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風寶釵緣

第三十回 佳婿難求悲俠女 柔情何托走殊鄉

聶隱娘暗暗詫驚,說道:“是去幽州打史朝義?”聶鋒道:“不錯,這史朝義就是史思明的兒子,去年他給李光弼打敗,殘部遁逃幽州,依附奚族土王,意圖再起,因此朝廷要趁他的羽翼未豐之時,一舉將他剪除,李光弼已受命力討賊大將軍,郭令公(子儀)保舉我做招討副使,要我去助李光弼一臂之力,這一支兵也是郭令公撥給我的。郭令公已上了年紀,受封為汾陽王,皇上體念老臣,就不讓汾陽王親自出征了。”聶隱娘道:“原來如此。女兒也隨爹爹去出征吧。”聶鋒笑道:“你最喜歡拈刀舞棒,叫你閑在家裏你也是待不下去的,也罷,你就跟隨我吧。”忽地想起一件事,問道:“你是幾時離開長安的?”聶隱娘道:“就是今天,在秦襄家裏吃過午飯才動身的。秦襄送了我們幾匹好馬。”聶鋒詫道:“我記得今天是秦襄主持的英雄大會開首的第一天,他怎的有功夫陪你們吃飯?”聶隱娘笑道:“這英雄大會鬧出了許多意想不到的事情,現在已經是瓦解冰消了!”聶鋒吃了一驚,說道:“你也混進這會場中了?秦襄籌備了多時的英雄大會,怎的會瓦解冰消?”

聶隱娘道:“爹爹,你答應不責罵我,我就說給你聽。”聶鋒搖了搖頭,說道:“我真是拿你沒辦法,好,我答應不責罵你,說吧。”

聶隱娘將事情經過,一五一十,毫不隱瞞他說了出來,聶鋒歎了口氣,說道:“武維揚、杜伏威等人真是胡鬧。鐵大俠,你當年護駕入蜀,也曾建立不少功,想不到今日竟落個‘叛逆’之名,我真為你抱屈。好在有長樂公主出頭,如今已是化禍為福,但願你也不要太怨恨朝廷。”鐵摩勒笑道:“我若是怨恨朝廷,我早就造反了,聶將軍,你放心吧,我最多與田承嗣、薛嵩之類的節度使為難,危害國家的事情,我還不會幹的。時候不早,我可要告辭啦。”

聶鋒道:“這麽晚了,你還要走?”鐵摩勒笑道:“我們走慣夜路,再說我是個強盜頭子,留在你的帳中,你雖不嫌,軍中難保沒有朝廷的探子。還是讓我走了的好。”聶鋒一想,這支軍隊是臨時撥給他的,並非他原來的部屬,不能不多加幾分謹慎,因此想了一想,也就不再挽留,說道:“你我心交,既然如此,我也不留你了。但願你們平安無事。史侄女,你呢,你也要走?”史若梅道:“克邪和鐵大哥一樣,也是不方便留在軍中的。”聶鋒哈哈笑道:“不錯,你當然是應該夫唱婦隨!倒是我糊塗了。”

史若梅麵上一紅,忽道:“聶伯伯,休要取笑,我還要代一個人求你一件事情呢。”

聶鋒道:“什麽事情?”他隻道這一個人是段克邪,豈知史若梅說了出來頗出他意料之外。

史若梅說道:“方師兄憊欲從軍,求個一官半職,請聶伯伯栽培栽培!”方辟符詫道:“這,這話——”“從何而起”四字未曾出口,史若梅已搶著說道:“這話你早已和我說過了,記得你初次和聶姐姐見麵的時候,你不是說過你的誌願是要執幹戈而衛社稷嗎?聶姐姐答應你,一到長安,就帶你謁見伯伯的。好了,在長安雖見不著,卻終於在這裏見著了。聶伯伯不是外人,你不好意思說,我替你說了吧。”回過頭來,又對聶鋒說道:“這位方師兄身家清白,他是剛剛學成武藝,要獻與朝廷的。他可從來沒有做過強盜的,你可以放心用他!他的武藝,比我和隱娘姐姐都要高明呢!”滿屋子裏,隻聽得她唧唧呱呱地說話,旁人都插不進口去。

方辟符領會了史若梅的意思,心中想道,“我若不想離開師姐,也隻有在她父親軍中受職了。”於是隻好對史若梅的謊話來個默認,麵紅紅地對聶鋒說道:“聶將軍是當世劍術名家,若得追隨左右,實所心願。”聶隱娘心中一動,暗自想道:“咦,他不是一向說過,討厭做官的嗎?怎的忽然改了主意了:若梅這小鬼說謊的本領也真到家,說得煞有介事,倒叫我不好駁她。隻是她為什麽要說這個謊呢?看來並非他們二人事先約定,而是因為若梅見我要留下陪伴爹爹,她便也想方師兄圍下來陪我。”

聶隱娘本是個聰明透頂的人,以前她因為心中有個牟世傑,一直沒有想到方辟符也在暗戀著她。如今聽了他們二人的話後,想了一想,又再看了看方辟符那一副靦腆的神情,心中頓時雪亮!

聶鋒哈哈笑道:“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賢侄既有這個心願,我豈有不予成全之理?我此次遠征,也正要武藝高強的人做我幫手,莫說你是我女兒的師弟,即使不是,我也是巴不得你留下來的。”

事情定奪,分道揚鑣,鐵摩勒等人便即告辭。聶鋒說道:“隱娘,你到內帳更換衣裳,你是個女孩兒家的身份,可不要在軍中到處亂跑了。方賢侄,我和你送鐵大俠他們一程。”鐵摩勒道:“不必客氣了。”聶鋒笑道:“我若是不送你們出去,軍中倘有朝廷耳目,更易惹起疑心。”鐵摩勒道:“好,那就送出帳外吧,送遠了也會惹起疑心的。”

送走了鐵奘勒等人之後,方辟符跟在聶鋒後麵,亦步亦趨,將到帥帳,聶鋒忽地停下腳步,笑道:“方賢侄,你不必進來了。

你到右營去見劉總兵,你還沒有軍功,暫且在他手下,補一個哨官(低級軍官)的空缺,待你立了戰功,我自會將你提升。”

方辟符麵上一紅,這才想起自己現在已是一個小軍官的身份,怎好不拘痕跡,便跑進帥帳去找主帥的千金?聶鋒怕他難堪,說道:“你是隱娘的師弟,我把你當作是子侄一般,本來可以不必拘禮。但你新來乍到,未立軍功,我若是對你特別親密,將來我要提拔你時,隻怕別人要說我藏有私心。”將一個旗牌官喚來,吩咐他道:“你帶這位方兄弟去見右營的劉總兵,給他補一個哨官的空缺。這位方兄弟初次從軍,你多給他講講軍中的規矩。”

聶鋒回到內帳,隱娘已改回了女兒裝束,正自支頭默坐,如有所思。聽得聶鋒的腳步聲,這才驀地一驚,抬起頭來,說道:“爹爹,你回來了!”

聶鋒笑道:“隱娘,你可是在想些什麽心事?”聶隱娘道:“我沒想什麽。”聶鋒道:“你沒有心事,我倒有心事。”聶隱娘道:“爹爹有何心事、待女兒與你分憂。”聶鋒道:“你一向自負聰明,你猜猜看。”聶隱娘道:“可是擔憂史朝義與奚族合兵,據險頑抗,我軍難操勝券?”

聶鋒道:“史朝義殘兵敗將,何足懼哉?奚族土王受他煽惑,我出京之時,郭令公有親筆所寫的招降書交我帶去,邊疆各族,對郭令公最為敬畏,聽說是因為有人造謠,說是郭令公已死,因此回汔、吐菩、奚族諸部,才蠢蠢欲動。我若把郭令公的招降書送到土王手中,料他不至於再助史朝義這個賊子。不是我敢誇口,王師一到,三月之內,定能把叛賊蕩平。”

聶隱娘道:“爹爹既不是憂心軍事,那我就猜不到了。”聶鋒道:“我的心事也正就是你的心事啊!”聶隱娘雙頰微現紅暈,道:“爹爹說的什麽,孩兒不懂。”聶鋒道:“隱娘,你今年已是二十歲了,你常常在江湖上東跑西蕩,可曾碰上合意的男子麽?”

聶隱娘道:“爹爹,你沒有兒子,我願意女代子職,終身不嫁,侍奉爹爹。”聶鋒道:“這是孩子話,正因為我沒有兒子,才更需要一個好女婿,你怎麽可以丫角終身?我是想你自己挑選一個合意的人,你心目中究意有沒有這樣的人?”

聶隱娘心中酸痛,暗暗咽下眼淚,強笑說道:“爹爹,你常說我勝似男兒,那就由女兒侍奉你不是一樣嗎?何必要找什麽半子之靠?女兒不想嫁人,也沒有鹼過一個好的男人。”她不說沒碰過“合意”的,而隻說沒碰過“好”的,那當然是有感而發。但聶鋒卻怎知女兒有過一段不幸的遭遇?聶鋒笑道:“天下之大,哪裏會沒有好男兒?段克邪不就很好嗎?”聶隱娘道:“那是若梅妹子的福氣,你難道要我搶她的人?”聶鋒道:“你越扯越遠了,我是舉例來說,天下的好男兒也當然不隻一個段克邪!”聶隱娘道:“可惜我可從來沒有遇過。

爹爹,不要再談這事了吧。”

聶鋒忽道:“你那位方師弟如何?他與你同年的是嗎?我看他也很不錯呀。你對他有沒有一點意思?”聶隱娘麵上一紅,說道:“爹爹,你敢情是想女婿想得瘋了?我說過我還不想嫁人,你若不想養我,我撒腿就跑。”聶鋒笑道:“好,你不想嫁人那就過兩年再說,我也舍不得你離開我呢。不嫁就不嫁,何必發孩子脾氣?”聶隱娘笑道:“爹爹,你真的這樣疼我,舍不得我離開麽?”

聶鋒正色說道:“你不但是我的好女兒,也是我的好幫手。

我正在想——”聶隱娘道:“又想什麽?”聶鋒道:“本朝開國之初,也曾有過女將,我想給你招募一隊娘子軍,讓你率領,你高興不高興?”矗隱娘道:”這是我多年的心願,若能實現,當然是高興的了。不過——”聶鋒道:“不過什麽?”聶隱娘道:“我剛才又想了一想,我明天還是離開軍營的好。”聶鋒說道:“為什麽?你本來是喜歡打仗的,何以突然又想要離開?你是我的女兒,上下官兵,哪個敢對你不敬,住在軍中,也沒有什麽不便之處呀。”

聶隱娘道:“不是這個意思。實在說來,孩兒也是有心事的。”聶鋒道:“哦,什麽心事?”聶隱娘道:“孩兒雖然歡喜打仗,但也掛念母親,我離家已久,熄回去看看母親。爹爹此去討賊,勝算在握,孩兒離開,也可以放心得下。不過這隊娘子軍,你先招募了也好,孩兒回家一轉,立即趕來,就可以做個現成的女將軍了。”

聶鋒也懷念他的老妻,聽了此言,心中感動,說道:“難得你有這個孝心,那麽你回去給我報個平安訊也好。”

聶隱娘忽道:“爹,那麽我明天一早就走。請你不要告訴方辟符。”聶鋒怔了一怔,詫道:“為什麽?”聶隱娘道:“不為什麽,我隻是不想讓他知道我已離開軍營。”

聶鋒笑道:“這也不是什麽秘密,為什麽要瞞著你的師弟?”聶隱娘嬌嗅道:“我不歡喜讓他知道就不讓他知道,這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爹,你真羅嗦。”聶鋒笑道:“女孩兒家心事最是難猜,好,爹爹不再查根問底,依你之言就是。”心裏卻在想道,“看來這個姓方的小夥子對隱娘是有點意思,隱娘是不是喜歡他那就難說了。若說是喜歡吧,她要離開也不讓他知道;若說不喜歡吧,卻又為什麽要如此鄭重地提出,單單要瞞住他?唔,看來是在喜歡與不喜歡之間,總之有一段尷尬的事情。”

不說聶鋒暗自猜疑,且說聶隱娘走了之後,方辟符毫不知情,隻是一連幾天見不著她,心裏難免牽掛,但他既不敢闖進帥帳求見,想向別人打聽,也不好意思開口。

如是者過了幾天,他實在忍不住相思之苦,每當一早拔隊行軍之前,或每晚宿營之後,就不自禁地在帥帳附近徘徊,希望聶隱娘偶然出來,可以見她一麵。這樣次數一多,引起了帥帳“中軍”(聶鋒的護兵)的注意,好在他知道方辟符是主帥看重的人,官職雖小,卻是主帥親自下令委任的,這才不至於懷疑方辟符是想行刺聶鋒,要不然早就把他捉起來了。但雖然如此,帥帳中軍總是覺得此人“形跡可疑”,因此也就把這情形報告了聶鋒。聶鋒老經世故,一聽就明白了這是怎麽一回事。當下吩咐中軍不要管他,心裏暗暗好笑,“看來這小夥子對我的女兒倒是癡情一片呢。”

這一日宿營較早,尚未黃昏,聶鋒策馬在營地巡查,觀察周圍的山川形勢,這是一軍主將在紮營之後所必須知道的事情。

他正策馬緩緩而行,忽見一座帳幕前麵,有一匹通體雪自的駿馬,正在昂首嘶鳴,似乎不甘束縛,聶鋒吃了一驚,說道:“好一匹照夜獅子!這是誰的?軍中有此寶馬,我竟然一直都不知道。”在這個營地上的長官是左營的劉總兵,聶鋒到來的時候,他已出來隨侍,聽得主帥間起,連忙說道:“好教元帥得知,正是那位方哨官的坐騎。元帥親自識拔的人,坐騎亦是不凡!依未將之見,給他做個哨官,未免委屈他了。就憑這匹坐騎,給他補個營官的職位,亦不為過。”

聶鋒聽他提起方辟符的名字,心中一動,笑道:“我也知道他很有本事,不過未立戰功,不宜升遷過速,旦待以後再說吧。

你叫他出來。”

方辟符聽得聶鋒喚他,大出意外,聶鋒笑道:“這是秦襄送給你的坐騎吧?”方辟符道:“不錯!這幾天它不能任意奔馳,脾氣很是暴躁。”聶鋒忽道:“你騎上它,和我這匹赤龍駒賽賽腳力。”

方辟符說道:“未將不敢。”聶鋒笑道:“你現在井非當值,何須拘論職位尊卑?你陪我去溜達溜達,這又有什麽敢不敢的?你這匹坐騎是千裏馬,難受羈勒,若是不放它一放,它會悶出病來的,來吧!”馬鞭揚空一抽,已是放馬疾馳,跑在前頭。方辟符正在想找個機會向聶鋒探聽消息,當下也就不再客氣,跨上了“照夜獅子”,便追上去。

聶鋒那匹赤龍駒也是一匹千中選一的戰馬,放盡腳力,日行千裏,登山涉水,如履平地。但不過一支香的時刻,方辟符的那匹“照夜獅子”終於追過了它的前頭,聶鋒讚道:“真是匹好馬!我可是服了秦襄了,他隨便在馬廄裏拉出一匹馬來送人,也竟然勝過了我的赤龍駒。”

方辟符道:“聶將軍若是歡喜……”聶鋒打斷他的話,笑道:“赤龍駒是我騎慣了的,它懂得我的脾氣,我也懂它的脾氣,在戰場上最緊要的就是有一匹懂得你脾氣的、久經訓練的戰馬,跑得快速雖然也很緊要,那倒還在其次。你留著這匹照夜獅子自用吧,我還不願意和你調換呢。”

這時他們離開營地已有十裏之遙,在空曠的草原上隻有他們二人,聶鋒道:“咱們可以慢點走了。聽說你是妙慧神尼的俗家侄子,又曾拜磨鏡老人為師,劍法兼兩家之長,你的師姐對你也很佩服的。我早就想找你琢磨琢磨了,可惜經務在身,一直沒有這個餘暇。”方辟符道:“聶將軍是劍學名家,我焉敢班門弄斧?”聶鋒笑道:“若論兵法,我或者比你多懂一些,說到劍術,你可不必和我客氣,不瞞你說,我還常常向我的女兒請教呢。”說罷,哈哈大笑。

方辟符見聶鋒和易近人,絲毫不端架子,漸漸也就沒有那麽拘束了,起先是聶鋒問一句,他答一句,後來談得興起,也就暢言無忌了。聶鋒和他談論上乘劍術的各種奧妙,聽他說得頭頭是道,聶鋒是個行家,一聽他的談論,不須比試,已知道他的劍術確實是要比他的女兒還要高明。

聶鋒道:“我是個鄉下孩子出身,因緣時會,才做到這個將軍。其實在少年時候,我卻是很想做個遊俠的。我的女兒別的都不像我,隻有喜歡在江湖闖蕩,她倒是與我少年時候的心性相同。說起來我倒想問問你了,你和她在江湖上也曾千裏同行,可有什麽驚險的或有趣的故事可以講講麽?”方辟符隻好講了幾樁,如碰到靈山派的門下弟子與他門為難,在客店中與段克邪相遇,彼此誤會,動起手來,等等。但對牟世傑與聶隱娘之事,卻瞞過不提。

聶鋒暗自思量:“如此說來,他與隱娘交情非同泛泛,還曾共過患難呢!他們又是同門,若是配成一對,倒是親上加親。隻不知隱娘是什麽心思,既然相處了這許多日於,如今分手,也不和他話別,還要瞞住他?”方辟符見聶鋒低首沉吟,如有所思,隻道他有所疑心,疑心自己與聶隱娘千裏同行,有什麽不軌行為。但這種兒女私情,聶鋒沒有明言,他也不好解釋,不覺臉上陣陣發熱。

聶鋒忽地抬起頭來,望他一眼,微笑說道:“方賢侄,聽說這幾日你常常在我營帳附近徘徊,可是有什麽事想見我麽?”方辟符不料給他知道,麵紅過耳,訥訥說道:“這個,這個……”

聶鋒笑道:“不是要見我,就是想見你的師姐了,是麽?”方辟符臉上更紅,大著膽子問道:“這許多天,總不見聶師姐出來走動,不知、不知她是否身體不適?我、我想探病,又怕冒昧。”

聶鋒笑道:“隱娘倒沒有病,隻是她早已不在軍中了。”方辟符吃了一驚,說道:“師姐已經不在軍中?”聶鋒道:“不錯,就在你們到來的第二天,她便回家探親了。”方辟符呆了一呆,麵色紅裏泛青,木然說道,“聶師姐是回家探親?”神情似乎甚感意外,聶鋒也很感意外,詫道:“你以為她是到別的地方麽?”

方辟符已想到一件可能發生的事情,正自不知如何回答,聶鋒忽道:“咦,麵前三匹快馬馳來,雖然比不上你的照夜獅子,卻也似不弱於我的赤龍駒。這是些什麽人,倒是古怪!”

方辟行定了定神,向前望去,那三騎馬已來得越發近了,可以看得出騎在馬背上的那三個都是胡僧。方辟符大吃一驚,說道:“看這三人的裝束似是靈山派門下。啊,對了,前頭那個紅衣番僧我認得是靈鷲上人的二弟子。”聶鋒道:“就是你剛才所說,曾與你們為難的那個靈山派麽?”方辟符道:“不錯。靈山派的大師兄青冥子曾受史朝義之聘,這幾個人隻怕、隻怕乃是奸細。”

話猶未了,那三騎快馬已經來到,那紅衣番僧見著方辟符也是吃了一驚,猛地喝道:“哼,你這小於原來在此,辛芷姑那妖婦呢?”聶鋒喝道:“你們是些什麽人?”那紅衣番僧打量了聶鋒一眼,見他神態威嚴,又是將軍服飾,問道:“你是聶鋒麽?”

聶鋒喝道:“無禮,還不給我下馬!”那番僧大笑道:“哈,果然是聶大將軍,你在大軍之中,我奈你不何,如今麽,我可要真的對你無禮啦!”把手一揮,叫道:“你們纏那小子,我來捉這肥羊!”

那番僧自侍功力深湛,以為聶鋒雖是名將,不過是長於用兵布陣,最多是嫻熟弓馬而已,還不是手到擒來?哪知聶鋒不是一個普通的將軍,在劍法上確有過人的造詣,聽那番僧出言不遜,勃然大怒,將馬韁一提,不待對方馬到,**的赤龍駒已是猛地一竄,撲向那個番僧。

那番僧脫下袈裟,迎風一抖,化成了一片紅霞,朝著聶鋒罩下,哈哈笑道:“聶大將軍,你自投羅網,可怪不得我順手牽羊啦!”笑聲未絕,隻聽得“唰”的一聲,聶鋒劍光過處,已在那袈裟上戳穿一孔,番僧反手一抖,袈裟疾卷,把聶鋒寶劍蕩開,迅即還了一掌。

這交手第一回合,番僧袈裟被聶鋒戳破,算得是吃了個不大不小的虧,可是他手中的“兵器”不過是一件破爛的袈裟,居然在輸招之後,還能蕩開聶鋒的寶劍,聶鋒也不禁吃了一驚。這時那番僧一掌劈下,聶鋒處在下風,隱隱聞得一股淡淡的腥味。

聶鋒知道這是毒掌的功夫,連忙把馬一提,搶占上風位置,他的赤龍駒是久經訓練的戰馬,聶鋒指揮如意,進退隨心,搶到了有利的方位唰,唰,唰,便是連環三劍。

那番僧處下風位置,若放毒藥,隻怕毒不著對方,反而被風吹回,害了自己。要知在馬上交鋒,不比平地,在平地上動乎,近身廝殺,風向的影響不大,如今是在空曠的草原上策馬交鋒,馬一躍就是數丈;搶不到上風位置,縱有毒藥暗器,也是難以施展了。

轉眼間雙方已一來一往,打了十幾個回合,聶鋒也有點顧忌他的毒掌,一劍刺空,或者被他擋回,立即使又要策馬跳開,因此除了第一招那番憎稍稍吃虧之外,其他十幾招都是一來一在,不見輸贏。

那番僧眼光一瞥,隻見兩個師弟被方辟符單人匹馬迪得團團亂轉,看來已有抵敵不住之勢,番僧心中暗暗吃驚:“我若是不先把聶鋒擒下,給這小子得手之後,衝殺過來,我可要一敗塗地了。”驀地心頭一動:“射人先射馬,我怎的忘了?”主意打定,一把梅花針逆風打出。

梅花針體積微小,逆風打出,更是難以及遠,可是這番僧的梅花針十分古怪,針內中空,藏著氣味辛辣的毒粉,番憎將梅花針貼地打出,聶鋒的赤龍駒一躍便是數丈,人和馬都沒有中著一根,可是那毒粉的辛辣氣味,赤龍駒卻不習慣,忽地打一個噴嚏,猛的一跳,竟把聶鋒拋離了馬鞍。那番僧迅即撥轉馬頭,衝刺過來,拋起袈裟,便要活捉聶鋒。

幾乎就在同一時侯,那一邊,紅衣番憎的梅花針剛剛撤出,這一邊,他那兩個師弟已遭了殃。方辟符眼觀四麵,耳聽八方,一見聶鋒遇險,立即使出殺手絕招,唰的一劍,把一個番僧刺於馬下,另一個番僧撥馬便逃,卻哪裏及得上方辟符馬快,轉瞬間就給追上,方辟符一把抓著他的背心,就在馬背將他活捉過來。

那一邊聶鋒已被拋離了馬鞍,人在半空,尚未落下,那番憎拋起袈裟,儼似一片紅霞,向他當頭罩下,方辟符來得正是時候,人還未到,大喝一聲,就把手中的俘虜她出,紅衣番僧的袈裟未罩著聶鋒,卻把他的師弟罩著了,就似網了一條大魚,連人帶網,重重地摔在地上。

照夜獅子來得何等快速,那紅衣番僧方自大吃一驚,方辟符已是“唰”的一劍刺到,那紅衣番僧的武功本來不輸於方辟符,但這時他既沒有捉到聶鋒,兩個師弟又已了結,哪裏還有心情戀戰?一個“鐙裏藏身”閃開方辟符的一劍,說時遲,那時快,方辟符的第二劍第二劍又已閃電般地相繼刺來,方辟符劍法得自兩大名家的真傳,一被他占了先手,紅衣番僧便是有心戀戰,亦已無力還招了。

這紅衣番僧的騎術也好生了礙,一個“倒卷珠簾”,竟在間不容發之間,隻憑著足尖勾著馬鞍,身形已藏到馬腹之下。可是他雖然避開了方辟符的第二劍,他的坐騎卻避不開方辟符的第三劍,這一劍恰恰刺中馬臀,紅衣番僧這匹坐騎也是匹康居種的名馬,一受創傷,負痛疾奔,速度竟不在方辟符那匹照夜獅子之下。

這幾招快如電光石火,方辟符把這紅衣番僧打跑,聶鋒才剛好落下地來,站穩了腳跟。方辟符掛念聶鋒,無暇追趕,連忙跳下馬來,問道:“聶將軍,你怎麽啦?”

聶鋒道:“多謝你來得及時,我僥幸沒有吃虧。隻是我這匹赤龍駒卻不知如何了。”說話之間,他那匹赤龍駒已走了過來。

用頸上的鬃毛與聶鋒挨擦,長嘶數聲,似乎已知道主人平安無事,表示歡悅。聶鋒仔細審視,見這匹赤龍駒也平安無事,這才放心。原來他這匹赤龍駒隻是嗅著那毒粉的辛辣氣味,並沒沾著毒粉。

方辟符道:“這紅衣番僧是靈山派的第三號重要人物,可惜給他逃了。”聶鋒翟然省起,說道:“快看看這兩個番僧,看他們死了沒有?”其中一個,被方辟符一劍刺穿小腹,雖然未曾咽氣,已是死多活少,方辟符不忍看他難過的情狀,當下就補點了他的死穴。另一個被袈裟罩住,方辟符解開袈裟,說道:“還好,這人隻是受了輕傷。”

聶鋒抓起那個番僧,亮出寶劍,喝道:“你們是幹什麽來的?因何加害於我,快吐實情,否則一劍兩段。”那番僧道:“將軍饒命,這不夫我的事,我是被大師兄差遣,身不由已,不得不來。”聶鋒道:“你的大師兄就是那個什麽青冥子嗎?”那番僧道:“不錯,大師兄受了史朝義與奚族土王之聘,把靈山派兩代門人都帶到幽州來了。”聶鋒道:“你大師兄差遣你來作甚?”那番僧道:“實不相瞞,是來刺探軍情。”

原來上次青冥子派遣十三個師弟,為史朝義捉拿他的妹妹。

不料途中碰上了史朝英的師父辛芷姑,十三個靈山派門下,除了靈鷲上人的二弟子那紅衣番僧之外,其他十二個都在辛芷姑手下送了性命,這一來連靈鷲上人都激怒了,於是答應大弟子青冥子之請,讓他拖兩代門人,全都帶下山去,一來相助史朝義,二來準備與辛芷姑一次雌雄。青冥子預料辛芷姑為了徒弟的緣故,總會一到幽州,他們已準備了一個歹毒的地煞陣,準備拿來對付辛芷姑。若還不能抵敵,靈鷲上人最後就要出頭。

青冥子野心勃勃,不但誌在報仇,也想當史朝義的“國師”,他日若能助得史朗義成就帝業,他的靈山派就可以獨霸武林,故而應史朝義之請,派出三個師弟,來刺探軍情。

聶鋒想要知道的事情,那番僧都已一一供了出來。聶鋒冷笑道:“這賊子借助妖人,就想妄抗王師了嗎?好,你既然吐了實情,我可以饒你一命,但不能即時放你。且待我破了幽州之後,再放你吧。”那番僧喜出望外,隻要保得性命,當然是任由處置了。

方辟符心意一動,問道:“史朝義的妹妹可曾回到幽州了麽?”那番僧道:“未聽說起。”聶鋒有點奇怪,尋思:“方辟符何以關心史朝義的妹妹?”卻不知方辟符關心的不是史朝英,而是牟世傑,更嚴格說來,還不是牟世傑而是聶隱娘。但這三人之間的錯綜複雜關係,聶鋒卻哪裏知道?聶鋒正要押那番僧回去,方辟符忽道:“將軍,未將冒昧,欲請將令。”聶鋒道:“你要請什麽將令?”方辟符道:“史賊派人來刺探咱們的軍情,咱們何嚐不可以派人去刺探他的軍情?未將尚無寸功,意欲請此將令,先往幽州。”

聶鋒想了一想,說道:“用兵之道,本應知已知彼,你說到要刺探對方軍情,這一層我也早已想到了。不過此地離幽州尚有千裏之遙,咱們人馬眾多,日行不過五十餘裏,要到幽州,至少還得半月,我是準備再過十天八天才派出探子的。”方辟符道“我的馬快,千裏之遙,也不過四五天便可回來,早點知道敵人情況,豈不更好?”聶鋒道:“不錯,當初我不知道你有這匹好馬,現在已經知道,我當然也可以改變主意了。你武藝高強,配上神駒前往刺探軍情,正是適合不過。我所慮者,隻是你還是個新兵,閱曆太少……”方辟符連忙說道:“閱曆、閱曆,這正是要曆練出來的,將軍若派我去,我自當加倍小心。”聶鋒笑道:“難得你如此熱心,那麽你明天就動身吧。”

背後馬鈴聲響,原來是左營劉總兵見聶鋒遲遲未歸,恐防有什麽意外,是故帶了幾個親兵趕來。

方辟符道:“劉總兵他們已來,不必我押這番僧回去,我想現在就走了。”聶鋒詫道:“何必如此匆忙?”方辟符道:”兵貴神速,現在日頭尚未落山,在天黑之前,我這匹照夜獅子已經可以趕出百裏路程。”聶鋒道:“好吧,那你就早去早回吧。記著,膽要大,心要蛔,一切自己當心。”

方辟符領了將令,縱馬疾馳,片刻之後,隻見莽莽草原,除了他一人一騎之外,已是杏無人影,方辟符縱目草原,神馳塞外,浮想聯翩,忽地唄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她比我早走幾天,這時隻怕早已到了幽州了。但若是她心中隻有一個牟世傑,我就是追上了她,卻又能怎樣?”原來方辟符急於趕在幽州,刺探軍情隻不過是個藉口,更緊要的是他放心不下,要去追蹤聶隱娘。他一聽到聶隱娘不在軍中,便已睛疑她是到幽州去私會牟世傑了。思念及此,不覺悵然,但隨即想道:“不管她心中有沒有我,我總不能讓她上牟世傑的當。”

方辟符的猜疑果然乃是事實,聶隱娘那日也是借回家探母為名,實是意欲私往幽州與牟世傑見上一麵的。想見牟世傑,倒並不是完全因為餘情未斷,另一半原因,卻是不願見牟世傑誤入歧途。正是:一片苦心人不識,深情空付水東流。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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