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鳳係列·決戰前後

第三章 捉蛇救佳人

第三章捉蛇救佳人夜。

夜色已濃,濃如墨。

秋風荒草,白楊枯樹,一輪冰盤般的明月剛升起,斜照著這陰森淒涼的庭園。

看不見人,連鬼都看不見。

就算有鬼也看不見。

陸小鳳迎著撲麵而來的秋風,竟忍中住機伶伶打了個寒襟。

每次在凶殺不祥的事發生之前,他總會有種奇異的預感。

現在他就有這種預感。

沒有燈光,沒有星光,連月光都是陰森森,冷清清的。

枯樹在風中月下搖曳,看來就傣是一條條鬼影。

突然間,黑暗中又響起了‘陣吹竹聲。

陸小鳳箭一般躥過去,這次他終於看見了那吹竹的人。

人就在前麵的枯樹廠,陸小鳳的身形卻又突然停了下來。

他竟似又怔住。

吹竹的人,竟隻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孩子。

這孩子長得並不高,穿著件破夾襖,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麵在擦鼻涕,‘麵在發抖,顯得又冷又怕。

可是他手卜卻赫然拿著個奇形的竹哨。

陸小鳳看著他,慢慢地走過去。

這孩子完全沒有發覺,東張張,西望望,忽然看見廠地上的影子,立刻大叫一聲,拔腳就跑。

他當然跑不了。

剛跑了幾步,陸小鳳已一把拉住他,孩子立刻又殺豬般的叫了起來。

等他叫完了,陸小鳳才說話,“我不是鬼,是人。”

孩子仰起臉,看了他一眼,雖然已確定他是個人,臉上還是充滿了驚駭恐懼之色,鼻涕又開始不停的往外流,“你……你真的不是鬼?”陸小鳳道:“鬼沒有影子,我有影子。”

孩子總算鬆了口氣,撅起嘴道:“那你為什麽要抓我?”陸小鳳道:“我有幾句話要問你?”孩子遲疑著,道:“問過了你就讓我走?”陸小鳳道:“不但讓你走,而且還給你兩吊錢,“他本來是笑不出的,可是在孩子麵前,他一向不願板著臉。

看見他的笑容,這孩子才定下心,眨著眼睛道:“你耍問什麽?”陸小鳳柔聲道:“你叫什麽名字?你的家在哪裏?”孩子道:“我叫小可憐,我沒有家!”小可憐當然沒有家的,沒有家的孩子才會叫小可憐。

這孩子看來不但可憐,而且很老實,不像會說謊的。

陸小鳳的聲音更溫和,道:“天這麽黑了,你一個人到這裏來怕不怕?”小可憐挺起胸,道:“我不怕,什麽地方我都敢去。”

嘴裏說不怕的人,心裏往往比誰都害怕。

陸小鳳道:“你覺得這地方很好玩?”小可憐道:“一點也不好玩I”陸小鳳道:“既然不好玩,你為什麽要到這裏來吹這竹哨子?”小可憐道:“是個駝背的老頭子叫我來的,他也給了我兩吊錢。

又是個駝背的老頭子。

去為西門吹雪和葉孤城買棺材的是他,害死了孫老爺的也是他。

他究竟是什麽人?陸小鳳道:“這哨子也是他給你的?”小可憐點點頭,道:“這哨子比廠甸賣的還好玩,聲音又別響。”

他顯然很喜歡這哨子,情不自禁又拿起來吹廠—下。

尖的哨聲一響起,別的聲音就完全聽不見了。

陸小鳳並沒有見別的聲音,但卻忽然又有了種奇怪的預感,忍不住要回去看看。

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他自己也說不出來。

但就在他回頭這一瞬間,他忽然看見有條赤紅的影子,從地上躥廠起,就像是一根箭,速度卻比箭更快!甚至比閃電還快。

紅影—閃,忽然間已到了陸小鳳咽喉,就在這同一刹那間,陸小鳳的手已伸出,用兩根手指—他夾住了樣東西,一樣又冷、又粘、又滑的東西,一條紅的毒蛇J毒蛇的紅信已吐出,幾乎已舔到了陸小鳳的喉結上。

可它已不能再動,陸小鳳的兩根手指,恰巧捏住了它的七寸。

陸小鳳的出手若是稍慢一點。

捏的地方若是稍稍錯‘,捏的力量若是稍稍輕一點。

那麽他現在就已是個死人!從出道以來,陸小鳳的確可說是闖過龍潭,入過虎穴。

生死係於一線間的惡戰,他已不知經過多少次,殺人如的惡漢,他也不知遇到多少個。

但他從來沒有遇見過比此刻更凶險的事。

手裏捏著這條冷的毒蛇,他整個人都似已冰冷,隻覺得胃在收縮,隻想“蛇……這裏有毒蛇!”小可憐已大叫著,遠遠的跑了。

陸小鳳長長吸了口氣,反手一摔,將毒蛇摔在一塊石頭,再抬起頭來時,這又可憐,又很老實的孩子竟已不見蹤風吹荒草,枯樹搖曳。

陸小鳳站在秋夜,又深深的呼吸了幾次,心跳才恢複正常。

但就在這時,黑暗中又發出了一聲驚呼。

呼聲竟赫然是那孩子發出來的!小可伶已暈倒在地上。

陸小鳳趕快過去時,這孩子已被嚇暈了。

如此黑夜,如此荒園,這麽大的一個孩子,若是忽然看見了個死人,怎麽會不怕。

死人就在孩子的麵前,是個駝背的老頭子,滿頭白發蒼蒼,卻是被一根鮮紅的緞帶勒死的。

訂棺材的是他,害人的也是他!他自己怎麽會死在別人手裏?是誰勒死了他?為什麽?緞帶在夜色中看來,還是紅得發亮,紅得就像鮮皿一樣。

陸小鳳看見過同樣的緞帶,也看見過被這同樣的‘條緞帶勒死的人。

公孫大娘短劍上的緞帶,就是這樣子的,羊城的“蛇王\也就是被這種緞帶勒死的。

這次下毒手的人是誰?莫非就是公孫大娘?公孫大娘的確可能也已到京城,九月十五的那一戰,她也不願錯過。

那麽這駝背的老頭子又是誰呢?他為什麽要害死孫老爺?公孫大娘又為什麽要害死他?陸小鳳從來也沒聽說過江湖中有這麽樣一個老頭子。

他遲疑著。

終於蹲下去這老頭子身上,很可能還帶著可以證明他身份的東西。

也很可能還藏著條毒蛇。

陸小鳳隻覺得自己的指尖在發冷,用兩根手指,掀起了這老頭子的衣襟。

沒有蛇,蛇會動的。

陸小鳳的手伸進去,突然又怔住。

他眼睛看著的,是一顆白發蒼蒼的頭顱,一張已老得幹枯了的臉。

可是他的手感覺卻不同—這老頭子竟是個女人!他的手摸著,竟是個女人豐滿光滑的軀體白發果然是假的,臉上也果然戴著張製作極精妙的麵具。

陸小鳳扯下白發,掀開麵具,就看見了一張雖已僵硬蒼白,卻還是非常美麗的臉。”

他認得這張臉!這駝背老頭子,競赫然就是公孫大娘!公孫大娘易容術之精,陸小鳳當然知道。

他相信公孫大娘無論扮成什麽樣的人,這世上都沒有人能看破她。

公孫大娘武功之高,陸小鳳也是知道的。

這世上又有誰能活活勒死她?這凶手的武功豈非更可怕。

陸小鳳忍不住又機伶伶打了個寒噤。

他來到京華才一天,這一天中他遇見的怪事實在太多,他想不通公孫大娘為什麽要害死孫老爺,更想不通公孫大娘怎麽會死在這裏。

假如想不通的事太多,就隻有不想、假如越想越亂,也不如不想。

這一向是陸小鳳的原則。

可是他縱然不想,仿佛還是可以隱隱感覺得到就在這古老的城市中,某一個陰暗的角落裏,正有個人在用—雙比狐狸還狡猾,比毒蛇還惡毒的眼睛在盯著他,等著要他的命!無論這個人是誰,都必將是他生平末遇的,是個最可怕的對手。

他好像也已隱隱感覺到這個人是誰了I燈光慘淡,慘淡的燈光,照在歐陽情慘白的臉上。

她美麗的臉上已完全沒有皿色,美麗的眼睛緊閉,牙齒也咬得很緊。

她是不是還能張開眼睛來?是不是還能開口說話?陸小風靜靜的站在床頭,看著她,隻希望她還能像以前那樣瞪他幾眼,還能像以前那樣罵他幾句。

李燕北和十三姨就在他身後,臉上的表情也很沉重。

“我們趕到廚房裏去的時候,她已經倒下去!”陸小鳳凝視著她的咽喉,她的咽喉上並沒有血痕,“她的傷口在哪裏?”十三姨道:“在手上,右手。”

陸小鳳鬆了口氣。

毒蛇躥過來的時候,她想必也像陸小風,想用手去抓住,她的反應雖然還不及陸小鳳快,卻比孫老爺快了些,孫老爺酒喝得太多。

李燕北道:“幸好你叫我們去救她,所以我們去得總算還不太晚發現歐陽情的傷口後,他立刻封住了她的右臂穴道,阻止了毒性的蔓延。

李燕北又道:“所以真正救回她這條命的並不是我,是你”十三姨道:“隻不過我還是一直不明白,你怎麽知道她會被人暗算的?”陸小鳳道:“其實我也不能確定。”

十三姨道:“但你卻救了她—命。”

陸小鳳苦笑道:“有很多事我都是糊裏糊塗就做出來的,你們若要問我是怎麽做出來的,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十三姨道:“你雖然不知道,卻做了出來,有很多人就算知道,也做不出。”

李燕北道:“所以陸小鳳永遠都不愧是陸小鳳,世上也隻有這麽樣一個陸小鳳。”

十三姨輕歎了口氣,道:“這也難怪她為什麽會對你情深—往了,“歐陽情真的對他情深—往?十三姨又道:“她左手雖然被毒蛇咬了一口,人雖然已倒了下去,可是她的右手裏,卻還是緊拿著那碟酥油泡螺,死也不放,因為那是她替你做的,因為……”她沒有再說下去,她說的已夠多。

就隻這麽樣一件事,已足夠表現出歐陽情對他的感情。

陸小鳳看著歐陽情的臉,心裏忽然湧起一種誰也無法解釋的感情。

他絕不能再讓歐陽情死,絕不能!薛冰的死,已帶給他終生都無法彌補的遺憾。

李燕北已等了很久,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已找到了那吹竹弄蛇的人?”陸小鳳點點頭。

李燕北道:“是誰?”陸小鳳道:“是個孩子。”

李燕北也吃了一驚,但立刻就問:“暗中是不是還另有主蜒的人。”

他的確不愧是老江湖,對—件事的看法,他總是能看得比別人深,也比別人準。

陸小鳳道:“據那孩子說,叫他做這件事的人,是個駝背老人。”

李燕北道:“你也找到了那個駝背老頭子?”陸小鳳道:“這世上也許根本就沒有那麽樣—個駝背老人,我找著的—個,是公孫大娘改扮的!”李燕北道:“公孫大娘是什麽人?”陸小鳳道:“公孫大娘是歐陽情的大姐,也是我的朋友。”

李燕北怔住。

十三姨卻不禁冷笑,道:“她總算有個好姐姐,你也總算有個好朋友!陸小鳳沉思著,緩緩道:“公孫大娘本來就是她的好姐姐,我的好朋友。”

十三姨道:“直到現在,你還是這麽樣想?”陸小鳳承認,“因為我相信真正的凶手☆絕不是公孫大娘。”

十三姨道:“不是他是誰?”陸小鳳握緊雙拳,道:“是個比霍休還狡猾老辣,比金九齡還陰沉惡毒的人,他的武功,也許比我見過的所有人都高!霍休和金九齡都曾經被他當作最可怕的對手,都幾乎已將他置之於死地。

他經曆了無數凶險,花費了無數心血,再加上二分運氣,才,總算將他們兩人的真麵目揭開。

可是現在這個人卻更可怕!李燕北道:“你怎麽知道公孫大娘不是真凶?”陸小鳳道:“我不知道。”

十三姨道:“可是你能感覺得到?”陸小鳳承認。

十三姨道:“你又是糊裏糊塗就感覺到的?”陸小鳳也承認\,十三姨歎道:“看來你真是怪人,無論誰找到你這種人做對手,隻怕都要倒黴的!”陸小鳳苦笑道:“但這次倒黴的人卻很可能是我!”李燕北又問:“現在公孫大娘呢?”陸小鳳道:“死了!”十三姨道:“那孩子?……”陸小鳳道:“還暈倒在那裏JD十三姨道:“你沒有救他回來?”陸小鳳道:“我留他在那裏,就是救了他十三姨不懂。

李燕北卻道:“你認為那孩子也是幫凶?”陸小鳳道:“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絕不能在黑夜裏到那種地方去的,而且那竹哨製作奇特,若不是練過內功的人,根本吹不響。”

他笑了笑:“何況,他根本就沒有真的暈過去!”李燕北道:“你為什麽不帶他回來,問問他的口供?”陸小鳳道:“他不會說的,我也不能對—個孩子逼問口供’’李燕北道:“你至少可以在暗中盯住他,也說不定就可以從他身上,追出那個真凶來!”陸小鳳歎道:“我若盯他,這孩子就死定了!”李燕北道:“你怕那真凶殺他滅口?”陸小鳳道:“嗯。”

李燕北歎道:“我的心腸已不能算太硬,想不到你的心卻比我還軟。”

陸小鳳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以前也有人說過我,脾氣雖然像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心腸卻軟得像豆腐。”

十三姨歎道:“非但像豆腐,簡直像酥油泡螺。

’’她忽然又笑了笑,“那碟酥油泡螺還在外麵,既然是她特地為你做的,你至少總得吃—個。”

陸小鳳道:“我回來再吃。”

李燕北道:“你要出去?到哪裏去?”陸小鳳道:“去找一個人!”李燕北道:“找誰?”陸小鳳道:“葉孤城。”

李燕北又怔住。

陸小鳳道:“他既然能解唐家暗器的毒,既然能救自己,想必也能救歐陽情。”

歐陽情慘白的臉上,已泛起一種可怕的死灰色,左臉已浮腫。

李燕北點災的手法並不高明,並沒有完全阻止毒性的蔓延。

十三姨皺眉道:“像葉孤城那種脾氣的人,肯出手救別人?”陸小鳳道:“他就算不肯,我也要去,就算要我跪下來求他,我也得求他來。”

他凝視著歐陽情的臉,一字宇道:“不管怎麽樣,我都要想法子讓她活下去。”

夜更深。

連生意最好,收市最晚的春明居茶館,客人都已漸漸少了,眼看著已經到了快打焊的時候。

陸小鳳卻還是坐在那裏,看著麵前一壺新沏好的香片發怔。

他已走過去很多地方,找了很多家客棧,連葉孤城的影子都找不到。

以葉孤城那麽的排場,那樣的聲名,本該是個很好找的人,無論他住在什麽地方,都一定會很引人注意。

可是他自從今天中中在春華樓露過那次麵之後,竟也像西門吹雪一樣,忽然就在這城市中消失廠,連一點有關他的消息都聽不到。

陸小鳳也想不通這是怎麽回事,葉孤城本沒有理由要躲起來的。

連那被他刺穿雙肩,勢必已將終生殘廢的唐天容都沒有躲起來。

唐天容的落腳處,是在鼓樓東大街的一家規模很大的“全福客棧”裏,據說已找過很多專治跌打外傷的名醫。

他還沒有離開京城,並不是因為他的傷,而是因為唐家的高手,已傾巢而出、晝夜兼程,趕到這裏來,為他們兄弟複仇。

這必將是件轟動武林的大事。

第二件大事是,嚴人英沒有找到西門吹雪,卻找到了幾個極厲害的幫手。

據說其中不但有西藏密宗的喇嘛,還有在“聖母之水”峰苦練多年,也不知道為了什麽,居然都願意為嚴人英出力。

這兩件事對西門吹雪和葉孤城都同樣不利,第一批人要找的是葉孤城,第二批人要找的是西門吹雪。

所以無論他們是誰勝誰負,隻要還活著,就絕不會有好日子過。

陸小鳳打聽到的消息並不少,卻偏偏沒有一樣是他想打聽的。

甚至連木道人和古鬆居士,他都已找不到。

茶客更疏了,茶博士手裏提著的大水壺已放下;不停的用眼角來瞟陸小鳳,顯然是在催他快點走。

陸小鳳隻有裝作看不見,因為他實在也已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不找到葉孤城,他怎麽能回去麵對歐陽情?新沏的茶已涼,夜更涼。

陸小鳳歎了口氣,端起茶碗,一口條還沒有喝到嘴—突然間,寒光一閃“叮”的一聲,茶碗已被打得粉碎。

寒光落下,竟是一枚三寸六分長的三棱透骨鏢。

門口掛著燈籠,一個穿青布袈裟,芒鞋白襪的和尚,正在對著他冷笑,關外武林高手,幾乎沒有人用這種飛鏢的。

可是這和尚發鏢的手卻又快又準,無疑已可算是此道的1一流高手。

陸小鳳既不認得他,也想不通他為什麽突然出手[暗算。

最奇怪後,他一擊不中,居然還留在外麵不走。

陸小鳳笑了。

他非但沒有追出去反而看著這和尚笑了,笑,現在的麻煩已夠多,他已不想再惹別的麻煩,誰知這和[尚還是不放鬆,一揮手,又是兩枚飛鏢發出,鏢尾係著的鏢衣在風巾“獵獵”作響,發鏢的力量顯然很強勁。

陸小鳳又歎了口氣。

他已看出這和尚找定了他的麻煩,他想不出去,也不行了。

飛鏢還未打到,他的人忽然間已到了門外。

誰知這和尚看見他出來,立刻拔腿就跑,等到他不想再追時,這和尚又在前麵招手。

奇怪的事,真是越來越多,所有的怪事好像全都被陸小風—個人遇上了。

他不想再追產去,卻又偏偏不能不追,追出了兩條街,和尚突然在一條暗巷中停下,冷笑道:“陸小鳳,你敢不敢過來!”陸小鳳當然敢,世上他不敢做的事還很少。

他雖然明知自己—走入暗巷,這和尚就隨時都可以出手,暗巷中很可能還有看不見的陷並埋伏,這和尚也很可能還有他不知道的絕技殺手但他還是走了進去。

誰知他一走進去,這和尚竟忽然向他跪了下來,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

陸小鳳又怔任。

和尚卻在看著他微笑,道:“你不認得我?”陸小鳳搖搖他從來也沒見過這和尚。

和尚道:“這三棱透骨鏢你也不認得?陸小鳳眼睛亮了,“你是關中‘飛鏢’勝家的人?”和尚道:“在下勝通。”

這名字陸小鳳也不熟,飛膘勝家並不是江湖顯赫的名門大族。

勝通已接道:“在下是來還債的。”

陸小鳳更意外,“還債?”勝通道:“勝家門上下,都欠了陸大俠一筆重債I”陸小鳳道:“你一定弄錯了,我從不欠人,也沒有人欠我!”勝通道:“在下沒有錯。”

他說得很堅決,神情也很嚴肅:“六年前,本門上下共十—人,全都敗在霍天青手裏,滿門都被逐出關中,從此父母離散,兄弟飄零,在下也被迫入了空門,雖然有雪恥之心,怎奈霍天青武功高強,在下也自知複仇無望。”

陸小鳳道:“你以為我殺了露天青,替你們出了氣,所以要來報恩!”勝通道:“正是。”

陸小鳳隻有苦笑。

雹天青並不是死在他手上的,獨孤一鶴和蘇少英也不是。

但別人卻偏偏都要將這筆賬算在他身上,有仇的來複仇,有思的來報恩。

江湖中的恩怨是非,難道竟真的如此難以分清?陸小鳳歎了口氣,道:“霍天青並不是……”勝通仿佛根本不願聽他解釋,搶著道:“無論如何,若非陸大俠仗義出頭,霍天青今日想必還在珠光寶氣閣耀武揚威,又怎麽會落到那樣的下場I”他這麽樣說倒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陸小鳳隻有苦笑,道:“就算你欠了我的,剛才也已還了J”勝通道:“叩頭隻不過表示尊敬,又怎能算是報恩?”陸小鳳道:“不算?”勝通道:“絕不能算!”陸小鳳道:“要怎麽才能算?”勝通忽然從懷裏拿出個包紮很好的油布包,雙手奉上:“這就是在下特地要送來給陸大俠的,“陸小鳳隻有接過來。

他忽然發覺被人強迫接受“報恩\那種滋昧也並不比彼人強迫接受“報仇”好多少。”

以前他從來也沒有想到過這一點,更令他想不到的是,這油布包裹包著的,竟是一條上麵染著斑斑血跡,還帶著黃膿的白布帶。

一打開包袱,就有股無法形容的惡臭散發出米。

陸小鳳連笑都笑不出了,“你特地要來送給我的,就是這條布帶?”勝通道:“正是。”

陸小鳳道:“你送這東西給我,為的就是要報恩?”勝通道:“不錯。”

陸小鳳看著布帶上的膿血,實在覺得有點哭笑不得。

這和尚打了他五鏢,又送了這麽樣一條臭布帶給他,還說是來報恩的。

這麽樣報恩的樣子,倒也少見得很!幸好他還是來報恩的,若是來報仇的,那該怎麽辦呢?陸小鳳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趕快把這和尚弄走,“現在你總算已報過了吧。”

勝通居然沒有否認,卻還是不肯走,沉吟道:“這條布帶在平時看來,也許不值一文,在此時此刻,卻價值連城,“隨便要什麽人來,隨便怎麽看,也看不出這布帶是件價值連城的寶物。

可是這和尚卻偏偏說得很嚴肅,看來居然不像是在開玩笑。

陸小鳳也不禁起了好奇心,“這布帶難道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勝通道:“隻有一點。”

陸小鳳道:“哪—點?”勝通神情更慎重,壓低了聲音,道:“這布帶是葉孤城身上解下來的JH陸小鳳的眼睛立刻亮了,這又臭又髒的一條布帶,在他眼中看來,竟真的已比黃金玉帶更珍貴。

勝通道:“在下為了避仇,也為了無顏見人,所以特地選個香火冷落的小廟出家,老和尚死了後,在下就是那裏唯一的住持!p(☆陸小鳳道:“葉孤城也在那裏?”勝通道:“他是今天正午後來借宿的,廟裏的僧房就從來也沒有人住過,更沒有香客借宿,今天居然會有人來,在下已覺得很意外。”

陸小鳳道:“他是一個人去的?”勝通點點頭,道:“他來的時候,在下本沒有想到他就是名動天下的白雲城主JH陸小鳳道:“後來你是怎麽知道的?”勝通道:“他來了之後,就將自己關在房裏,隔半個時辰,就要我送盆清水進去……”他本來也是江湖中人,看見這種行跡可疑的人,當然會特別留意。

“除了清水外,他還要我特地去買了一匹白布,又將這油包交給我,叫我埋在地屍。”

葉孤城當然絕不會想到這香火冷落的破廟住持,昔年也是個老江湖,所以對他並沒有戒心。

“我入城買布時,才聽到葉孤城在張家口被唐門暗器所傷,卻在春華樓上重創唐天容的事,“所以他就將這位白雲城主的裝柬容貌,都仔細打聽了出來。

“兩下一印證,我才知道到廟裏來借宿的那位奇怪客人,就是現在已震動了京華的白雲城主。”

陸小鳳長長吐出了口氣,現在他總算已想通了兩件他本來想不通的事。

——既不愛賞花,也不近女色的葉孤城,要美女中前麵以鮮花鋪路,隻不過是為了掩飾自己身上傷口中發出的膿血惡臭。

——陸小鳳在城裏找不到他,隻因為他根本沒有在客棧中落足,卻投入了荒郊中的一個破廟裏。

他當然不能讓別人知道,而且已更惡化。

雄獅負傷後,也一定會獨自躲藏在深山裏,否則隻怕連野狗都要去咬它一口。

陸小鳳的心已沉了下去。

他本來還期望葉孤城能救治歐陽情的傷毒,現在才知道他自身已難保,又怎麽能救得了別人?勝通道:“剛才我人城來時,城裏十個人中,至少有八個人都認為葉孤城已必勝無疑,打賭的盤口,甚至已到了七博—,賭葉孤城勝,“春華樓頭的那一著天外飛仙,想必已震憾了九城。

勝通又道:“現在若有人知道這消息,看見這布帶,隻怕……”他沒有說下去。

現在若有人知道這消息,京城中會變成什麽情況,他非但說不出,簡直連想像都無法想像。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你說的是,這布帶的確可以算是價值連城的寶物,我實在受之有愧。”

受之有愧的意思,通常也就是“卻之不恭。”

勝通終於展顏而笑,道:“在下雖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人物,卻也和陸大俠一樣,從不願欠人的債,隻要陸大俠肯接下這點心意,在下也就心安了。”

陸小鳳沉吟著,忽又問道:“你的廟在哪裏?”勝通道:“陸大俠莫非還想當麵去見見那位白雲城主?”陸小鳳笑了笑,道:“我並不是不相信你,但卻實在想去看看他,“他笑容中帶著種兔死狐悲的傷感和寂寞,慢慢的接著道:“我和他雖然隻匆匆見過兩次麵,卻始終將他當做我的朋友……”他知道葉孤城現在一定需要朋友,也知道葉孤城的朋友並不多。

此時此刻,一個真正的朋友對葉孤城來說,也許比解藥更難求。

屋子裏潮濕而陰暗,地方並不十分窄小,卻隻有一床、一桌、一凳,更顯得四壁蕭然,空洞寂寞,也襯得那一盞孤燈更昏黃黯淡。

壁上的積塵未除,屋麵上結著蛛網,孤燈旁殘破的經卷,也已有許久未曾翻閱。

—以前住在這裏的老僧,過的又是種多麽淒涼寂寞的歲月?在他說來,死,豈非正是種解脫。

葉弧城斜臥在冷而硬的木板**,雖然早巳覺得很疲倦,卻輾轉反側,無法成眠。

他本來久已習慣寂寞。

一個像他這樣的劍士,本就注定了要與人世隔絕的,正像是個苦行的僧人一樣,塵世間的一切歡樂,他都無緣享受。

因為“道\是一定要在寂莫和困苦中才能解悟的。

劍道也—樣。

沒有家,沒有朋友,沒有妻子,沒有兒女,什麽親人都沒有。

在他這一生中,寂寞本就是他唯一的伴侶。

但他卻還是無法忍受這種〔[寂寞更可怕的淒涼和冷落,因為他以前過的日子雖孤獨,卻充滿了尊榮和光彩。

而現在……風從窗外吹進來,殘破的窗戶響聲如落葉,屋子還是帶著種連風都吹不散的惡臭。

他知道他的傷口已完全潰爛,就像是生了蛆的臭肉一樣。

他本是個孤高而尊貴的人,現在卻像是條受傷的野狗般躲在這黑洞裏,這種折磨和痛苦,本是他死也不願忍受的可是他一定要忍受。

因為他一定要活到九月十五!秋聲寂寂,秋風蕭索,這漫漫的長夜,卻叫他如何度過?假如現在能有個親人,有個朋友陪著他,那情況也許會好得多。

怎奈他偏偏命中注定了是個孤獨的人,從不願接受別人的友情,也從不肯將感情付給別人。

他忽然發覺這竟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想到自己也需要個朋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