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相思燼

第70章

第68章

今早晨起,還未來得及洗臉,大爺爺便將我拖出房門,說為我搶了房相公。

我抖了一下,忽然覺得阿娘當年的苦難要開始在我頭上輪回。

彼時,草原上的格桑梅朵剛剛盛開。

其實三個爺爺平時都挺忙,而忙裏偷閑的業餘愛好便是擄劫貌美男子,以前劫來給阿娘,現下隻能給我,自我十五歲生辰後,這則苦難便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前兒個阿爹阿娘去漢北王府探望平闌哥哥還沒回來,這十幾年來,我見過哥哥的次數有限,猶記得上年他來住過幾日,臨走的時候采了滿滿一捧格桑梅朵放在我的窗前,我一醒來便望見那嫩紫色的小花在窗畔迎風搖曳,並沒有濃鬱的香氣,我卻覺得很好聞。

每次哥哥回家,宋非晗叔叔也會跟著過來,宋叔叔是平闌哥哥的師父,據說已經照顧了他整整十幾年。

阿娘很敬重宋叔叔,但私底下卻難免腹誹幾句話癆,其實,宋叔叔平時話並不多,他隻是喜歡跟阿娘囉嗦,喜歡看阿娘認真又茫然的表情,於是他便更加欣喜得給阿娘誦讀史書。

一般情況下,爹爹並不會給宋叔叔過多單獨接觸阿娘的機會,爹爹說他最大的願望就是將阿娘鎖在屋子裏藏起來,一眼都不給旁人看。

對於這個看法,我深以為然。

在爹爹強大的執念以及武力威逼下,三個爺爺已經打消了為阿娘找尋第二春的念頭

現下,大爺爺望向我的目光就像是戒賭的賭徒再次摸到骰子,在他的灼灼注視下,我真是……百感交集啊。

大爺爺拍著胸脯跟我說:“這小子是京城裏過來的,原本搶的是他馬車裏的財物,打開車簾子一看,倒比我當年搶的那些個男子都還中看,索性我便將他一道搶了回來給你,也算是你的開門紅第一房……”

我將大伯的話細細咀嚼一番,忽然覺得這位富家少爺也是蠻可憐,不僅丟失了財物,眼下還要於我,真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的勾當。

阿娘一向喜歡誇我是個善良的好姑娘,但這年頭善良的好姑娘不一定是美麗的俏姑娘,就像是我哥哥長得顛倒眾生,可作為孿生妹妹的我卻越來越往平庸的方向發展。

宋叔叔每次見了我總忍不住安慰一句:“小平安,咱並不是醜,隻是美得不那麽明顯。”

我想,我的確是美得太含蓄了。

哥哥說我像是草原上的桑格梅朵,要真正懂的人才會發現其中的好,可我覺得古往今來男人們都隻看重麵相,就像有一次我見宋叔叔喝醉酒便上前問他:“如果我娘長得不是那麽好看,你還會十年如一日的思念她嗎?”

宋叔叔滿麵通紅,不可思議得望著我。

於是我方才知曉,這便是“求之不得”的妙處。

而今大爺爺為我納了這麽一房夫婿,我實則並沒有太大的念想,雖然替他扼腕歎息,但終歸是要見上一見,倘若他家裏有了妻兒,我便也不好再棒打鴛鴦;若是投緣,倒也可談談人生、聊聊理想,左右男女一途,除卻情事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瞧,我果然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勸走了大爺爺後,我回房洗了洗臉,梳了梳頭,又用鹽水漱了漱口,我一直覺得做一個馬賊和做一個郡主其實就是心態問題。

就好比五歲那年我嫡親的爺爺忽然跟我說:“平安乖,跟爺爺回漢北王府做郡主如何?”爺爺容姿爍悅,麵上說不出的和藹,可我知道,他每次誘拐無知兒童時一定會擺出這種表情,想當年我那純良的哥哥就是如此被他騙走,而後走上漢北世子這條艱難險阻的政治之途。

我也隻得擠出一抹跟他一樣和藹的笑容問他道:“爺爺,做郡主可以打家劫舍嗎?”

爺爺麵上的笑容僵了僵了:“不需要,他們會自動上交賦稅。”

我又問:“那做郡主可以強搶民女嗎?”

爺爺額頭上的青筋暴起一根:“你若想招駙馬,漠北境內的好男兒任憑挑選。”

於是我說:“你看,爺爺,其實做郡主跟做馬賊一樣,隻不過擄劫得冠冕堂皇一些。”

自那日後,我嫡親的爺爺便放棄了對我的誘拐計劃,在他的意識裏,我就是天生做馬賊的料,同我那溫順純良、氣質高華的哥哥簡直不是一個娘胎裏生出來的。

不過很不幸,我跟平闌哥哥不僅是一個娘,而且是一胎。

我洗漱完畢後便去西屋廂房尋那個倒黴的少爺,日頭剛剛升起,斜斜掛在天際,我挑開簾子望進去,一個白衣少年正坐在窗前看風景,他見我進來,起身微微行了一禮,頜首道:“在下姓秦,名朔,字寧遠。”禮數周到,家底也報得全。

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好看的男子,好看分很多種,我爹爹好看,宋叔叔好看,平闌哥哥好看,他的這種又全然不同,若是同我比較起來,那隻能總結一句話,他真是美得太鋒芒畢露。

我說:“我叫平安,任平安。”

白衣少年手上的折扇一歪,險些滑落在地,他細細望著我,那樣深邃而細致的眼神,望久了讓我產生一種異樣的感覺,仿佛月亮上的嫦娥忽然“吧唧”一聲掉進了豬圈,這位豔若桃李的少年好像要對我一見鍾情了,就在我納悶他鍾情的到底是什麽的當口,少年再度開口,語氣平淡,他說:“我曾經認識一位叫平安的小姑娘,不過她已經不在了。”

果然,我舒了一口氣:“那位姑娘可是你的意中人?”

“不是。”少年的眼眸裏有細微的波動:“她是我的妹妹。”他的手無意識得摸著扇墜,這個動作讓我異常熟悉,仿佛在哪裏見過,又說不上在哪裏見過。

於是那少年又道:“我的父親臨終前曾跟我說,若是它朝遇到漠北境內的馬賊須得禮讓三分。姑娘可叫我寧遠,寧是子寧的寧,遠是遙遠的遠。”他微微笑了一下,笑容剛剛好,美得連陽光都在蕩漾。

之後的數年我都在想,為什麽他會說是子寧的寧,難道“子寧”兩個字是什麽特殊的專屬名詞?這個問題縈繞在我心頭多年,可惜最終都未能參透。

不過此時的我並不曉得往後的日子裏我還會記得這個名字,遂說道:“那麽,你原本打算要去哪裏?”

“去漢北王家裏提親。”他摸著扇墜,麵色淡淡。

“……”

“可是聘禮已經被你們劫走了。”他攤了攤手:“有些不好辦。”

“……”

若我沒記錯的話,眼下爺爺身邊也隻有一個平言堂妹,今年剛剛八歲,是任景垣大伯前些年曆盡艱辛排除萬難產下的女兒,我這位大伯的嗜好委實異於常人,一般人而言,你若是喜歡吃清淡的食物,便不會去吃辣的,你若喜歡辣的重口味,便厭惡清清淡淡的湯水,可這位大伯卻的的確確是個人才,他男女通吃,生冷不忌,並且能夠堅持這個愛好數十年不變。

而眼下這位秦公子要去提親的便正是我那八歲的堂妹平言,從倫理學的角度來講,我搶了自己的妹夫;若是從個人嗜好角度來講,這位二十出頭的公子哥兒實際上有“戀童癖”;若是單從一個馬賊的角度分析,這位秦寧遠公子來頭不小,如果強行留下隻怕會後患無窮……

我這廂還在從各個角度分析眼前的少年,他已經伸手摘下了窗畔的一朵桑格梅朵,而後很是嫻熟得輕輕別在我的發鬢上,他說:“姑娘,這種八瓣梅很襯你。”

我霎時震在原地。

藏語裏,桑格梅朵是幸福之花,意指“憐取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