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老板自述30年

第4章 共產主義者

——悲壯的家族史,永遠的老父親。

我爸是個孤兒,是被太行山上的一個老獵人養大的。老人給我爸取名為“郝二鐵”。

二鐵13歲那年,老人生了場大病,後來從症狀判斷可能是肝硬化之類的絕症。當時正是軍閥混戰的三十年代,哪裏會有山裏人看病的地方。

一天,老人讓二鐵多拾些幹柴回來。二鐵挑回來兩擔柴,老人說不夠,讓他繼續去拾。二鐵一連拾了兩天柴,老人覺得夠了,就讓二鐵把柴壘成一個中間留空的圓圈。

壘好之後,老人把柴堆推開一個口子走進去,又用柴把自己剛才推開的口子壘好,然後坐在柴中間,讓二鐵拿火鐮來。

二鐵嚇懵了,問老人:爹,你要火鐮作甚?

“爹不想活了,死逑算了。”

二鐵嚎啕大哭,磕頭搗蒜地求老人不要這樣。

老人覺得反正活不長了,與其活受罪,不如早點死。二鐵哭道:要死也不能這麽死。

老人說:咱是沒根的人,不用花棺材錢,燒成灰,灑在山上就行了。

二鐵哭得幾近暈厥,跳進柴堆,要和老人一起死,被老人狠抽了兩耳刮子,扔了出來。父子倆糾結到最後,老人死意已決,叮囑二鐵鹽罐子下頭還壓著五塊銀元。在讓二鐵走遠一點後,老人點火。

拾掇完老人的骨灰,二鐵揣著五塊銀元下了太行山,走到黃河岸邊的柳灣鎮。當時這裏是的根據地,民兵連長梁雙將把二鐵編入抗日兒童團,讓二鐵從此過上了有組織的生活。

二鐵很能幹,膽子也大,曾多次被派到日寇占領的縣城送情報;15歲時和日本人在高粱地拚過刺刀;17歲被馬步芳的隊伍抓住,嚴刑拷打下,一字未招……

1949年,23歲的二鐵在廣場接受了的檢閱,後被任命為柳灣附近的井泉鄉鄉長,並迎娶了雙將的妹妹,啞巴姑娘梁三女為妻。也就是我的母親。

二鐵不識字,但對極為信仰,某種程度甚至超過了對的崇拜。二鐵常在家裏的飯桌上由衷地讚美太好了,大家人人沒私心,勞動一起幹,好飯一起吃,好日子一起過,紅火熱鬧,美得很。

還沒來,“文革”先來了。舅舅雙將和父親二鐵作為當權派被造反派抓了起來,而造反派的頭子武喜正好是舅舅的仇人。

當年一聽說日本鬼子要來柳灣鎮掃蕩,老百姓都會逃到附近的山上,隻有雙將和兩個民兵會留下來。他們留下來不是要打日本人伏擊,而是在鎮上巡邏抓小偷。前兩次日本人來掃蕩,柳灣鎮的人提前跑光了,誰知道小偷趕在日本人掃蕩之前,先行把空無一人的鎮子掃蕩一遍。

每次我想到這個情節,總是敬佩小偷的專業精神,真不得了,聽著遠處傳來日本人的皮靴聲,還能開開心心地偷東西,非人的心理素質,不踢足球可惜了。

果然,雙將在巡邏的時候,遠遠地看到了鬼頭鬼腦的武喜,於是朝武喜的屁股開了一槍。正是這一槍,讓武喜從此走路有點瘸,也讓武喜在成為造反派頭子後,半夜把抗日英雄雙將用麻袋裝起來,捆在自行車後座上,駝到黃河邊,像扔垃圾一樣把麻袋踢進黃河。

雙將離奇失蹤後,父親聽到了武喜騎車丟麻袋的傳聞,於是從被關的地方跳窗而逃,拿著菜刀衝到武喜家,連砍了武喜五刀。

武喜命大沒死,父親被打斷腿後關進監獄,被取消了黨籍,一直關到文革結束,整整五年。

謝了頂的父親從監獄出來後,兒童團團長、少年抗日英雄、年輕鄉長的履曆統統算是作廢了,他成了無業、無地、無黨籍的破落戶,家裏有個啞巴老婆和五個上不起學的孩子,比他的獵人養父都慘。

父親先是在鐵廠幹苦力,1981年,聽廣播裏說溫州有人靠貸款買汽車跑運輸富起來,父親以自己想問題簡單的一貫作風,趕緊跑去當地銀行貸款。當時銀行正愁貸不出去款,讓父親找了個人擔保,貸給他一萬多塊錢。用銀行貸來的錢,父親買了輛東風,領著大哥開始跑運輸。

1981年底,上頭害怕改革的步子邁的太大,出台了一係列經濟緊縮政策,有一條就是不允許個人購買汽車、拖拉機、機動船等大型機動工具從事販運。受這條政策影響,當時溫州著名的“八大王”,像什麽“五金大王”、“日用品大王”啦,入獄的入獄,外逃的外逃。

父親也倒了黴,縣裏馬上成立了一個十人專案組,專門審父親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問題。專案組組長義憤地訓斥父親,很多人連自行車都買不起,你都買汽車了。

父親說車是貸款買的。

組長更生氣了,罵道,用國家的錢給自己買車掙錢,你比資本家還壞。

算上坐國民黨的牢,父親第三次進了監獄,改造了八個月,車也被沒收了。

1983年,縣勞動局局長親自來給出獄的父親道歉,誠懇地說,現在政策又變了,鼓勵買車搞運輸了,牢是坐冤枉了,但是縣政府會補償你3萬塊錢。

說到補償時,局長的表情很是羨慕,好像覺得父親牢坐得真值。父親長歎了口氣說,組織給我平反是對的,錢我不要了,算是我這個不是員的人交的黨費。

父親真一分錢沒要,家裏的日子依舊很艱難。1984年,父親讓大哥繼續跑運輸,他和人合夥開了一家煤炭加工廠。當時煤廠不好幹,也就是像父親這樣無路可走的人才會去幹,幹了兩年,廠子的大股東都退夥了,父親咬著牙堅持下來。

大哥很有經商的天分,靠包火車皮運煤成了萬元戶,有力地支援了父親的煤廠,隨著二哥的加入,我們家終於算是富了。到了九十年代,我們家在全省已是鼎鼎有名,在挖煤、加工、外運等和煤有關的各個環節都做得很大。

1992年清明,父親帶著一大家子人去了趟太行山,在他養父的地方,磕頭祭拜了一番。回來之後,父親讓人給他念了一遍《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那本書很厚,父親聽了一個多禮拜。

不久,父親決定給全縣人民免費鋪設煤氣管道、暖氣管道,並承諾將一直免費供應煤氣和暖氣。全家人都給父親投反對票,但反對無效。

1994年,父親決定讓柳灣鎮的所有人集體搬離房屋破舊雜亂的舊村,搬到自己將投資興建的新村裏。對於新村的建設,父親費了很多心思,大致是要把新村的山山水水都保護好、治理好,教育、農田用水、工業用電等統統免費,而且要保證村辦企業解決村裏所有人的就業問題。

我們算看出來了,父親是想建設一個他心目中的新農村。我們苦口婆心地教育父親,現在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人們的思想覺悟沒那麽高,尤其是柳灣鎮這麽窮,怎麽可能配合你搞好新農村嘛。

說實話,父親從來都不是個聰明人,我們認為對的道理,很多時候他不懂,他隻是向我們強調,人一輩子很短,能做的事很少,你們有吃有喝就行了,讓老子搞搞怎麽了,遲早會搞成的,急什麽。

柳灣新村快建好的時候,父親快不行了。

武喜拐著腿,拿著兩瓶酒,一條煙來找父親,問新農村建好了,有沒有他的一套房。父親點點頭,讓他一定要把下一代教育好,不能走歪路。

父親去世前,讓我們把他火化了,把骨灰灑在太行山上。

母親說,太遠了吧,孩子們上墳不方便。

父親說,不用上,老子是者。

父親去世後,哀榮備至,他為全縣免費提供了十年的暖氣、煤氣,價值六個多億,他為建柳灣新村花了一個多億,他為各項教育事業捐了兩個多億。而他一輩子吃苦受罪,不願享受,吃的用的都很簡單,還始終不肯搬離老屋,睡了一輩子土炕。

我們終究沒有火化父親,把他土葬在一座很氣派的墓園裏,不知道父親在天有靈,會不會罵,誰讓你們把老子埋這兒的。

在父親死後的第二年,我們開始向全縣人民征收暖氣費和煤氣費。

後話

父親性格很單純,教育孩子,不動口,隻動手。父親不識字,卻很尊重知識,姊妹弟兄八個裏,就我沒挨過打,因為我學習好。

父親對生活沒甚要求,就愛喝口茶。水杯裏茶垢多了,父親就從花盆裏抓把土,認真地擦洗茶垢。

進入21世紀,父親成了上市公司董事會主席,可走路看到扔在地下的爛報紙,還是會心疼地撿起來,嘮叨一句:可惜了,都是好好的字啊。

懷念我的老父親,願來生還做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