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清風此夜

第87章 生死之間

月色漸漸偏西,晚霞染紅了西方的天邊。

霞光斜照,一片嫣紅,已近日落時分。

地上的積雪逐漸融化,可是那深入內心的憂愁,並沒有隨之消融。

一處莊院,一間小屋之中,燭火搖曳,床榻之上,躺著一人。

那人發白如銀,衣衫襤褸,氣息奄奄,麵色如同死灰一般,毫無血色。

床前立著四人,滿臉憂容,正是呂宋洋、柳葉、慕容冰清、柳燕燕。

突地**那人粗重的喘息一聲,四人心中一動,皆擁到床前。

呂宋洋奔上前去,道:“老前輩,你好些了麽?”

老乞丐緩緩睜開眼睛,道:“我好多了,快,扶我起來!”

眼簾微闔,又自緩緩睜開雙眼。

呂宋洋將他輕輕扶起,神色之中,皆是憂慮之色,道:“老前輩,你傷勢嚴重,還是好好歇息吧,有什麽事情,盡管吩咐,讓晚輩去做就行了。”

老乞丐長歎道:“如今七派掌門,皆被囚禁,若不將他們盡早解救出來,恐怕後果不堪設想!可是,我卻……”

呂宋洋截口道:“前輩無需擔心,解救七派掌門之事,就交給晚輩去辦吧!前輩且在此處安心養傷。”

話音落處,盡是一片暖意。

一線陽光,穿窗而入,將這暖意,傳得四散開去。

柳葉突地長身而起,道:“對。呂公子說得對,老夫與小女先去江湖之中打探一番,看他們究竟將七派掌門藏在何處。”

他語聲一落,微微一頓,目光自呂宋洋、慕容冰清二人麵上一掃,又自抬首道:“呂公子與慕容姑娘不妨留在此間,也好有個照應!等到老夫探到消息再來與幾位回合。”

呂宋洋雙手抱拳,道:“那有勞柳前輩了!”

柳葉長袖一抖,仰天笑道:“如今江湖有難,老夫這一片閑雲、一隻野鶴。隻怕是再也閑不住了。”

一言至此。微微一頓,雙掌一抬,接口又道:“後會有期!”

雙手一抱,身形一掠。踏著滿地霞光。一掠而去。矯如遊龍。

柳燕燕兩道溫柔的目光戀戀不舍的望了呂宋洋一眼,嬌聲道:“後會有期!呂大哥。”

話音一落,亦隨之奔去。身形靈巧,翩若驚鴻。

望著兩人遠去的背影,呂宋洋輕聲歎道:“若江湖之中,多一些向柳前輩、柳姑娘這樣的人,又何至於今日這般田地!”

歎息聲方落,突地一陣“砰”之聲,自莊內東側廂房那邊響起!

那聲音傳出的方向雖遠,卻如雷鳴一般,刹那間便又寂絕。

慕容冰清大驚之下,疾奔而去!

呂宋洋心中一動,扶著老乞丐正欲奔出屋內。

“哪裏去!”

喝聲方止,眼前一晃!

忽然一條白色的人影,飄到屋內,擋在門前!

呂宋洋凝目一看,心頭一凜,來人竟是上官明玉!

此刻,上官明玉正手持一口利劍,擋在門前,灼灼目光之中,露出一線殺機!

呂宋洋奔上前去,道:“瑤兒現在身在何方!快把她交出來!”

上官明玉冷冷道:“我正要問你呢!是不是你把朱姑娘帶走了!”

話音未了,長劍一抖,便朝呂宋洋迎麵刺來。

呂宋洋大驚之下,來不及躲閃,足下急踏,欲縱身掠起!

突地——

他隻覺腳下一鬆,身體向下墜落。

在下墜之中,他隱約聽到一聲急促的呻吟以及低沉的語聲,卻不知是何人發出……

然後,一切歸於靜寂!

在無比的靜寂中,呂宋洋昏迷過去,讓無邊的黑暗將他吞沒。

無邊的黑暗,無邊的靜寂……

也不知究竟過了多久……

呂宋洋悠悠醒轉,張開眼來,卻聽不到一絲聲音,也看不到任何東西。

他黯然長歎一聲,忖道:“難道這就是死麽?”

死亡,並不比他想像的可怕,卻遠比他想像中寂寞。

他伸手一揉眼簾,卻看不到自己的手掌,隻有那歎息的餘音,似乎仍在四下嫋嫋飄散著。

於是他苦笑一聲,又自忖道:“死亡雖然奪去了我所有的一切,幸好還沒有奪去我的聲音與聽覺。”

他不知此刻身在何處!是西天樂土?抑是幽冥地獄?

刹那間,他一生中的往事,又自他心頭浮起。

他思前想後,隻覺自己一生之中,活的坦坦蕩蕩,既未存害人之心,亦未有傷人之念。

無論對愛侶、對師長、對朋友,俱都是本著“忠誠”二字去做,虛假與奸狡,他甚至想都未想過。

於是他不禁又自苦笑一下,暗中忖道:“若是真有鬼神存在,而鬼神的判決,又真如傳說中一般公正,那麽我隻怕不會落入幽冥地獄中去的,但是……”

他情不自禁地長歎一聲!

“如果這就是西天樂土,西天樂土竟是這般寂寞,那麽我寧願到地獄中去,也不願永無終止地來忍受這寂寞之苦。”

想到這永無終止的黑暗與寂寞,他不禁自心底泛起一陣顫栗。

他思潮漸漸開始紊亂,忽然,仿佛有一張蒼白而絕美的麵容,在黑暗中出現,在輕輕地說:“無論多久,我都等你……”

這影子越來越大,越是清晰,無論他睜開眼睛或是閉起眼睛都不能逃避的是他驀然了解到“死亡”的痛苦。

那象征著一種深不可測,永無終止,無邊無際,無可奈何的黑暗、寂寞、虛空……

他隻覺自己全身冰冷,一種絕望地恐懼。一直透到他靈魂的深處!

他驀然翻身躍起,他意欲放聲高呼……

但是,他卻隻能倒在冰冷的石地上,讓這種恐怖與絕望,撕裂著他的心。

他長歎一聲,仍然端坐未動,眼前浮現一個個美麗的名字,一張張熟悉的麵孔,更使他他心中悲哀的浪潮,澎湃洶湧。往來衝擊。忽覺麵頰之上,有冰涼的淚珠滑過,英雄的眼淚,不到傷心絕望之極處。怎會輕易流落?

悲哀之中。他忽地產生了一種為生命掙紮的勇氣。即便那可能隻是徒勞無功!

他站起身子緩緩走到牆邊,攤開雙掌,用盡真力。擊在牆壁之上。

“砰”的一聲!

他隻覺手腕一震,四麵牆壁,俱是精鋼所造,巋然未動!

他悲哀地歎息一聲,倚在牆角,隻覺死亡的陰影,隨著時光的流去,漸更深重,愈發快速。

但是生命的終點,卻仍是那般漫長,他不願自殘得自父母的軀體,但又隻覺不能忍受這種等待死亡的痛苦,又不知道過了多久,忽覺身後牆壁一軟,眼前光線一亮,他已向後倒了下去。

他一驚之下,翻身躍起,久曆黑暗的眼睛,微微一合,瞬即張開,隻見自己麵前三尺處,卓立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麵色凝重,目光黯淡,一手舉著一枝鬆枝火把,一手拉起呂宋洋的衣袖。

呂宋洋身軀一讓,白發老人手掌一推,那地道的入口密道便又自關起。

呂宋洋呆了一呆,才發覺自己已驟然脫離了死亡的陰影,一陣不可形容的激動與狂喜,使得他木立當地,久久不知動彈。

目光動處,更是驚訝不已!

原來這高舉火把的白發老人,竟是“極樂仙翁”蕭月升!

此刻他濃眉深皺,仿佛心事重重,對呂宋洋微一招手,當先走出,火把映耀處,隻見這地道之中,處處俱是蛛網,腳步一落,便有一陣灰塵揚起,顯見是久未動用,但道路迂回,有如迷宮,建築之巧妙,卻令人歎為觀止。

呂宋洋望著他高大的背影,心中充滿感激,他有生以來,情感之激動,從未有此刻這般強烈,因為他此刻已經經曆“死亡”的痛苦與絕望,自是知曉生命來之不易。

他幹咳一聲,隻覺喉頭哽咽,難以成聲,訥訥道:“老前輩……”

蕭月升頭也不回,低沉道:“噤聲!”

語聲方落,又自轉過一條曲道,忽地伸手在牆角一按。

隻聽“啪”地一聲輕響,一片牆壁,平空向後退開三尺,但見他身形一掠,閃身而入。

呂宋洋驚疑交集,方自一愕,卻見蕭月升已輕輕掠出,右掌之中,拿著一張羊皮,沉聲道:“拿著它!”

呂宋洋依言接過羊皮,放入衣懷之中,神色之間,疑惑更加濃重。

隻見蕭月升推上門戶,轉身而行,他雖仍一言不發,但眉宇之間的憂愁,卻愈發沉重。

輕微的腳步聲,隨著飛揚的灰塵,在這陰森的地道中蕩漾著。

呂宋洋忍不住輕輕道:“老……”方自出聲,蕭月升已沉聲道:“你毋庸對我稱謝。”

呂宋洋道:“但是……這究竟……”

蕭月升長歎一聲,截口道:“武林之中,將生大變,關外滿人,兵犯漢土,海島煞星,已入中原,江山社稷,岌岌可危,大明天下,危如累卵!”

蕭月升微微一頓,接口道:“你手中這塊羊皮,是神差用性命換來,其上載有滿人軍事機密,但望你逃離此地後,將此交與大明守關將領,至於無名島主,侵犯中原一事,中原武林當同氣連枝,共禦強敵,蕩除群魔!”

他語聲之中,滿含悲懷愁苦之意。

呂宋洋聽罷此話,麵色凝重,輕輕點頭,沉聲道:“晚輩記下了,但前輩何故會身陷於此……”

蕭月升怔了一怔,手中火把,微微顫動,道:“那日與你竹林一別之後,老夫便接到神差書信,信上說關外滿人將舉兵侵漢,並定下作戰計劃。”

“不等我趕至關外,神差便孤身進入敵營之中,將這份軍事機密,抄了下來。”

“可是當老夫趕到時。神差身中數箭,臨死之前,他拚盡最後的氣力,將它交到我的手中,我將他埋葬之後,又聞七大門派在關外鏡壺山莊舉行會盟,便前去一看。”

蕭月升語速飛快,麵色卻漸沉。

“可是當老夫趕到時,卻見冰雪之中,一人手持銀杖正在莊內行凶殺人。手段之殘忍。簡直令人發指!

他長聲一歎:“唉,當時老夫便出言製止,可是此人武功奇高,老夫不敵。敗於他手。我不願與他為伍。便他被囚困於此,後才得知此人正是無名島中煞主上官青雲。”

一言至此,但見他右掌一伸。又在牆角上一按。

突地傳出一聲巨響,頂部一道石門打開,已有一片天光,筆直射人。

呂宋洋方知已至暗室出口之處。

蕭月升黯然歎道:“此刻這鏡壺山莊之中,不知還有多少人仍被困於地下暗獄之中,但以我之力,卻隻能救出你一人,你要記住老夫的話!”

呂宋洋呆了半晌,訥訥道:“蕭老前輩,你……為何不也一齊出走,驅逐韃虜,蕩除群魔?”

蕭月升長歎道:“我已經老了,再無雄心壯誌……”

呂宋洋急道:“但老前輩若是留在此間,豈非甚是危險!”

蕭月升黯然一歎,垂下頭去,嘴角浮起一絲苦笑,緩緩道:“你我二人,隻有一人才能逃離此間,老夫已然老矣,隻有像你這般青年才俊,才是武林的希望!”

他語聲頓處,驀地抬頭大喝道:“切記老夫所托之事!咄!”

腳步一轉,驀地在呂宋洋身後一推,喝道:“去吧!”

呂宋洋隻覺一股勁力自身後湧來,身不由主地一衝而出。

轉目望時,地道出口,已漸合攏。

他惶聲道:“老前輩……”

隻聽地道之中,一陣沉重的語聲傳出:“蕩魔之誌,切不可失,殺賊之心,萬不可滅……”

咯地一聲,入口處牆壁完全合攏,語聲亦自斷絕。

呂宋洋默然木立在這滿生陰苔的暗壁之前,目中不禁又流下兩滴感激的淚珠。

仰望穹蒼,星光如故。

夜,仿佛已深了。

這短短一日中,他出生入死,曆經寂寞、黑暗、饑餓、絕望……各種痛苦,百般滋味……

此刻又複佇立在這自由的星空下,心中但覺充滿悲哀與感激,竟全無一絲一毫歡欣之意。

他伸手一抹麵上淚痕,喃喃道:“蕭前輩,但願你長生富貴,萬事如意……”

他佇立半晌,忽又探手入懷,取出那塊羊皮,借著月光,凝視良久,又自低語道:“蕩魔之誌,切不可失,殺賊之心,萬不可滅……”

他將羊皮揣入懷中,再次仰視星辰,辨了辨方向,然後向西麵叢林掠去。

遠處突然飛來一片烏雲,掩住了星光與月色,而那些被蒙蔽的人心,何時才能蘇醒呢?

他痛苦地頓住腳步,心中開始變得茫然,要往何處去呢?

此刻他若回到鏡壺山莊去,若被發現,又被關入那暗無天日的暗獄之中,那蕭前輩的一片心血,豈不是白費了麽?

可是如果不回去,那老乞丐與慕容姑娘尚在鏡壺山莊之中,危機重重,又豈可棄朋友道義於不顧呢?

他徘徊在矛盾之間,當真是左右為難,他忽然發覺這種矛盾所帶給他心靈的痛苦,並不比他徘徊在生死之間時來得輕淡。

星月掩沒,大地一片黑暗!

他茫然企立在黑暗中,突覺身後一隻手掌,輕輕的在他肩上一拍,似乎在拿捏自己身上“天柱”大穴。

呂宋洋心頭一寒,木立當地,。

他不敢妄動,冷冷問道:“敢問朋友是誰?”

他的話語,卻如石沉大海一般,良久,也沒有回應。

他心中大奇,微微側目,隻見雲破一線,露出星光,將他身後的人影,映在他麵前的地上,這人影輕輕晃動了一下,像是對呂宋洋這般神態十分奇怪。

然後,呂宋洋突聽身後傳來一聲嬌笑,一個嬌柔的聲音訕笑著輕輕道:“喂,你是誰呀?怎麽站著動也不動呀?”

呂宋洋籲了一口涼氣,轉身一看,夜色之中,隻見一個麵容姣好的女子滿麵嬌笑,嫣然立在他身後。

呂宋洋心頭一驚,道:“敢問姑娘為何會深夜至此?”

那女子嫣然一笑,反聲問道:“那你為何又會來到此間!”

眼前這女子犀利已極的言詞,竟弄得呂宋洋一時語塞。

他不能輕易的將方才自己的一番經曆告訴眼前這個陌生的女子,故此唯有保持沉默。

見呂宋洋沉默不言,那女子突地麵色一變,凜然道:“方才我見鏡壺山莊之中屍橫遍地,莫非七大門派弟子的慘死,是你所為!”

她一言至此,神色之間,退後一步,充滿警覺之色。

呂宋洋上前一步,正欲開口解釋,那女子目光一抬,向前落去,忽又高呼一聲:“石郎!大哥!”

呂宋洋一見此景,心念一轉,忖道:“莫非這幽林之中,還有其他兩人不成?”

突地幽林之中,有人應了兩聲。

應聲尚未落盡,耳畔又自響起一陣衣袂帶風之聲。

“嗖嗖”兩聲,兩條人影,帶起兩陣涼風,疾馳而來。

其中一條高大的人影一頓,麵色一喜。

呂宋洋目光一閃,亦是驚喜不已。

雙方目光交錯之處,卻是兩聲朗笑,兩隻大手緊緊的握在一處。

“大哥!”

“二弟!”

那三人竟是範武、石照溪、溫如玉,他們三人趕到關外鏡壺山莊之時,發現山莊之中的慘案現場,三人便在山莊周圍搜尋希望,可以找到一些線索,卻不料竟然遇見了自暗獄之中逃出的呂宋洋。

兄弟兩人闊別重逢,這是多麽令人感到高興的事情!

兩人一見麵,隻覺生死皆是不值一提的事情了。

兩人互訴自分別之後,各自所發生的事情,林林總總,講了許久。

夜風呼嘯,將二人激動的語聲,深厚的情誼,吹至四麵八方。

突地,一聲嬌笑,打破了兩人兄弟情長。

隻聽溫如玉含笑走向呂宋洋,輕笑道:“二哥,三妹溫如玉見過大哥!”

呂宋洋一臉驚訝,詫異道:“不敢當,溫姑娘,在下何時又成了你的二哥了呀?”

範武忙解釋道:“事情是這樣的,溫姑娘是與我結拜的義妹,當時結拜的時候,我們兩人也將你一起拜了進去。”

呂宋洋一聽此話,方才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

溫如玉纖掌一揚,將呂宋洋拉到一邊,嬌笑道:“來,二哥,我們現在趕快補上吧!”

此舉引得範武與石照溪兩人一陣大笑,幽林之間,充滿了歡愉氣氛。

呂宋洋亦愉快的與溫如玉結拜之後,三人身形齊閃,奔出林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