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腹

三、唐草薇和莫明紫

4月15日。

桑國雪的忌日。

沈方很守約地用三輪車把顧綠章帶到了鍾商山鶴園,那是鍾商市的墓地,距離市區有十裏地。等他騎車騎到那裏的時候已經渾身是汗,快要累死了。鍾商山鶴園裏青山綠樹,四月的天空湛藍也無雲,不刺眼的陽光透過樹梢,在樹葉的邊沿折射出光痕,讓那葉子顯得很黑,陽光卻很明亮。

她去到的時候,墓前已經有了**和供品,有一些水果,還有擺放得整齊的碗筷,白飯、青菜、蘑菇炒肉、蒸魚什麽的一應俱全。

還放著一個嶄新的籃球。

她的眼眶突然濕潤了起來,深吸了一口氣,眼淚湧到眼睫之間,忍耐著不讓它掉下來。國雪的父母很早就來掃墓,留下了國雪最喜歡的東西。放下她從自家庭院折下來的**,她坐在墓碑旁邊,倚靠著那刻著“孝子桑國雪,某年二月八日生,某年四月十五日卒”字樣的石碑,望著天。

天很藍。

看得她很想流淚。

沈方從書包裏翻出一個小瓶子,提在手裏,“喂,國雪啊,這是你寄在我家的魚,就是你從水溝裏撿回來的那條。不過我不小心喂太多飼料,撐死了。現在帶來還給你,喏,我放在這裏了。”說著他把那玻璃瓶放在墓碑前,拿根幹樹枝在國雪的墓旁邊挖坑。

顧綠章看著那玻璃瓶子,一條很小的褐色小魚漂浮在一瓶子福爾馬林裏,心裏想笑,泛到唇邊卻更想哭了,勉強動了一下嘴唇,微笑著問:“什麽時候國雪還養魚?”沈方一邊挖坑,毛線帽子突然掉下來,他一頭鬈發在陽光下閃著絲般的光澤,“上次去異味咖啡吃飯,走出來的時候這家夥在路邊下水道裏跳來跳去,那下水道沒水,國雪就撿起來,養在我家。我是不會養魚啊,但是你說讓國雪提著一個塑料袋,裏麵是這樣一條小魚回家,那多可怕……”他挖得滿身是汗,“做男人,就是不能讓朋友為難……”她想象著嚴謹端正的國雪提著一個裝著小魚的塑料袋過馬路的樣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真體貼。”眼眶裏的眼淚突然間少了,看著沈方在地上忙碌,端端正正地給那條魚做墳,世界原來一直都很美好。

“我本來想叫小桑帶回去啦,不過小桑他連自己都養得亂七八糟,叫他養魚雖然他會養,但是說不定養在牙杯裏……”他挖好了一個坑,滿意地把玻璃瓶放進去,填上土,紮實地壓好,“OK。”“小桑真是個很奇怪的人。”“不會啊,他隻要不招惹很多男人到他那裏去就很好。”沈方說,“他已經快兩年沒有和那些亂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了,挺好的。”“那也是。”她頗有同感,“有你這樣的朋友,他會往好的方向改變。”沈方把帽子撿起來戴回頭上,亮出Yeah的手勢,“當然!你要相信我。”“我當然相信你。”她微笑,看著沈方,就覺得世界其實很美好,其實沒有什麽事值得苦苦地擔憂煩惱,明天和未來,都無限燦爛,吸引人去追逐去奮鬥。側過頭看國雪的墓碑,她終於緩緩鬆了一口氣,倚靠著墓碑,心裏默默地說:國雪,那圍巾我說了兩年,還是沒有繡完,今天我什麽也沒有帶,隻是來讓你看看,這一年我過得很好。凝視著屬於國雪的這一塊地,她喃喃地和國雪說話。

沈方聽不到顧綠章在說什麽,陽光下她那雙溫柔清晰的眼睛仿佛特別大。他站起來拍身上的樹葉和枯草,突然“咦”了一聲,“綠章,那是不是一個人躺在那裏?”說著指著山腰的一個地方。

她轉過視線,一個人、不、那是兩個人在山腰的一處轉角,一個人似乎是倒下了,另一個人正彎腰看著,“那是異味咖啡的唐先生吧?”她的眼睛比沈方好,沈方一百五十度近視,不戴眼鏡,她的視力卻是少有的五點三。

異味是鍾商大學前門正對麵的一家咖啡館,是家古董咖啡館,開得很大,賣的是各朝各代的古董,包括花瓶、字畫、碗筷、屏風、首飾什麽的,兼有咖啡座。

鍾商大學的學生很少走進異味古董咖啡,它看起來格調清高,價格昂貴,但是去過的如桑菟之沈方桑國雪,都覺得那裏不錯,很清靜。異味古董咖啡館的店主是一位年輕人,姓唐名草薇,顧綠章雖然從來沒去過異味館喝咖啡,卻知道唐草薇在鍾商大學女生心目中,那是一個宛若神明,比愛情還讓她們向往的神秘妖豔的人。

“是啊,是小薇。”沈方跳下國雪的墓園,凝神仔細看,“小薇喂,小薇……”那邊彎腰看人的人抬起頭來,這個人膚質光潔細膩,眉線如眉筆畫上那樣長而重彩,眼瞳不大,正視人的時候全瞳平視,更顯得眼睛的弧度和線條,甚至每一根睫毛都標準又翹得恰到好處。恰到好處的眉眼睫鼻,象牙色的膚質,一張色澤鮮豔的紅唇,襯著他全黑直至膝蓋的外套,以及外套上搭著的同布料的腰帶,唐草薇……鍾商大的女生提起來他,最直接的描述說法就是“那個妖得不能再妖的男人”。

聽說從他那裏購買古董的客人們常常提及在夜裏看見奇怪的影子,說圖畫上的梅花鹿會跑到社區吃草、花瓶上的美人夜裏會起來梳妝、青花瓷瓶上的花紋會變化……雖然誰也沒有證據,顯然是吹牛八卦的水分居多,但是更平添了唐草薇神秘妖異的氣質。聽見沈方在山頂叫“小薇”,他戴著手套的手揮了揮,說了些什麽沈方和顧綠章完全沒有聽見。

“綠章我們下去吧,那裏是不是有人受傷了?”沈方回頭叫顧綠章。

“下去吧,好像是昏倒了。”她看得比沈方清楚。兩個人順著鶴園的石階奔下來,出了鶴園在鍾商山繞了個彎,到了半山腰的那處轉角。

唐草薇戴著修剪花木用的手套,右手拿著剪刀。閑暇的時候他會到很多地方做義工。鍾商市兒童福利院、鍾商市中心花園、鍾商大學的花圃,他都曾經在那裏做過周末修建花木的義工,今天顯然他做義工做到鍾商山來了。“沈方,我剛剛上來的時候,沒有看見這個人。”他的聲音低沉、平靜、很輕微,入耳就有種不可名狀的感覺,像一團柔和強韌的光在暈發,語氣所有細微的震動都聚集在聽者胸口,雖然聲調很平靜、聲音很輕微,底氣卻很穩定、深不可測,“我正在想,他到底是從哪裏出來的?”“爬山爬錯路了吧?”沈方蹲下來,拍拍躺在地上那個人的肩,“喂,天亮了,起床了。”她蹲下身打開隨身帶來的保溫瓶,“要不要讓他喝點水?”“他到底是睡著了還是昏死了?”沈方搖晃了一下地上那個人。

那是個穿著黃色條紋外套、牛仔褲和球鞋的男生,看起來年紀不大,頭發的顏色微微有些發黃,容貌長得很稚氣。沈方已經是張娃娃臉,兩個人一對比就知道,這個男孩子最多不過十五六歲。

“鍾商山上來隻有一條路,從早晨六點開始我就沿上山的路剪枝,他不可能憑空出現,到底是從哪裏上來的?”唐草薇慢慢地問,“難道是從懸崖那邊翻過來的?”他的目光掠向鍾商山南麵的懸崖。鍾商山不是座高山,也不是險峰。東北兩麵被鶴園占據,沒有允許是不能進去的,西麵隻有一條盤山路,南麵是九十度直角的所謂“懸崖”,那高度雖然隻有一百三十多米,但是也是絕對不可能攀援的。如果這男孩不是從西麵的路上來的,他更不可能穿越有圍牆的鶴園,難道竟然是從懸崖爬上來的?

她凝視著地上那個男孩子的臉,那麵孔真是年輕稚嫩得不可思議,“他倒在這裏,家裏人肯定很擔心,到底是怎麽了?打電話叫120吧?”唐草薇對這孩子的態度有些冷漠,她不期然地在心裏想:沈方和小桑都不會對一個倒在路邊的孩子這樣。

果然沈方從口袋裏摸出兩塊糖果,塞在男孩子嘴裏,“難道是低血糖昏倒了?”“不,他隻是餓了。”唐草薇說,“這裏在手機的信號範圍外,電話是打不出去的。”那男孩子很快醒了過來,一見人就“啊”了一聲。唐草薇“啪”一聲一手搭在他肩上,彎下腰,臉龐靠近那男孩子的耳朵,用他那平靜低沉又極輕微的聲音在男孩耳邊拖平聲調說:“你叫什麽名字?”“名字……”男孩睜開眼睛的神態很茫然。

“姓什麽?”唐草薇的紅唇近乎是貼在他耳後在說話。不知為何,顧綠章竟有一種他要一口咬出鮮血來的錯覺,唐草薇的紅唇平拖開來說話分外妖豔絕倫。

“沒……”男孩猛地抬頭看見唐草薇那雙平視看人的渾圓的眼瞳,整個人往後一縮,卻一下撞在唐草薇外套下擺上,隻聽唐草薇說:“你姓莫,叫莫明紫。”顧綠章疑惑地看著唐草薇,這個男孩,真的叫做莫明紫?轉目去看時,那男孩已經點頭,“我叫莫明紫。”男孩的聲音怔怔的,有股嬰孩童聲的味道。

唐草薇的瞳孔微微閃過一道光,戴著手套的手離開莫明紫的肩頭,“我可以讓他回異味館,沈方。”“啊?”沈方正在奇怪唐草薇的態度。小薇這個人有點傲慢、有點古怪,對人常常有一種距離感,也可以說是比較冷漠的。他喜歡花草,精通古董,從來不關心他人的事,有恐高症,絕對不住三層以上的房子,有潔癖,卻從來沒有這麽熱心的時候。“你不是要把他帶回去然後丟掉吧?”沈方開玩笑,“我還以為異味館除了鳳?誰也住不進去……哈哈哈……”“你騎車上來的吧?把他帶下山。”唐草薇充耳不聞沈方的玩笑,平靜地說。

“啊?啊……”沈方叫了起來,“你叫我用車帶兩個人?你瘋了?我又不是駱駝……”“我陪顧小姐下山,你騎車把莫明紫帶回異味館。”唐草薇說,他說的語氣沒有什麽感情,卻是不容拒絕的命令

“好是好,奇怪,你怎麽知道她是顧小姐?我又沒有介紹給你認識……”沈方往他放三輪車的地方跑去,“而且你怎麽知道我騎車上來?”地上的年輕男孩爬了起來,茫然地東張西望了一會兒,跟著沈方往三輪車的地方走去。

“唐先生。”顧綠章微微側過頭,凝視著唐草薇,“你的態度,稍微有一點點強人……”“所難?”唐草薇接口道,“對不起,我並不覺得。”真是個缺乏同情心、不夠溫柔的人。她微微一笑,不過,世界上總有些人天生不夠體貼,所以溫柔的人總要對這些人讓步,“我們下山吧?應該陪那個孩子去醫院檢查一下。”唐草薇沒有回答,他的深色眼瞳看著鍾商山的另一個方向,那種眼色仿佛看得很遠很遠,但細心如顧綠章卻知道,他視線的焦點哪裏也不是,隻是沒有發表意見而已。

那一邊,沈方遠遠地揮手,“我帶人下去了。”她在這邊喊:“要小心啊!”“廢話!”沈方邊笑邊往下坡路上騎去了,莫明紫坐在那三輪車的旁坐上,那雙眼睛呆呆地看著沈方,好像完全不知道看哪裏好。

“走吧。”唐草薇把手套和花剪放進帶來的手提袋,當先順著下山的路走了。

她陪在唐草薇身後。

走了一段很長的路,兩個人之間寂寂無聲,他不說話,顧綠章也沒有開口。

“顧小姐。”一直到快要走到山下的時候,唐草薇平調得沒有什麽感情,卻又像團柔和強韌的光的聲音響了起來,“今天中午,我請你在異味館用餐,不知道有沒有這種榮幸?”“啊……”她一路想著自己的心事,想著父母、國雪甚至小桑……突然聽到這樣一句話,錯愕了好一會兒,“當然,可是……我去。”她幾乎說出“可是何必用這種語氣說話?”,幸好及時停住,唐草薇的思維讓她無法琢磨,完全不知道他是怎麽走著走著,突然冒出要請她吃飯的念頭的。

“那很好。”唐草薇抬頭看了看鍾商山附近起伏的小山丘,在那之後便沒有再看過她一眼。

她像跟在主人身邊的鹿——她有這種感覺,茫然不知方向地跟在唐草薇身邊,不知道他要把她帶到何處。

在沈方麵前她覺得很放鬆,像對著弟弟;在小桑麵前她不知不覺會變得更加溫柔,小桑需要照顧;在國雪麵前她是女友,隻需要溫柔微笑、陪他散步說話;而在唐草薇身邊……她隻覺得自己像隻除了聽令之外無所適從的……動物……

這個人並不是唯我獨尊,他即使和她走在同一條路上,她也覺得仿佛兩個人腳下踏著的土地都不一樣;如果跟著這個人一直走下去,她不知道會走到哪裏去,那一定是……完全不可預料的世界,完全不可捉摸的未來。

沈方的未來閃閃發光,清晰得像藍天綠樹白雲那般明朗可愛。

小桑的未來即使迷離頹廢,但至少仍然是可以看得見的,通過他自己的、朋友的努力可以變得更好。

國雪……是沒有未來的……

隻有和唐草薇走在一起的時候,她像走在一團迷霧裏,不知道應該用什麽樣的心情、什麽樣的語調和他溝通,才是正確的。

“人,不必附和任何人。”唐草薇仿佛一團光的聲音響了起來,聲帶的震動清楚地傳到她胸口。“啊?”她被嚇了一跳,他依然沒有看她,提著手提袋在路邊等公交車。她的心怦怦跳了好一會兒,不知道為什麽他冒出這麽一句,腦子裏自動想起:瑤瑤常說她是個有主見的女人。

但是國雪常說她走不出去。

她常常有很多自己的想法,但很少說出口。

默然了一會兒,她緩緩鬆了口氣,微微一笑,“唐先生……怎麽知道我是顧綠章?”“你從剛才到現在,一直都在想這個?”唐草薇的聲音依然是平調,沒有什麽起伏,“我是顧家繡房的老客戶,不然我怎麽知道你是顧綠章,是顧小姐忘記了我。”“啊?”她愕然了好一會兒,“撲哧”一聲笑了起來,“那……也許……對不起。”她怎麽認不出唐草薇的?她自己真的忘了曾經在繡房賣過繡品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