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風煙路涉道

99.風波豈可斷 後波不起 前波不平

北固山像是一曲永無止境的旋律般,天空是主題,草木是曲譜,那麽曆史就是永不變質的靈魂。北固山上擁有最多的是三國時期的傳說,比如說甘露寺招親,又如走馬澗賽馬,事實上,獨孤清絕初踏上走馬澗的土地上,就嗅到了一種凝重的氣味,他知道,那是曆史的難以複原。

那氣味把他的記憶帶回了從前,十年前,當年的銳氣和豪氣:“我要去天山挑戰肖逝!”“我要重振獨孤家!”可是口出狂言留下的後果他難以去彌補,他環顧四周,心情大不如雲霧山的時候:我怎麽會淪落在淮南?我的目的地是天山,這裏,沒有肖逝,沒有易邁山林楚江……和慕容山莊抗金?可是,他們卻在內亂……

他被煩惱籠罩著,立刻將披風一揚,馬蹄踏過濕潤的新泥,飛快地他已經馳出老遠,直往走馬澗的另一端跑,路過擂台,他瞥了一眼,隨即繞了過去:決勝淮南,實在是一個愚蠢的內訌!

他飛速策馬,穿越茂林,絕疾風騰勁草,馬蹄留下短暫的足印,鸞鈴卻不安地搖晃響動,就在一刹那,斜路裏閃將出一匹黑馬來,那黑馬的主人一襲黑衣,連人帶馬直向獨孤衝,獨孤早備好了殘情劍,卻料不到那人如此迅猛,黑馬和白馬相撞,竟是個落井下石的下場。獨孤頃刻間騰空躍起,那黑衣人袖間一揮,即是幾路暗器,獨孤一一以劍挑開,那黑衣人飛身上樹,繞到樹幹之後,嗖嗖嗖發來幾枚飛鏢,獨孤劍中一道陰寒的光芒揮灑而去,飛鏢遭強風而失向。緩得一緩,獨孤也飛身上樹去,那黑衣人輕功了得,沿著樹枝輕步跑向枝端,獨孤要追,那人猛一回頭,萬千金針撲麵而來,獨孤一腳掛在枝上,倒懸於樹,將所有針器盡數避過,不容對手喘息由下而上一劍“殘情登峰”,那人不抽武器,再發暗器直衝殘情劍,卻於半途全然改向,那人始料不及,獨孤忽地一劍砍向樹枝中端,哢一聲樹枝驟斷,那人飛離,輕飄飄地落在地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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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風在獨孤耳邊回唱,像首蕩氣回腸的絕響。

獨孤望著眼前這個陌生人,此人的眼中沒有其他對手那樣懼怕、驚訝、欣賞或者讚歎,而是一種冷峻和嚴肅,這人是第一個偷襲自己卻不加掩飾的對手,半百的年紀,五官端正,卻感覺老謀深算。此刻他輕鬆地笑著:“獨孤清絕,看來我們都低估了你。”

獨孤冷笑:“知己而不知彼,一招錯,滿盤輸。”

話音剛落,樹叢後又出了一群武士,執矛戟,佩刀槍,將獨孤團團圍住,獨孤輕蔑地一笑,那人道:“亡羊補牢,猶未晚矣。”

獨孤冷道:“若抗金有你們這樣堅持不懈,宋國怎會難複?!”

那人一愣,哈哈大笑:“正因抗金大勢已去,才不會堅持不懈,獨孤清絕,你是聰明人,如果你投降我們,你的地位會很高,到時候分功了,你絕對是大將軍,別在南國將你的意誌慢慢消磨了!”

獨孤白了他一眼:“若去了金國,我的意誌恐怕早就磨滅了,我是聰明人,不會笨到你一句話我就答應。”

那人喝道:“那你隻有死路一條!”

獨孤一劍掠過,白光一閃,身後倒下幾具屍體:“殘情劍的八字比閣下硬得多!”

那人背後出了一把長刀,刀氣驟即欺身壓劍,獨孤一愣,那人長刀也是在左手上!而且刀法還有點熟悉,可是隻一刀就道盡了淒冷!

隻是,當殘情劍一道白光灌進對手長刀青光之中的瞬即,對手微微一笑,右手也出一把短刀,飛快地在長刀上一磨,又一道更強更統一的青氣不知從何而出穿過方才對峙的兩道光氣直襲獨孤,獨孤眼疾,隨刻閃身一讓,青光在電光火石間紮入身後巨石,轟然響裂,亂石崩天。

獨孤有些明白了,這個人的長短刀,是飲恨刀的手段,原來他就是林楚江的同門師弟——柳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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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峻獰笑著:“別掙紮了獨孤清絕,我比你多活了二十幾年,擒你是旦夕之事!”獨孤冷笑:“你那多學的二十幾年怎麽可能在旦夕之間全部發揮出來?你做夢!”

柳峻雙刀在手,相輔同出,獨孤左手殘情,右手藏後,他從來不覺得一隻手對敵叫劣勢,即使在最危難的時候。

他最喜歡遇見強硬的對手,最喜歡激發出強硬對手的鬥誌令他們全力以赴爆發潛力,最喜歡逼迫強硬的對手在最終臣服,因為他做什麽都比別人快比別人好比別人更強硬。

背後倏忽一陣涼風。

遭人偷襲的獨孤低下重心,偷襲者一腳踢空,而獨孤轉過身去一劍直割那人手腕,誰叫他打擾自己求勝?!

這麽一緩,柳峻雙刀已至,獨孤倉促將那人踢出老遠去續接雙刀,單打獨鬥他很厲害,遭遇圍攻也不差——繼而戰局之內,隻見那荒涼的激烈:雙刀氣咄咄,劍鍔霜凜凜,青氣籠白衣,銀光照黑衫。其實刀光劍影,從來揮不去,拂還來……隻是,他柳峻高深莫測的內力下麵,刀法是無法掩飾的頹廢與介懷,不像林阡的飲恨刀,達不到年輕的輝煌,更有一種曆遍世事的滄桑……也許,這就是新老江湖的區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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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沉浸於慣常的鬥爭之內,近處忽然響起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馬蹄聲、金屬撞擊聲,獨孤若無其事,柳峻亦鎮定自若,繼續把周圍一切忽略,然則眾死士齊齊驚慌失措:“有人來了柳大哥!”

柳峻哼了一聲:“真是一招錯啊……”隨刻收回內力與雙刀,臨走之前,空留旋風,獨孤霎時警覺,提劍一擋,這柳峻轉身不忘暗算,快若風馳電逝,獨孤置身風電之側,速可躡影追飛,未嚐令他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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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群人追上前去,做了追敵先驅,留下來的少年不是沈千尋是哪個?獨孤雖不記得他名字,但也知他是自己人,收起剛才柳峻暗算他的飛梭,沈千尋迎上來:“獨孤少俠沒事吧?”獨孤正待回答,忽然胸口一陣鬱積,他收起殘情劍,僅搖了搖頭,熱血在軀中驀然飛速地穿梭不息、洶湧沸動,那沈千尋沒看見他的異樣,也不大敢接近他,尷尬著不知所措,獨孤轉過頭去,看山下那群先驅一個一個地折回,均說那些金人不見了蹤影,意料之中的事情,也不便多說什麽:“你們先去參加比武……”沈千尋見他先打開話匣,求之不得,大聲道:“大家一定要保護好這次比武的安全!走!”

獨孤看著沈莊眾人來去匆匆的身影,心裏忽然既麻木又難過,鮮血同時順著嘴角流出來——柳峻的內力,竟然如此得深厚,也罷,他刀法不及林楚江父子,顯然要靠內力才能在江湖上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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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場上,此刻對敵的是小秦淮和洞庭沈莊,所有人對沈莊的加入特別疑惑,眾所周知,洞庭根本不屬於淮南,千裏迢迢來淮南比武為了什麽,誰都不好說。也許,是為了做抗金聯盟的後盾,也許就是看好了形勢一次投機,又也許,是為了更多。

慕容荊棘哼了一聲冷笑:“想要稱霸武林?沈莊雖然是一門三傑,恐怕不清楚狀況,淮南可不是一塊好啃的饅頭,這地方人才濟濟,就算鳳簫吟林阡和獨孤,也達不到呼風喚雨,因為在他們之前,這裏已經有了我慕容荊棘和他李君前。”

東方沉浮一愣:“那麽司馬黛藍呢?”

慕容荊棘一笑:“她?她不添亂就行了。”說罷往小秦淮陣營中看,隻有寥寥幾個香主在,李君前連影子都沒有,小橋恰巧在這時候轉過臉來,隨即瞪了慕容荊棘一眼,東方沉浮容不得她如此冷對慕容,氣著把口頭禪罵了出來:“小娼婦你看什麽看?”小橋哪裏容得下這一句,台上還在拆招,台下兵戎相見已經超乎想象,小橋一抽兵器,身後大小會眾盡數劍拔弩張,慕容山莊豈會示弱,氣勢直追小秦淮,大橋一怔,壓根兒阻止不了性急的妹妹,隻得站起身來,看向慕容荊棘期待她定風波。慕容荊棘卻一笑:“你們小秦淮撕破臉不止一次了……”

小橋冷笑道:“我們撕破臉當然是因為受了傷中了毒,有仇報仇!”

台上比武的兩個人已經停下來,因為全場沒有人的目光在他們身上。

冰冷的空氣在流動,流過冰冷的麵孔。山澗中流水的聲音依稀可聽,但在戰者耳邊像是排山倒海似的咆哮。

“你們有什麽證據?證明我下毒?”

“當然有!趙姑娘中的毒叫‘冰美人’,是你們慕容山莊獨有!”

“笑話,那種花雖然長在慕容山莊,外麵的人不止一次來采過配藥製毒,世上會毒的不止一家,你們就憑它生長地懷疑種它的人,未免太過武斷!”

小橋一怔,依舊怒不可遏:“最了解毒性的,自然是種藥之人。”卻已經有些底氣不足。

荊棘笑著搖搖頭:“那麽請問為什麽我要下毒害那位趙姑娘?我和她有何深仇大恨?”

小橋火氣不小:“你不就是為了贏我們小秦淮?傷了趙姑娘,君前哥比武的時候會不定神,你不就是抱著這種念頭肆無忌憚的下毒?你這樣蛇蠍心腸的女人,難怪會得到慕容山莊了!原來如此!”

大橋根本攔不住她,任由她把所有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猛然間慕容荊棘抽出巴掌來,啪一聲甩了小橋一耳光,那掌又快又準,所有人誰會料得到,小橋驚愕不已,漲紅了臉拿起東西就直襲慕容荊棘,恰在此時,隻聽一人大呼“住手”,緊接著一把鋼刀過來,直接打斷慕容荊棘和小橋。

司馬黛藍在遠處看到這把鋼刀,微笑起來,同時林思雪揉揉眼睛困倦地站起身來:“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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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刀很幹淨,很快。

小橋後退兩步,一臉怒容:“沈大爺,你幹什麽幫著不義之人?”沈宣如謙和道:“這位香主且息怒,沈某不希望自相殘殺的事情發生,望你為大局考慮……”

小橋指著自己還紅著的臉頰:“她可是第一個不顧大局的人呢……”大橋即刻拉她回來:“沈大爺,我希望你主持個公道,我怕這慕容山莊居心叵測,也許他們毒害的可不是我們小秦淮這麽簡單。”

沈宣如看了一眼大小橋,再看一眼慕容荊棘,知道這風波難以平息,一時不知如何解決,沈千尋恰好趕來,見兄長為難,便把獨孤遇襲的事情拖了出來:“這件事還是押後吧……因為北固山上出現了金人奸細。”

甚囂塵上。大幫會是驚詫憤慨,小幫會已經準備卷鋪蓋走人了,大橋冷冷看著這一片混亂,哪裏像她期待的“淮南爭霸”,想說的話已讓慕容荊棘說了去:“決勝淮南?我看這裏沒幾個人動機單純……”

獨孤明白,江湖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也許,後波不起前波不平,這件事一出,倒是可以緩了小秦淮和慕容山莊的鬥爭,很多事,嚴重到無法解決,就要出現一個更嚴重更無法解決的來阻攔:“這幫奸細的武功都很不錯。”

東方沉浮一愣,第一次聽獨孤讚別人不錯,而且,還“很”不錯。

獨孤繼續讓事情變嚴重:“那人是金南第四的柳峻,和抗金領袖林楚江師出同門。”

石破天驚,人群裏,刹時充滿了揣測和驚疑,瞬息萬變。

獨孤蹙眉,雖然這些**不安,卻不能改變他堅定的心,但是口舌雜亂,不一會兒言論就愈發激烈,但矛頭又不知該對著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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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獨孤自己也想不到,接下來的事情會更亂更嚴重。

司馬黛藍步步逼近沈宣如:“沈大爺來主持公道必然好,我也要向大家宣布一個事實,一個關於金國奸細的事實。”

沈宣如沈默沈千尋三兄弟齊齊偱聲而去,司馬黛藍即刻把她所知的事實狠狠地揭發出來:“這群北固山的金人奸細,主子是柳峻,洞庭譚煊的徒弟、林楚江的師弟沒錯,可是第二把交椅也和湖南洞庭有關係,他不是譚煊徒弟,沈大爺,他卻是令弟沈默!”

“二弟?”沈宣如隻覺骨縫中一陣刺心的冰冷,下意識地轉身去看沈默,沈默又氣又怒:“你空口無憑!”和慕容荊棘如出一轍。看過去重演,江湖人士頓覺索然。

獨孤看沈默如此氣憤似要拔刀,卻像提不起來一樣,刀握到一半就又回鞘中,不禁有些蹊蹺:好奇怪,沈默一向以刀沉著稱,不然我還不會認識他!

可是這個細節很不尋常,獨孤不由得上了心。

司馬黛藍笑道:“冤有頭債有主,沈望可還有個女兒,華府十五個無頭屍首血不會白流,你所有的舉動,都在‘海上升明月’的監視下麵,你降金,要知道我們雲橫山莊劍有多快,多利,不要到鮮血淋漓的時候才後悔!”

沈默渾身顫抖著,他剛剛又在拔刀,現在刀卻往下跌去,他一急,沒有握好,再伸手去夠,又夠不住,忽然握腕,一副很痛苦的模樣。

“沈望寨主是他所殺?”“華家十五條人命是他做的?”“天啊,當真如此喪心病狂?”

獨孤不管周圍在說什麽,隻關注沈默的手腕,關注沈默為什麽提不起他的刀。真相越來越明顯,沈默的手腕發青發紫,而印跡那麽熟悉——這傷痕,好像殘情劍的傷痕,力道、形狀都巧合到一模一樣——而在剛剛和柳峻對敵之時,他記得他就是這樣去傷那個偷襲者的,獨孤難以置信,但還未及說話,沈默大叫一聲,奪路而去!

司馬黛藍發號施令:“追!”淮南十五大幫已傾巢而出,追敵。

小橋喃喃道:“當真是金人下毒害趙姑娘?那麽……我真的冤枉了人……”

大橋亦有些心虛:原來下毒的是沈默啊……

都不敢看慕容荊棘,也不好意思道歉。

獨孤清絕回看一眼這淩亂的賽場,一點點都不像雲霧山,一點也不對勁,這不是北固山,是風波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