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荒俠隱

第七回 燈紅酒綠 野火燒春 月朗星稀 毛人行刺

林璿、雲虎領了餘獨走到頭一進寬大石室之內,那青石條案旁站著四個山裝武士,見大司出來,高舉兩手拜倒在地。林璿先請餘獨和雲虎在青石案右邊石案上坐定,自己也走到青石案後大石礅上落座,口中嚶嚀了一聲,那四個披著鹿皮半臂的武士站起身來,拿起手中蘆笙,一路吹著往寨門走去,一會工夫,忽忽之聲到處響應,襯著出穀回音,越顯出蒼涼悲壯。這時雖然隻是申西之交,兩個大石柱上焚燎盤內的火業已升起,火光熊熊,光照全室,一點不顯黑暗。不到半盞茶時,吹蘆笙的武士將蘆笙掖在腰問,手執長戈走至案前,先趴伏在地拜了兩拜,口中說了幾句土語。林璿把手一揮,四人同時起立。林璿吩咐道:“叫百長們進來,今日有貴客在此,可命他們各用漢語回話。”四武士聞言,轟的應了一聲,又走出洞去領進來了十二個男子。四武士走至案前,將長戈一頓,仍然退立林璿身後侍立。這十二個山民高舉兩手拜倒在地,行完了山禮,各人分向兩列方石礅上依次落座。餘獨見這十二個山民雖是一般打扮,皮色卻是黑白不同,知道皮色黑的是黑蠻,皮色白的想必是林璿的同族了。正在猜想,忽聽右麵坐在最前一個年紀較長的老人起立說道:“今早場期由我值班。這半月收成甚好,除東山窪因為山水發動,將青稞衝沒了一半,糟掉青稞三百多畝外,餘下全山青稞禾稻部長得十分茂盛。經我再三查看,並無一人偷懶,現有他們繳來的信木俱在外麵,請大司隨意查看。”林璿道:“晨田之事有你們這幾個老年人經管,我甚放心,東山窪的弟兄所種青稞被山水衝毀,不是人力所能防範,等到收獲之期,由公存糧下按本期收成發還給他們便了。”那老人躬身代為稱謝,重又坐下。接著左麵第一個老黑蠻起立說道:“報大司得知:本期打漁由我和十二個叔伯弟兄們值班,漁區中除毒蛇澗、落魂溪照舊打漁公攤給大家食用,下餘的醃臘歸公,等過年再分賞大家食用外,正月裏大司從山外買來養在魚塘裏的魚秧已有三寸多長了。”林璿點首稱善,仍命他照!日經管,自己不日再到魚塘去查看,那人回完了話歸座,接著便是管打獵的報本月獵得野獸多少,共得獸皮多少張,獸肉大家分食多少,下餘歸公存醃臘多少,獵人有無受傷,如何撫恤犒賞;管畜牧的報牧羊繁殖、殺閑分配以及留種之數;管釀酒的、管製鹽的、管做木工的、管采辦山中藥材的、管出外販賣的、管向城市收買應用物品的、管金銀窖的、管造弓箭刀矛的也都各人報了收成,俱都條理井然,一絲不紊。餘獨好生驚異,悄問雲虎兒,才知自去年下半年起,所有山中田產牲畜,俱由林璿想出法子按人口同勞力平均分配,每一種事業中抽出十分之三歸公,到年終運出山去,換來許多山民心愛之物,作為年終犒賞勤勞之用,另抽十分之一作為公存,以備發生意外之用,其餘誰勤謹誰就能多得。由林璿在這兩族山民中輪流抽出一百三十人,再選出十二個作百長,每人領著十二個人管一件事業,率領眾人作工,每月兩次考查勤情,今春又添了紡織市匹正在舉辦。山地肥厚,草木豐美,又加大家過著好日子,人人努力爭先,希冀得年終犒賞,從無一個偷懶的入。好容易一天比一天興盛,姊姊又要走了。說話中間,力托餘獨幫他勸姊姊最好不要走,就走也去了就回,省得他心中想得難過。餘獨見雲虎兒天性憨厚,語言率直,非常喜他,便安慰他幾句。

二人正在接耳密談,林璿已發落完畢。十二個山民俱都回完了事,剛要起立行禮,林璿吩咐“且慢”,隨即指著餘獨說道:“今早我出山去接來的四個貴客便是我同行伴侶。我已決定遵守獅神之命,日內便將大司讓給我兄弟去做。他雖做了大司,本山之事仍照我以前立下的規矩辦理,毫不更改。你們可傳給大家,到第五日上我當眾讓位,以免獅神降禍。至於我本人,決計隨了新來四位貴客到雲南去了。”雲虎兒是早經林璿囑咐,如要執意攔阻,便和賈存明一樣偷偷逃走,一去不歸,聞言雖然肚內傷心,還不敢說出攔阻的話。那十二個山民一聯聞言,先是麵麵相覷呆了半晌,第一個石礅上坐的老人忽然立起說道:“大司對我們有天地深恩,雖然獅神顯聖不容大司不讓,全山的人決不舍得大司丟下我們走去,特意公舉大司退位後做副大司,仍就做我們的主人。如有二心,神天不佑!望求大司千萬不要說出‘走,字使大家傷心。”說罷轟的一聲,餘下的人全都隨了那老人跪伏在地,要林璿打消走意,有的竟流下淚來。林璿從小生長山寨,與這些山人雖非族類,情逾家人,一旦遠別,也不禁傷心掉淚,但是自讀詩書,頗明大義,既知生身父母所在,豈容不去!便喚他們起立,說道:“非我無情離開你們,實因獅神夢中與我托兆,我須出外三年才保得全山人等平安,否則連我俱有災害。你們不讓我走,豈不害了大家還害了我?好在我兄弟人極公平厚道,三年後我必定回來,你們何必固執一時呢?”山人本極畏鬼神,又加親眼見過獅神顯聖,雖然不願林璿走,也覺無法可想,齊聲說道:“我們平日雖然管著眾人,此事所關大大,我等卻不敢做主,請大司再多留兩天,且等傳知大家之後再說吧。”林璿見他們情意殷殷,隻得點了點頭,等眾人行禮退出,才約餘獨回室敘談。早有山女來報,楊氏父女俱都在錦墩上睡著。林璿吩咐將二進內火池火生起,晚餐烤鹿羊肉下酒,先無須去驚動楊氏父女。

姊弟二人陪了餘獨到二進火池旁落座,天已黃昏,一會山女將火生著,酒肉也都端了進來,林璿才吩咐將楊氏父女請來飲酒,連林璿姊弟共是六人,大家圍坐在火池旁邊。

餘獨見那鹿羊肉有的整塊,有的片得極薄,通紅一片,便照兩個主人吃法,先將鹽水抹在肉上,將麵前鐵架上刀叉鉤鉗取了下來,鐵架放在火池之內,小片的掛在鉤上,再去放在火架上層熏烤,大塊的用叉叉好放在火架上,再用鉗子不時翻轉。楊宏道不慣這種吃法,便由林璿擇那薄片烤熟了給他。丹妹、碧娃先嫌腥膻,禁不住主人殷殷相勸,嚐了一點覺著好吃,也跟著大吃大喝起來。少時隨侍山女又捧了一大盤臘野味同辣醃鹹菜、大桶米糊進來,林璿仍命她們出去無須隨侍。

飲食到了半酣,餘獨見林璿兀自沉吟不語,便問何故。林璿道:“看今天神氣,本山人眾恐怕還不肯讓我走,所以很覺得為難。”雲虎兒巴不得林璿打消走意,他和餘獨坐處最近,使用手拉了拉餘獨襟袖。餘獨明白他是想自己代他挽留姊姊,自己不該先前答應了他,想了一想隻得說道:“山主治理本山德威並著,既然大家如此愛戴,好在山主堂上雙親俱在雲龍山楊老先生令親那裏居住,不如等在下將楊老先生送到雲龍山後,將二位老人家接送到此,既省山主跋涉,又符眾人期望,豈非兩全其美?”林璿不知餘獨是為敷衍雲虎兒,話不由衷,還以為餘獨不願和她同行,勃然變色,答道:“照本山向例,不容外人長久居此,慢說是做他們的首領。他們這樣堅留,也為不知我生身來曆之故。我本想將真情說出,好容易脫身,隻因除我以外,便是神姑居長,她們若知我是以外姓承繼大司,就不能由我再讓給兄弟,按理應由神姑承襲。假如是賈妹夫在此我還放心,怎奈神姑再嫁異族對頭,定為異日本山之害,由他統治全山,便苦了這一方生靈。

誠恐我走後我兄弟鎮壓不住,受神姑。藍牝牛欺淩,才假托神意而行。若是說出我生身來曆,我兄弟雖然有獅神顯聖一節,神姑受藍牝牛蠱惑,終不肯甘休,並且日後我也不能再來看望我兄弟。真情既不能說,他們萬一不讓我走,說不得還須借重你們四人一臂之力,再來一回神明顯聖。我正在這裏打算,你不是不知單世伯行時之言,怎麽也說出此話!如嫌我隨行不便,你四人隻管先行,我單人隨後上路就是。”

餘獨見林璿把話聽成誤會,心中好生不安,又不便把雲虎兒托他勸阻之事說出。正在為難,忽然外麵跑進一個女山報道:“周老爺子來了!”林璿改怒為喜,連忙起立,同虎兒迎了出去,還未出門,已聽一個老人聲音由外走進說道:“佳客到此,都不邀老夫來陪飲一杯,女主人真欠罰哩!”餘獨轉身一看,來人已到了麵前。這人是個老者,依舊穿著明代衣冠,童顏鶴發,銀髯飄灑,身高六尺以上,聲如宏鍾,氣度雍容,雖然也拄著一根山木做的拐杖,神態卻非常朗健,身旁隨侍著一個儒生打扮的少年,英姿颯爽,豐渠夷衝,絲毫沒有一點文酸氣。知道來人定是周氏父子,不由肅然起敬。剛剛將身站起,林璿已迎上前去答道:“侄女今早出山去接同伴,原打算同到世伯家中拜見,偏偏的今日是個會期,忙了多半日天色晚了,打算明早再陪客過去,不想世伯兄早到先來了。”那老者聞言笑道:“適才虎兒叉了一隻大虎回來,打算與小女烤虎肉吃。虎兒抽叉時節,小女貪玩,正打算去斷那條虎尾,不想那虎氣猶未斷,忽然狂吼了一聲要撲起來,幸是虎幾手急眼快,仍將虎結果。小女已受了一些驚恐,沒有口福,隻能吃我配的藥,吃不成虎肉了。我見虎兒隻顧和小女說話,問起原因,才知你已將四位貴客接來。

我想你一定要來尋我,越等越沒有信,想走來罰你,卻沒想到今日是會期,這倒錯怪你了。”說時一眼看見餘獨恭身站在旁邊,楊氏父女也都起立,便對林璿道:“這幾位想必是餘壯士和楊老先生父女了,你也不與我老頭子引見引見。”林璿道:“世伯到來先埋怨人一頓,我哪有閑空說話呀。”說罷,便給大家引見。餘獨與楊宏道各向周氏父子道了傾慕,然後落座,重添酒肉,吃喝起來。周齊便向林璿道:“餘壯士與楊老先生到此,想必你行期不遠了吧?”林璿麵含慍意說道:“怕還不敢一定做一路走呢。”周齊問是何故,林璿便將餘獨勸阻之言說了一遍。周齊聞言,已有些猜是林璿錯疑,又見餘獨滿臉通紅看著虎兒,吞吞吐吐,更明白餘獨必是為敷衍虎兒說錯了話,笑對林璿道:

“你錯會了餘壯士的意了。你想他幾千裏長途護送著三位老弱,就是沒有你單世伯留下的話,得你這樣有力伴侶同行,豈不多一條臂助?哪有不願之理?我看定是你兄弟骨肉情深,不願你分離,托餘壯士婉言勸阻。他新來此地,不好意思拒絕,才故意說出這種違心之論吧?”

林璿聞言,見虎兒低頭不語,知道周齊所料不差,自己錯怪了人,有點不好意思,正要說虎兒幾句,忽聽外麵一片喧嘩,一會工夫,兩個山女急跑進來報道:“後寨樹林中失火!火勢甚大。”周齊忙叫林璿吩咐眾人不要驚慌,一麵準備鉤竿刀斧等物,然後留下幾名山女侍候,匆匆約了林璿姊弟出寨察看。餘獨也要前去,便隨著四人一同走到高處一看,後寨西方一帶樹木全被燃燒,火光燭天,大心皓月都成了灰白色。遙聽人聲嘈雜,亂成一片,周齊便對林璿道:“此火現在還斷不定是人放是野燒,隻是現時氣候幹燥,那些樹木又是多年老物,容易著火,決非人力所能救滅。你可同了你兄弟和餘壯士,領了前寨的人趕到火場,吩咐前後寨人等將火場周圍樹木砍斷,取濃密樹枝蘸飽了水填塞火路,以免到處延燒,波及全寨,我同鳴鏘在此稍微布置,再令鳴鏘與你前去接應。”這時眾山民早將應用之物備好,林璿別了周齊父子,同了餘獨、虎兒,率領眾人渡澗走到火場一看,方圓數十頃,由後崖直到下麵的一片樹林,已全被火延燒,隻聽劈剝爆炸向嫩綠樹枝上發出來的呼呼之聲如音樂交奏,紅光火焰直衝霄漢。有些火勢稍稀、還未全燃的樹林中,不時見有豺狼虎豹狸猿等野獸如凍蠅鑽窗紙一般到處狂吼亂竄。那地方住的獵虎寨已都逃得沒有個影子,離火場百十步外便聞見木焦味,燃著的零枝碎幹滿空飛舞,火煙嗆鼻,炙膚熱痛欲裂。林璿見神姑、藍牝牛俱都不在,一麵著人通知他們前來救火,自己請餘獨和虎兒各帶百十人,換了兵刃,分抄兩路,搶往上風砍樹木隔斷火路,自己迎著火勢前麵,約束眾人如法下手。一會工夫,去人來報:“神姑、藍牝牛二人遍尋不見,隻尋著了幾十個獵虎寨。問起他二人蹤跡,俱說近些日來,神姑時常用虎嘯去喚來幾十隻猛虎,宰了許多黃羊去喂。今天吃晚酒以前,還見二人引虎為樂,後來又一同轉過火場那邊樹林之內,還帶了幾十斤牛羊肉去,以後便見天火燒起,始終未見他二人打林中出來。大家都怕天火,各覓崖洞藏躲,別的就不知道了。”林璿聞言,好生奇異,心想難道這火是神姑他們放的麽?後寨是她的地方,何苦自害自呢?尋思了一會,想不出是什麽意思,隻得先行救火。再說林璿、餘獨、虎兒帶了眾人分三麵施救,周鳴鏘也領人趕來相助。直到天光大明,雖將火路隔斷不致延燒,火勢仍未熄滅。林璿又命虎兒去換人來替班輪流救火,並帶些酒肉與糌粑來與大眾同吃,到了下午火勢漸衰,仍未尋見神姑。藍牝牛,留下虎兒看守,自己陪了餘獨回到前寨。

自昨晚林璿等走去救人,周齊便先回去看望眷屬,見女兒文美隻不過日間受了一些驚恐,並未受傷,安臥片時之後,業已複元,聽說前寨來了兩個女客,俱是年幼美貌聰明,便要周齊帶她前去相見。周齊自從將文美配與虎兒,早就移居在離後寨不遠的寨坡上麵,蓋了一所木瓦房居住,雖離火場較近,一則隔有兩條溪澗,二則又在上風,並無妨礙。周齊也想和楊宏道談談,囑咐好了家人,便領文美到前寨與楊氏父女相見,老小五人俱都十分投契。到了半夜,救火的人尚未回來,周齊對楊宏道說道:“今晚的火許是野燒,隻能隔斷火路,難於撲滅。老兄攜著弱息流亡奔走,定然勞累不堪,要等女主人回來,知等到什麽時候!何不移尊就教,前往荒居,與二位令愛安頓了住處,老兄與我同榻而眠,豈不是好?”文美巴不得與丹妹、碧娃相聚些日,又從旁竭力勸駕。當下周齊父女便對隨侍山女留下了話,陪了楊宏道父女同至家中,談了一會安歇。第二日聽說林璿等尚未回來,索性留楊宏道父女在家等候,林璿回寨,不見楊氏父女,山女報說被周老爺子接去。林璿對眾人道:“我隻顧救火心急,也沒有安頓他三人住所,還是周世伯會替我款待佳客。他那裏雖沒有前寨大,因是新修的瓦房,倒也精致,倒不如就請諸位在那裏住還要好些。餘壯士連日勞乏,不曾安歇,昨晚又幫我救火,累了一夜。我們索性到周世伯那裏去,吃罷了飯安歇一日,再作動身之計罷。”說罷,陪了餘獨同到周齊家中,大家見麵互談了一會火勢,林璿又把尋不見神姑之事說出。周齊沉吟道:

“以她和藍牝牛的本領,決不會葬身火窟,其中必有原故。且等火滅之後,仔細探尋他們蹤跡,如果再尋不見,說不定火急時又回了虎穴。但盼今明日能下一場雨才好,所幸這兩日沒有大風,不然亂子還要大些呢!現在火勢雖減,餘燼未滅,仍須隨時救熄,火場不能離人。餘壯士連日辛苦,還須歇息半天。神姑忽然不見,大有可疑。你四人隻可輪流救火,不可大家累在一起,一旦有事,支持不住。無論如何,須等神姑生死蹤跡決定,火勢完全消滅,你們才能動身。好在楊老兄令親不會離開原地,此去原是間關投親,此間不受外人管轄,無殊世外桃源,平安已極,何必忙著動身,諸位以為如何?”楊氏父女原是逃難,凡事須仰仗餘獨,不肯自主。餘獨雖然見師心急,巴不得早將楊氏父女送到,一則有師父留下的話,須與林璿做一路走,二則主人情意殷殷,遇見這種天降大火阻滯行期,也是無法,惟有耐心靜等火滅之後同走。林璿見餘獨願意等她同行,自是心喜,便請餘獨也住在周齊家內,以便與楊氏父女一同款待,自己好安心前去救火。餘獨仍要跟去幫忙,經周齊、林璿再三婉謝,請他稍微歇息,到晚間再行奉煩,餘獨隻好作罷。林璿走後,周齊便領餘獨到周鳴鏘舊房內去安睡。餘獨真是連日辛苦太甚,一倒便睡著,直到天黑好一會才睡醒轉來。早有林璿派來伺候的山人領了餘獨走到前麵,周齊、虎兒夫妻、楊氏父女俱都在座。

原來林璿回去並沒有少歇,稍微辦理了一點日常之事,趕緊挑選了數百人,去將昨晚救火的人換回。教虎兒、鳴鏘先回去歇息,到晚上再來替班,二人俱都不肯。林璿對虎兒半嚇半勸的,才將虎兒先勸回來歇息。議定本人和周鳴鏘做一班督率救火,晚上三更後再由虎兒同餘獨來替。虎兒回來,周齊便命他速去安睡一會,晚上好做事。連著人打聽好幾次,不但神姑、藍牝牛蹤跡不見,連那苟二姐也不知去向。藍牝牛手下四個千長,除去行刺林璿的一個因傷身死外,餘下三個,自從將獵虎寨撥歸後寨,林璿不究既往,也由神姑要去。先也是打尋不著,這日下午靠崖的一麵火勢漸稀,眾人過去察看,崖旁一塊突出的峭壁業已被火燒斷,倒了下來,把地都壓陷了好幾尺,有的地方山石打得粉碎。在一堆碎石旁邊發現了幾具半焦枯的屍身,內中有兩個,認出是那千長,餘人俱都成了枯炭灰,辨認不出來是哪一個,也遭了火劫。至於火勢,火路雖然被眾人隔斷,無奈那些樹林多是千年古木,又高又大,枝繁葉茂,加以山中春藤含有油性,也容易著火,燒斷了的枯枝帶火到處飛舞,落在哪裏哪裏便起火。幸而入多手快,雖然有幾處著火,俱都當時撲滅,未成巨災。火場的四圍雖然經眾人挑了澗水潑漉,火勢漸小,當中卻依舊烈焰衝天,近火場百十步內,山石都燒得通紅,奇熱異常,慢說撲滅,連身子都難近前,看神氣除非天降一場大雨,否則哪想全滅!沒有十天八天決難辦到。如果再一刮山風,那簡直就不得了!

周齊得信,好生疑慮,那火勢雖大,隻要解救出力,但盼不起大風,至多不過多延幾日。惟獨神姑、藍牝牛、苟二姐這三個隱患不知去向,偏偏那火在他們三人失蹤以後才起的,覺得非常奇怪,想了一會亦想不出是什麽原因。恰好餘獨、虎兒雙雙醒來,周齊便和二人說了。虎兒便猜神姑定是在火急時,騎了她的虎媽,與藍牝牛同轉虎穴。周齊道:“你姊姊同我先都是這麽猜想,那苟二姐又往哪裏去了呢?她自和藍牝牛苟且後,便去幫藍牝牛勾引神姑成好。偏神姑醋心太重,上手以後,不但不準她和藍牝牛親近,有一次竟將苟二姐打了幾十藤條,差點沒要了她的命。事後苟二姐向神前刺咒,立誓要報神姑的仇,跑來向你姊姊訴苦,願代我們作內應,趁空將神姑、藍牝牛二人刺死。你姊姊將她罵了一頓,她跪在地下再三央告,求你姊姊不要泄漏她來說的那一番話。你姊姊答應了,她才走去。自那天回去後,我便派人打探她的動作,聽說她回去後,忽然再也不理藍牝牛,對神姑比從前還要恭順。神姑終是不大滿意,在這起火危急的當兒,豈肯還帶了她一同逃命之理?這裏頭疑點甚多,不到火滅以後不易明白,莫是禍變之來,常在人不知不覺之中?你姊姊火滅以後,其勢不能久留,你千萬諸事不可大意。”虎兒聞言,點了點頭,說是要出去看看火勢。

他走後,周齊和餘獨談了一會,不見虎兒轉來,先以為他又趕到火場去助林璿救火。

快到三更,林璿叫人來對周齊說,因為在火場後麵發現十幾具屍身,便聚集後寨獵虎寨點數,才知藍牝牛手下千長還有一個名叫金蛇的,因為發瘧疾在家中養病,不曾葬身火窟。林璿再三向他盤問,才知神姑、藍牝牛自從獅神顯聖,對前寨本已死心。忽然那日金蛇因為采著一種野果好吃,每日盡量采摘。偏偏那種果樹不多,近處采摘完了,便往遠處,采來采去,無意中走進一個山洞,那洞竟通到獅神顯聖的崖上,他怕衝撞了獅神,正要回去,忽見那裏果樹甚多,貪心不足,剛想偷采一點再走,忽然遇見一個毛人。他疑是獅神出現,嚇得連滾帶爬由洞中逃回,到了後寨,回頭一看,那毛人還緊跟身後。

這時神姑、藍牝牛,還同了兩個千長,正在林中打鳥玩,一聽他說毛人是獅神,嚇得也想逃跑。不想那毛人身子和飛一般,一縱就是幾十丈,搶上前攔住藍牝牛的去路,隻一照麵便將藍牝牛擒住。神姑一著急,也不管那毛人是神是怪,上前去救。金蛇業已逃在遠處,回望神姑剛走到那毛人麵前,未及動手,藍牝牛業從地下起立,同那毛人說起話來。眼看他三人指手畫腳談得非常高興。一會工夫,毛人走去,藍牝牛又喚金蛇和那兩個千長近前,吩咐不準對人說起。金蛇因為受了一些驚恐,回家便病到如今,以後就不知道了。再問常侍神姑的山女,俱說自那日起,神姑和藍牝牛和那兩個千長,每日總帶著十幾個近身心腹,挑著許多酒肉走向那火場樹林之內,並不許其餘的人跟隨窺探。日前又由神姑喚來了數十條猛虎,與人在一起玩耍,來了不多日就著了火等語。周齊聞言沉思了一陣,忙請餘獨去替林璿回來,有話商量。再問來人:“虎兒可在火場?”來人回說:“並未曾見。”越發添了憂慮。

餘獨正要起身,恰好虎兒麵帶驚色回來。周齊便問虎兒何往,虎兒說自己出外,見月色甚好,特地趕往虎穴去探看神姑是否在彼處。誰知到了那裏一看,一點響動俱無,隻見下麵有一個十多丈長的東西好似在那裏蠕蠕閃動,月光下看不甚清。起初還道是山石,在崖上往下麵看了一會,不見動靜,便援著春藤悄悄爬了下去。忽然一腳踏著一個毛茸茸的東西,低頭一看,竟是一個虎頭,好似被什麽猛獸用嘴咬掉下來似的。再往前走了幾步,到處都是虎骨、虎頭和怪獸吃殘了的虎腿。虎兒心中奇怪,漸漸走離那東西不遠,忽聽鼻息咻咻,對麵有兩點藍光閃動。乍著膽子向前又走了幾步,猛覺一陣腥味撲鼻,定睛仔細一看,前麵臥著的東西竟是一個從未見過的怪物,頭有一間小房子大,從頭到腳有兩三丈高,兩隻眼睛閃電般發出藍光,蹲伏在那裏,嚇得虎兒魂亡膽裂,不暇再看怪物的身長,撥轉頭就往回路跑。剛剛抓著適才下來時用的一根春藤,業已驚動怪物,追了過來,行動時腥風大起,發出了破鑼般的怪聲,身上沙沙兒響。虎兒剛剛援著春藤,快離下麵不遠,那怪物業已趕到腳下,猛的往上一躥,一口未咬著虎兒,將一大盤有人臂粗、由崖頂直垂到下麵的百年老藤咬住,隻一甩,連根拔起,拉了下去。在這危機一發之際,幸而虎兒急中生智,覺著春藤往下一緊,就勢踏著藤梢用力一縱,到了上麵。那藤生長山石夾縫中何止百年,根深蒂固,吃這怪物往下用力一拉,連那著根處一塊兩丈方圓的一塊大山石都被帶了下去。虎兒在上麵,從沙石墜落聲中,猛聽撲隆一聲大響,接著一聲破鑼般的怪吼過去,翻騰了兩下,就不見動靜。冒著大險回頭一看,那怪物許是被墜下去的那塊大石打得暈了,豎著身子,上半截還在崖的上麵紋絲不動,估量它的全身少說也有十七八丈長。一會工夫又在那裏閃動,嚇得虎兒再不敢停留,飛跑逃了回來。

周齊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平心靜氣想了一想,忙命虎兒隨著餘獨先去將林璿、周鳴鏘替回。餘獨、虎兒領命去後,不多一會林、周二人回來。周齊說起前事,如果那個毛人是逃走了的二狗,這事便不大好辦,隻不明白他們何以要自己縱火燒林,著火以後又不露麵。還有虎兒在虎穴中所見的那個大怪物,想是洪荒遺下未絕種的旱龍之類。這類東西身軀長大,猛烈非凡,它將虎穴中猛虎吞吃盡後,無處覓食,早晚要到本山來侵害人畜。聽虎兒所言,他已援著春藤爬到崖上,那怪物才趕到腳下,定然行動不甚敏速,也不會往高處縱,這還好對付一點。此事必須預為防備,以免人畜受傷才好。林璿道:

“周世伯之言甚是有理,那虎穴我曾去過,四麵俱是壁立高崖,雖然有條虎行之路,寬處還不到五尺,窄的隻有尺許,路徑還非常彎曲,高下錯落不等。那怪物既如此高大深長,定是從上麵爬落下去的,決不容易爬了上來。這裏去虎穴隻是一條道路,中間還隔住一處廣大深溝、兩個山峰,那怪物一天半日未必能以到此。侄女打算明日天一亮,便帶幾個得用的人,攜了毒箭兵器,先到虎穴探個仔細回來,再和世伯商量除害之法。侄女真叫命苦,思親多年,恰好容易承二位世伯指教,得有成行之日,無端又連發生事變,耽誤行期,真是哪裏說起!適才在火場見十幾具獵虎寨屍身前麵,倒下半截山峰,將山石都壓碎成了一個深坑,後來又在碎石堆中掘扒出半截屍首,也許神姑、藍牝牛等避火時節,正趕上山峰倒下將他們壓死也說不定。如果神姑不在人世,侄女雖然後顧無憂,又覺對不住已死撫養的庶母了。”周齊道:“我也曾作此想,不過神姑、藍牝牛身手非常矯捷,尤其是神姑,縱身就是十幾丈遠,輕如飛鳥,山峰倒下以前,必定炸裂發出大響,豈有不知避讓之理?這事現在還說不定,明早你去虎穴探看怪物須要小心,不可被它發覺,你走後,我當親去火場,到那山峰下麵察看,或者能看出一些跡兆。你連受勞累,可去歇息安睡,今夜我去前寨代你主持便了。”林璿也真覺身體勞乏,現時用不著自己,正好抽空安睡養息精神,準備明早去探看怪物行蹤,便依言告辭走去。周齊安頓好了楊氏父女,吩咐嗚鏘去睡,徑到前寨來,見林璿正在召集全山千百長等說話,見周齊走來,俱都起身為禮。周齊便問林璿:“為何還不去睡?”林璿道:“適才回來,接著後寨來人報信,火場中的餘火又延燒著了一大片青稞。餘壯士和虎兒叫多派一些人去,我傳齊大家,才將人調派停妥,忙了一陣,又不覺困了。特意等世伯到來談一會再去睡呢。”周齊道:“你一入關係著全山人的福禍興亡,假如神姑尚在”心存叵測,除你之外無人能敵。你從昨早出山接客累到如今,不曾休歇,在禍變到來之前,最要緊是將精神養好,以便臨時應付。你還是早些去睡吧。”林璿道:“這火如果再不停歇,山風一起,真不堪設想呢!”周齊道:“那也無法。隻盼天能下場大雨,就不妨事了。”說罷,又連催林璿去睡。

林璿回屋去後,周齊正與眾千百長閑話,忽見林璿麵帶驚疑之色走了出來,對周齊道:“適才我剛走到我臥室門口,忽聽我屋中喘息之聲非常急促。等我趕了進去,守屋的兩個侍女,一個叫春桃,一個叫春燕,春桃不在屋內,春燕卻昏倒在地上,口中直吐白沫。我用山泉將她灌醒,問她為何這般死睡。她說適才春桃出外有事,她等了一會不見回來,正挑開我屋內花簾往外探頭觀望,猛覺一股子異香透鼻,登時頭腦昏眩,迷惘中見有兩個毛手來掐她的脖子。她力氣本大,一麵死命掙紮,想喊人求救,竟如夢魔一般張不開口來,直到我將水潑在她臉上,才覺頭腦一陣清涼,驚醒過來。我起初還以為她是夢魔,後來一見她脖頸上青紫了兩塊。我再命人去尋春桃時,卻在離我窗前不遠的一塊山石下麵橫臥著,喚醒了一問,她原是出外小解,也是聞見一股子香味便不省人事了。近日來因遵世伯之命,隨地小心,寨前寨後連同各要口俱派有人防守,先尋近寨前一帶的防守人查問,俱說連日月色甚好,防守的人分配又極周密,無論是人是獸,決難進寨一步,他們從來未看見過什麽響動。春桃僅止聞見香味昏去,頸上還無傷痕;春燕頸上青紫了兩塊,還帶有指甲印,明明是人手所掐,決非無緣無故。我已命人將各屋花簾上掛起風鈴蒺藜,添人防守,以備萬一。趁諸位千百長在此,想請十幾位去,再將各要口的人喚回,問他們今天可見什麽可疑之事。世伯以為如何?”周齊點頭稱善。

當下周、林二人一麵分人到各要口傳喚,又對在座千百長指示了一些應變之策,才請他們各按職守去做。眾千百長散去後,一會各要口防守的人喚來,問起前事,大半都說沒有看見什麽響動。隻防守落魂溪澗岸的一兩個本族百長,原是林璿得力心腹,說上半夜奉命防守落魂溪,接班以後,便將帶去的二十人,照林璿分派地點分散開來。他二人卻揀那最要緊所在拿著兵器弓箭隙望。一個是在崖上,一個是在溪澗旁邊,兩下相離約有一二十丈,比較所帶眾人隔得要遠一些。站到三更,林璿回來時還好好的,在澗邊防守的一個看不真火勢,想和崖上的一個掉換一下,喚了兩聲不見答應,覺著奇怪,跑過去一看,崖上的一個百長連他近身不遠的一個防守人俱都倒在地下,昏昏睡著。好一會才將他二人喊醒問時,說他正在崖上觀看火勢,忽聽近身處有人倒地的聲音,忙走過去查看,才往前走了不幾步,猛覺一股香味鑽鼻,使勁嗅了一下,立刻頭腦昏眩,身子發軟,便不省人事了。再問那手下人,也說是因為聞見香味倒地,別的倒無甚響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