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相思燼

第58章

第56章

歲末之前,秦延之來看過我一回,確切的講是來看看我有沒有生完孩子。

以我現在的樣子,如果被接回皇宮隻會宮廷,做新嫁娘的話肚子又太鼓了,鳳冠霞帔的尺寸不好做,為了不為難織造坊的嬤嬤們,秦延之隻好默許我在山中安胎。

他的攝政王做得風生水起,大概沒有閑暇來落雲山,上次聽說在大雪封山時來過一次,我卻沒見著麵,隻聽侍衛說是半夜趕上山,恰值我匐在案上打瞌睡,手裏捏著柄晶瑩剔透的玉簪。據說秦延之當即拂袖而出,連夜下了山,而後更是絕少來見我。這話我原本不信,後來某一日心血**找尋任墨予以往贈我的那柄玉簪,找了數日都未見蹤影,於是我方才覺得秦延之大抵是真的來過,而且順走我唯一一件值錢的玉器。

他這次來看我的時候是清晨,風塵仆仆,推開院門時,帶著山澗的涼風撲麵而來。

彼時,宋非晗的落雁劍法舞到一半,《過秦論》已經差不多誦入尾聲,將將正是“外連衡而鬥諸侯,於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那段……

我斜倚在窗前,恰巧望見秦延之的眉毛抖了一下,目光緩緩落到宋非晗的麵上。

我打了個噴嚏,正要關窗,秦延之抬頭望向我,聲音涼涼的:“他是誰?”

宋非晗也望向我,目光落寞中透著期些許,憂傷中又帶著點希冀。

我埋頭仔細想了想,思索了一個最中肯的答覆,於是我指著宋非晗說:“他比你早兩年入門,是我的第二房,我瞅著他年紀也比你長,你便叫他一聲哥哥也使得。”

寨子門外有人“咕咚”一聲栽倒了。

宋非晗卻對這個身份很滿意,他幹淨利索得收了劍,入鞘前還挽了兩個瀟灑利落的劍花,而後便屁顛屁顛得跑過來扶住我,笑眯眯道:“小娘子,為夫便留下來陪你守歲如何?”

我抖了抖,答曰:“你喜歡便好。”

秦延之站在院中長長得歎了一口氣:“夕兒……”,之後便沒了下文。

晚間時分,宋非晗私下裏扯著我的袖子揣測道:“你白日裏說出那樣的話,是不是為了故意氣死攝政王?”

我抬頭望他,不明白他何以會產生如此詭異的念頭,遂真摯得握住他的手說:“主要是我當真不知道你是誰。”這的的確確是句大實話,我隻知道他叫宋非晗,是我十八歲那年三叔親自劫持來送我的七夕禮物,雖說後來這禮物自己咬舌自盡未遂,我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托師弟將他送下山,後來求醫療傷前前後後也花了我不少銀兩,說起來當真是個賠本的買賣。可這樣的話我怎好意思當著眾人的麵說出口,白日裏那樣說,純粹是為了顧及他的麵子而已。

宋非晗看著我,好半天沒有說出話。

半晌一扭身走了。

我本以為他要回屋睡覺,卻沒成想他徑直衝著秦延之的客房走去,我一吃驚,站起來問道:“宋非晗,你要幹什麽?”

他頭都沒回,氣鼓鼓道:“我去找攝政王探討一下誰的年紀大,誰應該當哥哥的問題。”

我更加吃驚,怕他當真想不開去跟秦延之排次序,現下的秦延之不比往日,吐口唾沫都能砸死人,萬一他一個不開心將宋非晗宰了,那我豈不是又枉害了一條性命,一念及此,我快步追出門,扯著他的袖子說道:“不用排了不用排了,就按進門的順序來吧,你當哥哥……”

宋非晗斜睥了我一眼。

回廊的拐角處又有人“咕咚”一聲栽倒了。

秦延之緩緩從院落的陰影中走出來,回頭對倒地不起的小廝說道:“阿榮,山裏氣溫低,雪不容易化,地麵的確很滑,以後走路當心些。”

那小廝終是掙紮著爬了起來,隻是再三抬頭瞅我,瞅得我有些不好意思。

一連幾日,那小廝都在跌倒與爬起間掙紮,頗是鬧心。

忽然一日午後,我越瞅他越覺得眼熟,最後恍然大悟,他竟是五年前那名眼神料峭、嗓門尖銳的小書童,這孩子長大了,褪了滿麵的痘痘,倒也還是看得過去。

這一次,秦延之在山上住的日子有些久,守歲的夜裏陪我吃完年夜飯,而後守在我的床前說:“大概就在這一兩天,我帶了穩婆上山,夕兒莫怕。”

我半倚在床榻上,習慣性得伸手撫摸肚子,鼓漲得嚇人。

秦延之也握著我的手覆在肚子上,輕聲問:“名字想好沒?”

我支支吾吾,最終隻能說:“叫我行吧。”

秦延之蹙了眉頭,好看的眉毛皺起,半晌才說:“會不會太狂放不羈?”

我說:“還行,男孩狂放一點好。”

“萬一是個女孩呢?”

“那多英姿颯爽。”

“……”

當天夜裏,秦延之沒有回自己的客房睡覺。

他說他怕我忽然之間產子沒有人照應。

第二天他還是沒有回自己的客房睡覺。

第三天亦是如此……

後來宋非晗說:“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北周的民風雖然開化,你們假鳳虛凰也就罷了,可你們還未婚產子;你們未婚產子也就罷了,還非要讓我在旁觀摩;你們讓我在旁觀摩也就罷了,還夜夜抵死纏綿到天明……”

我打斷他:“你怎麽知道我們夜夜抵死纏綿到天明?”

他嗤之以鼻:“猜也能猜到。”

我歎息:“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

誠然我跟秦延之當真是清清白白,從來都未纏綿過,何況還抵死纏綿。

現在我看秦延之跟看一根青菜蘿卜沒什麽分別,隻不過是一顆地位比較高的青菜蘿卜,以前跟他同處一室總希望發生點什麽,那是因為感情作祟,喜歡他的時候便靠近一些,怨恨他的時候便遠離一些,然而不管喜歡還是怨恨,終歸都要付出感情,可自楊離去世之後,我再見到他便覺得他也沒有以前那麽貌若潘安、毓秀儒雅了,恨意居然也消失殆盡。

我想:大概隻有對待毫不相幹的人,才會不喜不悲吧。

除夕之後是上元節,肚子裏的寶寶依舊安安穩穩,毫無動靜。

朝中的文官已經陸陸續續將公文搬送到山上,外麵也漸漸傳出落雲公主與攝政王未婚先孕的消息,攝政王還特意偕同未婚妻到落雲山辟了個清幽之所養胎。

宋非晗每每對我說起外麵的傳言總是一副羞愧欲死的表情,再後來他羞愧了一個多月便麻木了,看來人果然是要經曆打擊磨難後才能成熟。

我個人認為外麵的傳言基本上是正確的,隻是在事實的基礎上稍加潤色豐盈,使得原本枯乏無味的故事變得風情旖旎且引人遐思,史上著名的文藝作品大抵都是如此產生,就比方說那梁山伯與祝英台,很可能事實上馬文才他是個斷袖,一開始迷戀祝英台是因為錯把她當成男人,知道她是個女人後又轉而思慕梁山伯,結果祝英台卻活活將他們拆散,梁山伯在左右為難的情況下釀就了一係列悲劇;又或者其實梁山伯有個青梅竹馬的表妹,他固然愛著祝英台,奈何表妹在常年的單相思中思維發生扭曲,認為得不到的事物一定要將他毀滅,於是在某個月朗風清的午後,表妹熬了碗相思紅豆粥給表哥,順便加了點鶴頂紅當佐料,表妹表哥殉情了,而馬文才隻不過是個倒黴的路人甲,連帶祝英台都被炮灰了……

現實跟文藝作品的區別大抵就是如此,這也是為什麽人們能夠在看戲時哭得肝腸寸斷,一轉身出了戲園子卻又打著扇子施施然去了煙花地。

而我跟秦延之的事實其實是這樣的,他夜夜處理公文到天明,而後臥在外室的榻上休息片刻,第二天一大早就起身去廚房,挽起袖子來為我煲粥,換著花樣得煲,而且是色香味俱全,這樣一個月下來,連帶宋非晗對他的莫名敵意也軟化在香粥當中,他曾意猶未盡得望著幹幹淨淨的碗底,無限向往道:“娶妻若此,夫複何求……”

我啞口無言得瞪了他們倆半晌,忽然覺得這個孩子如果再不出世,很可能宋非晗要跟秦延之上演斷袖分桃的戲碼。

然而這個孩子死活就是不出世。

開春的時候,秦延之忍不住幫我算了一下日子,他說:“夕兒,我還是召禦醫來給你看看吧,這孩子有些不對勁。”

他這話剛說完,寶寶便在肚子裏踢了我一腳,我頃刻間領會了孩子的意思,誓死捍衛兒子的尊嚴,我捂著肚子說:“寶寶怕冷,想在我肚子裏過冬,天暖了便會出來。”

“……”

宋非晗也說:“始皇之母趙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時,生子政。”

我看見秦延之的眉毛輕微得跳了兩跳。

宋非晗繼續說:“呂不韋娶邯鄲姬絕美者與居,知其有娠,異人從不韋飲,見而請之,不韋佯怒,既而獻之,孕期年而生子政,異人遂以為夫人。”

我抬頭茫然得望向宋非晗,問:“然後呢?”

宋非晗攤手:“沒有然後了。”

“那跟我有什麽關係?”

“史書上就這麽寫的,我隻是有感而發。”宋非晗又攤了攤手。

“……”這位仁兄的話總是這麽不知所雲,聽起來又好像很有深度。

片刻,宋大才子又想發表感言,一直沉默不語的秦延之忽然抬頭衝門外說了一句:“宋公子身體不適,你們馬上進來扶他看大夫。”話音剛落,安靜的庭院內忽然“嗖嗖”得冒出來兩個人影,而後“嗖嗖”得竄進屋子,畢恭畢敬得向秦延之行了禮,強行架住宋非晗,最終“嗖嗖”得竄出屋子,又“嗖嗖”得消失在院子裏,全過程如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我目瞪口呆。

當官的就是可以這樣肆無忌憚得欺壓平民百姓。

可憐的宋非晗,連最起碼的輿論自由都被剝奪了。

那廂秦延之悠悠然起身,挽起袖子將暖爐上的茶壺取下,徐徐為我倒了一杯茉莉花茶,笑意暖暖:“夕兒,據說宮裏的趙院正醫術了得,不若讓他來給你看看如何?”

我轉頭望向院子,無限遠目……

有了宋非晗的慘遇,我還敢發表負麵言論嗎。

於是我說:“你說怎麽樣便怎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