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老板自述30年

第8章 少壯派煤老板

少壯派煤老板打過、拚過、闖過;爽過、燒過、狂過;摔過、疼過、怕過;反思過、沉澱過、總結過……

媒體總是愛透過一個麵看人,煤老板因此被妖魔化。其實世上哪有妖魔,隻有犯錯、改過、接著犯錯的凡人,包括煤老板。

曼德拉版新煤商

——煤老板三十年裏唯一的資本天才。

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開始創業的少壯派煤老板中,根生是個傳奇。

1993年,三十歲的根生第一次進監獄,煤老板們拍手稱快,作為全省第一個用資本手段對煤炭市場進行毀滅性打擊的異類,坐牢實在是眾望所歸。

1999年,根生第二次坐牢,和上一次不同,監獄的級別高了,從縣級監獄升格為省級直屬監獄。大家既幸災樂禍,又十分回味,覺得這個瘋子其實是個天才。

2007年,根生被神秘抓捕,規格超高,據傳北京來的直升機連夜押運,機場有特警接機,省裏甚至沒資格知道內情。大家想,玩火燒著天了,根生徹底完蛋了,但也算得上是個傳奇了。

2008年,根生神秘被釋放。五個月後,他的房地產公司在倫敦上市,八個月後,他旗下的能源企業在美國納斯達克上市。

傳奇成了神話。根生在我們眼裏,比馬雲們牛太多了。不服不行,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坐牢當成創造人生新輝煌的坐標,太了不起了,南非的曼德拉不就這麽出名的嘛。

在高中時代,我和根生是校友,他家是從陝西漢中移民過來的,少年喪父,家裏很窮。

根生斯斯文文,成績拔尖,是他們班的班長。根生還愛幹淨,所有住校男生中,隻有他的床鋪圍著藍布簾。根生洗衣服洗得很勤快,即便冬天涼水刺骨,也不例外。

根生窮,他是買不起諸如夾克、老板褲之類的好衣服的,可他好麵子,常找別的同學借好衣服穿。他學習好,有威信,大家也都舍得把好衣服借給他穿。

小混子龍龍是當時刑警隊大隊長的兒子,看上了校花李莉,老來學校騷擾李莉。根生和李莉是一個班的,兩人關係有點朦朧。

一天下午放學,龍龍又在學校門口攔截李莉,根生也在場,根生自然不敢和龍龍碰硬,溫和地謊稱李莉是自己表妹,讓龍龍不要這麽做。龍龍有個馬仔認識根生,立刻戳穿了根生的謊言。龍龍隱約覺得根生是個情敵,在校門口勇猛地暴揍了根生一頓。

根生的臉被打成豬頭就不說了,關鍵是他借來的逍遙褲被扯了個無法修補的大口子。這個很要命,逍遙褲是老板褲的升級版,是八十年代高中潮男們心目中的聖物。借給根生褲子的男孩氣糊塗了,天天找根生賠褲子。

那條褲子80塊錢,根生哪有錢賠這麽貴的褲子啊,隻好灰頭土臉地賴著,惹得借褲子的男孩躁狂不已。男孩躁狂是有道理的,當時剩一個月就高考了,高考結束後,再去哪裏找根生要褲子錢呢。

離高考隻剩三天的時候,男孩花了二十塊錢請來龍龍主持公道,把根生約到濱河公園,打算暴力討債。據跟蹤偷窺的目擊者稱,談了不到五分鍾,龍龍就拿出螺絲刀威脅根生,根生搶過螺絲刀,給龍龍臉上來了兩下。

為了一條褲子,龍龍破了相,根生被抓到刑警隊,耽誤了高考。本來以根生的成績,清華、北大不敢說,複旦、武大還是隨便考的。大概還是家裏窮的緣故,根生沒有複讀,去渭東鄉政府當了臨時工,管收發的。幾年後,聽說李莉嫁給了他。

畢業後八年,我在一次喜宴上再見根生。聽旁人說,根生混得不賴,最近剛承包了渭東水泥廠。

當時老父親剛把一座煤礦交給我經營,可惜市場低迷,煤賣不上價。我問根生平時在哪裏進煤,能不能照顧照顧老同學,價格好商量。

根生問我精煤多少錢一噸?我說市場價90,你要,我便宜10塊錢。

根生笑笑說,你們賣煤不容易,我每噸給你加10塊,100一噸給我。

我和根生在高中時就沒什麽交情,八年沒見,自然以為他在說反話,於是咬咬牙,給他報了70一噸的最低價。

根生大笑著拍拍我的肩,好像對價格很滿意。

我錯了,根生真的按100每噸的價買走三萬噸煤,隻是先給了我三成款。我當然很懷疑他,雖然合同約定他要在三個月內付完七成款,然後再買走三萬噸煤,可我真的不信他能按合同辦。雖然很懷疑,還是心存僥幸,如果根生說話算數,那我真逮著好客戶了。即便他不能按時給錢,那也能理解,反正他的水泥廠也跑不了,我費點辛苦慢慢要唄,這種事太正常了。

根生的腦子真的進水了,他居然按合同把剩下的錢按月準時結給我。我真欣慰,難得有土老板能戴瑞士表結賬的。頭一批煤款結到七成時,我趕緊發給根生第二批煤,真有心給他降點價,可根生沒提,我也忍住沒主動張口。

遇到根生這樣反自然的客戶,高興是必須的,就是擔心被別的煤老板挖走,所以我從來不會跟別的煤老板提半點根生的消息。後來我才知道,其他煤老板跟我想的一樣。

沒多久,煤價開始持續走低,老客戶流失的厲害。一打聽,是有人壞了規矩,出煤的價格低於成本價。按跳樓價賣煤,那不是自殺嗎,誰這麽狠?

沒錯,就是根生這孫子。

根生的水泥廠不大,用不了多少煤。他拿水泥廠作幌子,販煤才是他的主業。根生販煤不走尋常路,高買低賣,收購精煤的價格比市價高一成,但他不會付全款,先結三成款把煤拉走,其餘的煤款分月按揭,結到七成款,煤礦必須供給他下一批煤,否則算違約。

根生用無息按揭的方式,以100塊每噸的高價大量收煤,然後以70塊每噸的跳樓價傾銷。根生和很多煤礦簽了約,囤積了大量的煤,迅速攪亂了市場。當時我們這些土煤老板對於金融、資本之類的概念很陌生,僅限於初中政治課本的水平。大家都不懂根生的玩法,高買低賣那不是自殺嗎?

根生稱得上是土煤老板們的經濟學啟蒙老師,高買低賣看似沒道理,其實是用高價無息按揭購買的方式實現低價傾銷,這樣幹有兩個好處,一是利用時間差,掌握充足的現金流;二是拿著大批訂單能從銀行貸到款。

我們並不看好根生的玩法,覺得玩到最後,死的是根生。可根生還沒死,一些小煤礦被根生的低價策略給擠垮了。根生利用手裏充足的現金,瘋狂地收購經營不下去的煤礦。成功收購了兩三家煤礦後,根生從銀行貸到更多的款,開始了新一輪的收購……

我們徹底看傻了,煤堆裏怎麽野生出一個資本天才。我們計劃聯合起來停止向根生供煤,否則煤價快被他拉崩盤了。我們的統一戰線建立起來頗費周章,本想集體撕毀和根生簽的合同,可家家都有煤款壓在他手裏,而且有多有少。

大家好不容易才達成共識,打算集體撕毀合同後,聯合起來向根生討債。誰知道,在統一戰線成立的節骨眼上,又傳來根生收購煤礦成功的消息,這意味著即使我們不向根生供煤,根生照樣能堅持。雪上加霜的是,我們的戰線裏出了叛徒,背著大家賣煤給根生。統一戰線還沒真正成立,已經宣告瓦解。

根生似乎天下無敵了,用充足的現金流擠垮煤礦,再用銀行的錢收購被擠垮的煤礦,威風得晃眼,我們像傻子一樣看著,陪著他賠本賣煤,苦得想哭。在天最黑的時候,曙光出現了。渭東人行行長被情婦告發入獄,根生受到牽連,也跟著進了監獄。

沒人顧得上高興,煤礦、銀行、交了訂金的焦煤公司、鋼廠、電廠都以趕著投胎的速度去根生的企業要賬。玩空手道的企業容易管理不善,根生的企業是剛收購的,財務狀況混亂,董事長進了監獄,那就更亂了。

根生的起訴狀在法院排起了隊,他手底下的企業全被拍賣了,存款被凍結了,家裏的房子都被沒收了。根生的老婆李莉被債主們逼急了,和根生離了婚。

李莉帶著兒子離開渭東後不久,改嫁給龍龍,聽說把孩子的姓都給改了。根生的寡母舍不得唯一的孫子,從渭東跑到臨水,一邊在電影院掃地,一邊常偷著去學校門口等著看孫子。

有一次根生的兒子在家裏挨了打,根生的寡母在大街上抱著龍龍的大腿哭喊著要上法院,羞得龍龍差點跳下水道跑了。

相比後來,根生第一次坐牢坐的最久,三年半。

根生出獄後,居然去了龍龍新開的煤礦當經理,引來傳聞無數。煤老板曆史上最牛的二道販子,轉型當了勾踐,搞不清楚該誇他呢,還是該小看他。也正是從那時起,沒人再能看得懂根生了。

當時煤價受管製程度很高,上頭有權根據經濟發展需要,隨時調控煤價,這造成煤價極不穩定。上頭不調控的時候,煤價亂漲,上頭一調控,煤價又慘跌,民營煤焦企業受不穩定煤價的影響,很難做大,再加上小煤窯林立,日子過得比較抑鬱。

作為煤焦企業的上遊客戶,諸如鋼鐵廠、電廠,他們的發展不受上頭幹預,經濟形勢又好,發展得很快。經濟發展是鏈條式的,他們發展壯大了,同樣需要有壟斷型、寡頭型的民營煤企出現,在一定程度上控製煤價,以配合他們做長期發展規劃。這種狀況煤老板們都知道,也都想做大,可誰也沒本事想到做到,直到根生出獄。

根生憑借自己坐牢前的燦爛履曆,開始遊說大鋼鐵集團、電力集團的老總,要求大家支持他收購煤礦,他絕對既有膽子,又有能力,做起一個大煤礦集團,然後給投資者低價供煤,並承諾十年不變。

對於實力雄厚的鋼鐵集團和電力集團來說,根生要的錢不算多,也相信隻要前期支持根生一把,根生絕對有膽子、也有腦子弄錢大肆收購煤礦。雖說上次貸款給根生的行長栽了,可那是栽在作風問題上。

根生第一輪圈錢成功了,幾個大集團老總支持他收煤礦,也客觀上保證了根生的精煤銷路。根生在高價收購了兩個煤礦之後,開始向銀行進行第二輪圈錢。以根生敢於豁出去做事的魄力,自然能找到意氣相投的高層朋友。

兩輪圈錢完畢,根生在省內、省外接連收購了十幾個煤礦,再以十幾個煤礦做抵押,繼續從銀行拿貸款,支撐他向最初的投資者以穩定的低價賣煤。根生再一次過痛快了,利用資本手段,金融杠杆,以穩定的低價賣煤,把市場搞得低迷無比,把煤老板們搞得欲哭無淚。

我們堅信根生的運作鏈條遲早會斷的,不可能一輩子虧本賣煤吧,不可能永遠靠資本手段過日子吧。雖然結果似乎是注定的,但過程把我們拖慘了,煤價成了賣血價。

十多年過去了,根生早已不是當初文靜的少年了,玩錢凶猛,財商很高。在煤老板的名人堂裏,有關根生如何舍得花錢辦事的傳聞永遠勁爆,他從來氣粗得像大象,不服不行。唯一遺憾的是,根生發跡後雖和龍龍分開了,隻是滄海桑田,兒子和老婆沒法再要回來了。

根生第二次坐牢毫無征兆,在他老母親的喪事上,誇張地來了三十多輛警車把根生接走。在省級直屬監獄呆了五天,根生就被放了。大家無奈,覺得大約是根生的案子太硬了,有關部門怕把牙磕壞了。也有人說,根生其實無罪,隻是會鑽空子而已。

又過了五年,根生沒有完蛋,我們也沒餓死,煤價瘋了,連翻了好幾倍,搞煤的人集體幸福了,苦日子都成了浮雲。

手裏有二十幾個礦的根生成為最大的贏家,錢多得沒了數。根生向來沒攢錢的習慣,他拿著錢在北京、上海、三亞買地,結果不用說了,幾十億幾十億地賺。據說為了方便在北京接待高朋貴友,根生一度想買下天上人間。

根生在我們眼裏成了現實生活中的李嘉誠,隻有仰望,無法嫉妒,畢竟誰也沒他那麽大的膽,那麽超前的意識。在根生成為超人、成為神話之後,他再一次被秘密抓捕了。

對於越混越高端的根生,我們這些揣著袖筒、蹲下牆根下曬太陽的煤老板,早已不了解他真實的生存狀態。除了臆斷根生是否站錯隊外,再沒過多的信息。根生從做煤那天起,就超越了我們,他玩的不是煤,是資本,是膽量,是對社會規律的深刻認識。

根生被抓很神秘,被放很低調。據說,根生做事的手段雖然不常規,但並沒真正違法。根生對所有的好奇概不回應,隻是按部就班地將企業做上市,繼續賺海量的錢,繼續在京城打造頂級人脈圈。

上個月,根生突然請我去他家吃飯,廚師是從釣魚台請過來的。

氣氛很真誠,喝了幾杯酒後,我說,根生,對不起,當年因為一條褲子把你前途給耽誤了。

根生說,昨天是我媽三周年,她在電影院掃地時,你不止一回給過她錢,你對我們家有恩啊。

我無比慚愧地搖搖頭。

後話:

經濟的製高點是金融,而金融秩序的每一次進步,都是以經濟危機為代價的,這是世界性難題。

土生土長的資本天才根生給我們帶來過危機,但同樣是我們的金融學啟蒙老師。從發展的角度看,他的出現其實是曆史的必然。沒有根生,煤老板的三十年會缺少些高度。

作為少壯派煤老板中的佼佼者,發達之後的根生也曾豪賭過,也曾奢靡過,但讓他花錢最多的,還是支援家鄉建設。有人說他是做給地方領導看的,為了要政策支持,我覺得不是,以根生現在的根基,沒人敢找他不是。他之所以不求回報地建設家鄉,還是源於他內心深處的一種情懷,一種想通過自身努力推動地方民生的自覺自願。

為了出人頭地,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韙,可以把牢底坐穿;有了錢之後,可以浮華豪賭,引來爭議無數;最終反思沉澱之後,盡自己所能幫助人。根生的軌跡代表著大多數少壯派煤老板的曲折心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