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老板自述30年

第6章 神仙叔叔

——全省最早成為億萬富翁的煤老板,也是最異想天開的一個,有領導評價他是土老板中的喬布斯。

老於以前是生產隊會計,當上村長後,開始搞煤礦。老於他們那地方出的煤品質好,有一種“五號主焦煤”是經煤炭部認定的國寶,是全省最貴的煤。靠著這樣無解的優勢,即便在煤價最糟糕的年份,老於照樣掙錢。

1989年,一直用澳大利亞煤的上海寶鋼首次嚐試用國產煤,選了一批老於的五號主焦煤和我們家的精品煤。

煤運到寶鋼一質檢,寶鋼發現和澳大利亞煤相比,我省選煤工序粗糙,煤矸石太多,於是責成我們立刻處理。我和老於分別帶了一批工人,趕赴上海,蹲在寶鋼的煤堆裏戴著手套撿煤矸石,那是我和老於頭回見麵。

除了老於幹癟枯瘦的形象,他說過的兩句怪話也讓我印象深刻。

老於邊撿煤矸石,邊對我說:“老五,你覺得受罪不?”

“怎麽不受罪,我不信澳大利亞煤就沒有矸石,上海人就知道崇洋媚外。”

“老五,再過六十年,你會覺得現在受罪也是一種幸福。”

“於叔,再過六十年,我們都死了吧。”我聽得有點缺氧。

“就是麽,跟死了比起來,現在受罪的活法也是很幸福的。”

那時候不流行於丹,也沒人把幸福當成人生目標,老於把幸福和死亡聯係起來的說法,讓我覺得既新鮮又神經。

此後十年,我們再沒見過麵。1999年,我碰巧路過老於的地盤。

老於既是煤老板,又是村支書,平常在村委會辦公。靠大山而建的村委會大樓雖然高達九層,但有高度沒寬度,樓看著挺瘦窄的,讓我想起了老於幹瘦的形象。

老於的秘書領著我上了9樓,從電梯一出來,感覺就像進了一個道觀,牆上畫的都是靈芝、仙鶴、八卦、八仙等圖案,所有的屋子都建得像殿一樣,門前都掛著牌匾,寫著“老律堂”、“玉皇殿”……

秘書領著我走進了門楣上掛著“修真閣”牌匾的殿,告訴我這是老於的辦公室。一進辦公室,迎麵立著一個道士的雕像,秘書說這是丘處機道長。

再往深裏走,是一條長廊,我衝長廊左右的玻璃一看,發現居然是一條懸空的長廊,原來已經走出了大樓,正向大山走去。秘書告訴我,老於在半山腰挖了個大洞,把洞口和辦公樓用長廊連接起來,平時老於就在洞裏辦公。

辦公室修得夠另類的,老於本人倒沒太多變化,一如十年前一般枯瘦,熱情地站在洞口,把我迎進洞。

“於叔,你信道了啊。”我發現與裝修奢華的辦公大樓相比,洞裏倒極為簡樸,洞壁掛著幾幅像,地下放著幾個蒲團。

“信道沒用,我修道。”老於說話的節奏似乎比十年前慢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裝道行。

洞壁深處掛著一幅裱好的相框,讓我感覺眼熟,便問老於是誰。

“我師祖,閻錫山。”

閻錫山是老於的師祖?我問老於,閻錫山修道嗎?

老於嘲笑了一番我的本科學曆,諷刺我見識太少。老於告訴我,閻老祖到台灣後,就歸隱起來潛心習道,最終大成,自成一派。閻老祖在台灣的親傳弟子五年前收老於為關門弟子,因此老於成了閻錫山的徒孫。

對於道教,除了金庸小說裏的張三豐、丘處機外,我啥都不懂。於是問了老於一個很低級的問題,修道能幹嗎?

老於長歎了口氣,告訴我,道教是悟道修仙之學,通俗點說,練成了能長生不老。

“長生不老”?這麽震撼的概念,我六歲前可能會信,老於都五十大幾了,怎麽會接受這麽勁爆的概念呢。

看我一臉理解吃力的表情,老於問我,知不知道‘三花聚頂’、‘醍醐灌頂’這些成語?

這倒聽說過,在香港電影《東成西就》裏,三花聚頂是門神功,至於醍醐灌頂,合格的初中生都知道。

老於說這些成語都是道家的,是修成的道家真人證悟到的真實境界,也是長生不老的境界;雖然我們現在是凡人,但隻要刻苦修行,肯定是有所成的,先修長生,再修不老。

那天,老於給我講了很多道理,送了我很多書,還教我如何打坐。雖然我對道教的理論依舊半清不楚,可我堅信,老於一定會先我而死。畢竟挑戰自然規律太難了,何況洞裏那麽潮,待久了想長壽都難。

我不相信老於能成功,但我很崇拜老於的精神,這個瘦老頭是煤老板中最早的億萬富豪,他敢於在知天命之年挑戰天命,研習生死絕學,絕對是這個星球上很有追求的人物。

2002年,在開省人大會時,我和老於又碰上了。正好有黑龍江的客戶托我買五號煤,這種煤隻有老於有。帶著真誠的目的性,我請老於吃飯。

在飯桌上,老於興奮地拿出一份《參考消息》讓我看,上麵刊登了一條新聞,說當時的俄羅斯首富找了一幫莫斯科大學的科學家搞研究,看看是否能找到讓人不死的方法,報道還說首富是葉利欽家族的侄女婿。

老於告訴我自己和這個首富聯係上了,俄羅斯人對來自中國的長生不老文化很感興趣,同意和老於不定期交換研究成果。

老於對找到俄羅斯知音很興奮,他認為自己年歲大了,修道的進度又比較慢,覺得光憑個人力量證悟長生不老的境界,雖然有成功的可能性,但失敗的可能性更大。老於決定暫停修道,先成立一個生命科學基金會,找一些專家來煉丹,爭取不斷出一些成果,好跟俄羅斯那邊對接,也比修道來得直接。

如果說老於自己躲洞裏修仙讓我很欽佩,那他現在擺出科研的架勢煉丹,則讓我覺得不靠譜,有點急功近利了。想靠丹藥的力量得長生之法,也不是道家提倡的精神啊。在飯桌上,老於提出讓我投點錢給基金會。我猶豫了幾秒鍾,答應投五十萬。

老於怒了,五十萬?打發假記者都不是這個數,你這個人年紀不大,怎麽一點追求都沒有,有點錢就混吃等死,有啥意思。

我有點慚愧,老於說的沒錯,我到底是老實等死呢,還是死在追求長生不老的路上,確實大有不同。我問老於,最少得投多少。

老於告訴我,三百萬起步,可以終生享受基金會的研究成果,免費服用研製出來的丹藥。當然不能保證很快研製出吃了不死的丹藥,那是不科學的。老於覺得自己有信心先研製出延年益壽的丹藥,先保證了長壽,等於保證了進一步研製的時間。隻要堅持不懈搞下去,遲早會接近研製出長生不死丹藥的,老於對此很有信心。

三百萬,一聽這數,我覺得太多了,不就是吃點中俄共同研製的保健品嘛,又不能保證不被車撞死。於是我找托辭回了老於,老於自然也不打算賣給我五號煤。

為了讓老於息怒,我拿出一根極品人參送他。這人參是黑龍江客戶花大價錢買的,據說會在地底下亂跑,參農跟著跑了兩裏地,才挖到這根參。

我講完人參的故事後,對老於說,於叔,你不是要煉丹嗎,這人參絕對是好丹引子。給基金會投錢的事,不要著急,咱的項目周期這麽長,怕甚了,我手頭寬鬆些肯定投。

老於不屑地白了我一眼,接過人參。

兩年之後,聽說老於和他的生命學基金會出成果了,研製出一種名為“益壽丹”的保健丹藥。老於是實在人,絲毫沒提益壽丹和長生不死有任何關係,我相信如果他敢這麽說,估計沒人敢吃了。

老於隻說益壽丹依古法研製,采諸多珍稀藥材之精華,月服一顆延年益壽。當然一顆也不便宜,出廠價六千八。一般人肯定不會吃這麽貴的玩意,幾個和老於生意來往密切的煤老板自然要捧個人場,成為益壽丹的首批服用者。

怪事發生了,看似一場注定要草草收場的鬧劇有了意想不到的劇情。老於的丹藥益壽不益壽不清楚,壯陽補腎的功效倒是非常明顯,效果好得立竿見影,甚至醉後服用仍可強勁雄起。在亞健康流行,腎虛成風的年代,出現這麽一款純中藥補腎利器,自然很受追捧。

開始,我以為是那幫人鬼扯,為老於做廣告。後來發現好像不是這麽回事,老於的益壽丹在煤老板中越傳越神,越賣越火,搞得居然要提前兩個月預訂。莫斯科大學的專家也專程來考察益壽丹,並給予高度評價,還花大價錢買下了俄羅斯代理權。這一下,老於和他的益壽丹徹底被省內的有錢人認可了,甚至在中國頂級保健品市場上也有了相當高的知名度。

省裏也開始關注老於了,年年喊經濟要轉型,煤老板要轉型,不能單靠挖煤吃子孫飯,可喊了很多年,苦於沒有突破口。突然間發現俄羅斯科學家居然認可老於研發的益壽丹,自然把老於看做是煤老板實現經濟結構轉型的典範,不僅大力宣傳老於搞的生命產業科技含量高,還給了老於很多榮譽。

我記得當時省報曾在兩個月內刊登了三次關於生命科學基金會的報道,省裏一所大學也聘老於為客座教授,老於和他的保健品愣被炒火了。那年春節,煤老板們送禮都流行送老於的益壽丹,還有幾個煤老板給老於的基金會投了錢,起步價早已不是當初的區區三百萬。

老於不差錢,也不太好名,在他看來,益壽丹的功效跑偏了,跟自己本來的目的南轅北轍,離最終的成功還差得很遠。2005年年底,老於遠赴海南買了一千畝地,搞了個超大的生命科學種植基地,估計是想優化益壽丹的原材料問題。

2006年正月初三,老於在村委會辦公樓門口被一個鄰村農民當胸刺了一匕首,人還沒送醫院就死了。

農民說老於是大流氓,禍害了他未成年的女兒,他精心打了把一尺多長的匕首,磨了兩個月,找老於報了仇。

我不相信老於這麽有追求的人,會亂搞未成年少女,我更願意相信,他是實踐嘉靖皇帝為煉丹取經血的典故。可惜人家嘉靖是真命天子,能躲過殺身之禍,老於是農民暴發戶,被一尺多長的匕首捅個透心涼。

老於的故事告訴我們,不死隻是傳說,命運才是真理。不過,我始終覺得老於雖生的平凡,死的尷尬,但他的追求還是很嚇人的。

老於死後,老於的兒子接管了煤礦,本想把益壽丹的配方賣給溫州人,上頭領導不同意,覺得當地好不容易出個品牌,怎麽能說賣就賣。老於的兒子不差錢,既然不讓賣,幹脆把益壽丹給廢了。倒是老於在海南的一千畝地算買值了,到了2009年,價格翻了十倍都不止,老於的兒子賺了三十億。

後話

在煤老板名人堂裏,老於是當之無愧的笑柄。在我看來,老於其實代表了煤老板一種可貴的品質,敢想敢幹。

時代發展到今天,靠什麽?靠的不就是異想天開,變不可能為可能嘛。我們想都不敢想的事,老於敢想,更敢做。雖然最後跑偏了,但應該用兩分法看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