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老板自述30年

第10章 賭王別傳

——二旦是省裏第一個被頒發A級通緝令的首富。

二旦巔峰時期當過我省首富,2010年被通緝。二旦創業初期,是跟著我哥混的,兩人合夥包火車皮運煤。那時二旦沒房子,借住在我們家一年多,對他我們是知根知底。

二旦的爺爺是個早年喪偶的老農民,他二爺爺厲害,是四野的上將,解放後在鐵道部當高官。二旦的太爺死得早,二爺爺把親哥哥當父親看,幾次三番要把大哥接到北京養老,二旦的爺爺堅決不去,怕給弟弟添麻煩。

二爺爺做不了大哥的主,隻好拚命給二旦家匯錢匯物,想方設法讓哥哥在老家的日子好過些。靠著北京大幹部親戚的支援,五十年代初期,二旦家成了村裏的首富,也是區、縣、鄉各級領導重點關照的特殊家庭。可惜二旦的母親是個糊塗的農村婦女,搞不清楚利害關係,對老公公不孝敬,伺候得不到位。

六十年代初,二爺爺來我省視察工作,看到大哥住的窯洞藏汙納垢,穿的破破爛爛,忍不下去了,狠狠地訓了二旦媽一頓。臨了,二爺爺放話了,自己要在省內視察一個月,等工作結束了,就帶二旦的爺爺和二旦去北京。當時二旦五六歲,也明白點事了,聽說二爺爺要帶他去北京念書,興奮得撞牆。

一個月後,二爺爺回來了,等待他的是一個晴天霹靂。他的大哥,二旦的爺爺突然死了!

怎麽死的?不知道,早上敲不開門,拿板凳砸開進去看時,已經沒氣了。

屍體呢?已經埋了。

為什麽不告訴二爺呢?不知道去哪兒找你,反正已經死了。

二爺爺怎麽能相信這種解釋,一個月前好端端的大哥,無緣無故地死掉了?想到一個月前,自己曾怒罵二旦媽不孝,最合理的懷疑是二旦媽去找老人滋事吵架,老人被活活氣死,為掩人耳目,二旦父母將老父親草草掩埋。

二旦後來曾無數次回憶爺爺去世前後的細節,他覺得爺爺死得突然,但不蹊蹺,外人很難相信,但爺爺的死真跟母親關係不大。

在大哥的墓前,二爺爺氣暈死過去,從此和二旦全家恩斷義絕,二旦不得不繼續做農村孩子。

和二爺爺斷交後,二旦家的日子過得就比較潦草了,受“文革”影響,二旦書也沒念成,初中沒讀完就務農了。二旦不甘心啊,他本是京城鐵道部副部長的親侄孫啊,長得一表人才,怎麽能當農民呢。種了兩年高粱地後,聽說縣裏煤礦招工,二旦就去了。

農民苦,靠天吃飯,好一年壞兩年,一輩子翻不了身。礦工也不輕鬆,尤其當時設備簡陋,礦難頻發,死亡率很高,下井挖煤,是離閻王殿很近的工作。八十年代初,二旦再不想幹礦工了,在縣城當起了改革開放後的第一批混子,當時叫“待業青年”。

二旦打架稀鬆,但比較有腦子,像穿著假警服冒充警察在公路上收罰款,二旦可能是全省最早幹這行的,算是我省假警察們的祖師爺。被真警察抓了兩次後,二旦決定繼續轉型,因為派出所打人往死裏打,實在扛不住。

二旦長的精神,被一個開飯店的寡婦看上了,兩人同居了兩年,二旦實在下不了決心娶一寡婦,被掃地出門。

二旦六歲到三十歲之間的人生充滿了連綿不斷的低潮,苦情得一塌糊塗。在待業青年向中年光棍的過渡期,我哥出現了,我哥當時開輛東風大卡車拉煤,認識二旦後,就讓二旦跟著他跑長途。跑了一年多,有了資本,兩人就開始包火車皮運煤,迅速發了財。之後,二旦就和我哥分開了,各幹各的。

告別貧窮之後,二旦的人生贏來了一個又一個的。1993年,二旦的煤焦鐵路運輸生意做到全省最大,買了兩個儲量很大的礦,並被授予五一勞動獎章,很風光。

二旦人長得體麵,心地不咋樣。他對當官的很尊敬,出手相當大方。但他對同行,對下麵的人就很黑,結賬非常不爽快,發工資異常克扣,誰要把他催不耐煩了,還老動用黑道收拾人家。大家對二旦的評價非常差,人家根生的玩法多高級啊,被他坑了無話可說,二旦實在比較下作,愛玩陰的。

看二旦過於熱衷結交權貴,我哥曾好心勸過他,沒必要在官場上紮得太深,沒必要認識太多的領導,不是怕花錢,而是萬一哪個領導栽了,你不得跟著陷進去。這很不值得,生意是一輩子的事,跟政治粘得太近,增加不必要的風險。

二旦認為我哥說的有道理,但不符合國情,等於沒道理。二旦說,做大得靠綜合實力強,現在官道、商道、黑道,我道道走得通,大哥你膽子太小,再過幾年,我就該收購你了。

2002年,全省煤焦行業迎來了罕見的大牛市,二旦新建的機焦廠被列入全省重點調產計劃,二旦抓住機會從銀行拿了一大筆錢,開始籌建更大規模的焦化廠。

在省報的數次人物專訪中,二旦已經成為全省煤老板們的傑出代表。他結交的領導朋友更多了,還嚴重地喜歡上參政議政。每次開人大會,二旦的提案厚得像本萬言書,還一臉憂國憂民的樣子。

二旦功成名就後,產生了從政的念頭。他加入了某民主黨派,打算曲線打入官場,想以民主人士的身份當個副縣長之類的官。在二旦緊鑼密鼓籌備當官的節骨眼上,他的煤礦出事了,井下瓦斯爆炸,死了十幾個工人。二旦動用各種關係才把這事蓋住,當官的事自然再不敢想了。

為了安慰自己夭折的當官理想,二旦請了幾個曾在儀仗隊服過役的退伍軍人當教官,在自己的工業園裏培訓出一支很正規的儀仗隊。

那段時間,凡是有點檔次的客人到他工業園,都會受到國家元首般的待遇,禮炮放21響,訓練有素的儀仗隊站在紅地毯兩側,接受二旦和來客的檢閱,陣勢搞得很像新聞聯播頭條。

我有幸親身體驗了一遭,聽著隆隆的禮炮聲和軍樂聲,看著搞得跟真的似的儀仗隊,感覺挺特別,我走在紅地毯上,對二旦說,哥,你瘋了嗎,想當皇帝嗎!

二旦笑笑,媽的,老子就是想過過官癮。

二旦好交際,常免不了要陪高朋貴友去澳門賭博,後來就迷進去了。莊家知道二旦是省首富,開頭就故意放開了讓二旦贏,讓二旦創造了連贏九千萬的超級記錄。正是這個記錄,人大代表二旦有了“賭王”的威名。

二旦不傻,但在賭桌上變二了,真以為自己賭博有天賦,常愛說的一句話是,我媽懷我八個月頭上還站街上賣烤紅薯,全身冷,就手熱,遺傳給我了。狗屁遺傳,贏九千萬是有數的,輸起來是沒譜的,二旦在和澳門莊家的博弈中,輸的慘不忍睹。

2005年之後,環保的門檻越來越高,焦化行業整體產能過剩,二旦的航母型焦化廠在吞了他數十億投資後,陷入了賠錢的地步,並連累二旦的集團喪失了上市談判的資格。雪上加霜的是,二旦還欠著澳門賭場近十個億,嚇得再不敢去澳門了。澳門賭場在省裏有辦事處,負責人是省城產的大流氓頭子保平,見二旦有賴賬的意思,保平隔三岔五就找二旦要錢。

二旦被要毛了,托了公安係統的朋友,把保平當作黑社會集團首犯給抓起來判了。這事在澳門賭博界引起不小的轟動,二旦敢公然挑釁賭場,等於是在公然挑釁澳門黑社會,不辦他以後還怎麽收賬。

二旦害怕了,大陸公安能不能抵擋住澳門黑社會,這事可不好試試看。二旦於是找中間人跟澳門賭場說和,說自己正在賣煤礦,很快就可以還上賭債。賭場提出,賭債自然要還,如果要賣煤礦,就必須優先賣給賭場。

二旦無奈同意。經過一番談判後,二旦把價值六十多億的煤礦、焦化廠以不到三十億的價格賣給賭場控製的一家香港上市公司。合同簽了,錢也付清了。市政府突然出麵宣稱此次交易涉嫌違規,即刻作廢。賭場傻了,再找二旦要錢時,發現二旦全家集體失蹤了。

我們再沒有了二旦的任何消息,隻是知道澳門賭場在全球範圍內找他。幾周後,公安部門發布了對二旦的A級通緝令,罪名是二旦通過地下錢莊向境外轉移巨額資金,涉嫌洗錢。

今年春節,一家慈善機構組織了二十幾個離退休老部長看京劇,我是讚助人。

在活動現場,我意外地見到了二旦的二爺爺,八十幾歲了,走路還不用拄拐。現場有對年輕夫婦找老頭題詞,老頭拿著毛筆在宣紙上寫了四個大字“不許離婚”。我想如果當年他把六歲的二旦帶到北京,二旦的人生或許會多些陽光。

閑話:

首富可以一夜之間淪為逃犯,生動地警示我們,權力和財富都是暫時的,踏實和謹慎才是安身立命的根。

煤老板是高危行業,每一個同行的輝煌或失敗,都是我們的活教材。從他們身上,我們逐漸地琢磨屬於自己的人生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