬甜甜地喊了一聲“表叔”,臉上帶著幾分諂媚的神色。我看出爺爺也在努力平衡著內心的感情,臉上沒露出更多的變化,他看著小剃頭佬平靜地說:“是你,這麽大的太陽你從哪裏鑽出來的?”

小剃頭佬走上台階,在凳子上大大方方地坐了下來,才說:“病了,躺了兩個月,稍稍好了一些,惦記著表叔的頭,就馬上趕來了呢!”

爺爺像是感激地笑了一下:“怪不得呢!我說你到哪兒去了呀!”

小剃頭佬偏起頭,把爺爺的頭看了一陣,又忍不住笑了起來:“表叔,看你這頭,像是被老鼠啃過的一樣,真是好笑,哪有用剪布的剪刀剪頭發的?”

爺爺朝我看了一眼,然後摸著自己的頭發,也自嘲地笑了:“這不是沒辦法嗎?破鼓能救月,癢得實在難受的時候,剪了就好一些!”

小剃頭佬露出了得意的神色:“表叔,俗話說一物降一物,要是用剪布的剪刀都能解決問題,還要我們幹什麽?”說著,打開工具箱,取出圍裙和剃刀,對爺爺說:“來吧,表叔,頭皮肯定又難受起來了,我先給你刮一刮!”

爺爺的眼睛裏掠過一絲感激的光芒,馬上對我說:“揚揚,快去給爺爺打盆水來,還真癢起來了!”

我看著小剃頭佬的剃頭刀子,對爺爺做了一個眼色。可爺爺裝作沒看見,對我吼了一聲:“叫你給我打水去,怎麽還不去?”

我隻好去了。爺爺洗了頭,小剃頭佬給爺爺拴好了圍脖,開始給爺爺剃起頭來。爺爺眯縫著眼,十分舒坦的樣子。可這時,小剃頭佬突然說:“表叔,我可是最後一次給你剃頭了!我一定給你刮舒服!”

爺爺馬上擋開了小剃頭佬的刀子,瞪大了眼睛看著他,過了很久才說:“表侄兒,你這是什麽話?”

小剃頭佬一邊在那根油垢很厚的牛皮上蕩著刀子,一邊回頭對爺爺認真地說:“真的,表叔!我那在外麵打工的老大,前一個月在縣城的萬福世紀新城按揭了一套住房,現在已經裝修完畢了,下個月我們一家就要搬到縣城去住了!所以表叔,我今後不可能再來給你刮光頭了!”

我一聽小剃頭佬的話,吃驚得一下跳了起來,說:“什麽,你們也要當城裏人了?”

小剃頭佬朝我笑了一笑,笑意中掩藏著驕傲和自豪,說:“怎麽,揚揚,我就不可以當城裏人?我告訴你,我們那個村,有一半人都在城裏買了房子,當起了城裏人!現在要當城裏人好容易,隻要有一套房子就行了!你說是不是這樣,表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