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風煙路涉道

第三十六章 挽天河 洗膏血(9)靠攏

酉時前後——其實也不能確定在這樣的異變空間裏,時間會不會已經是個空的概念。

當所有人馬都已精疲力竭,荒城卻仿佛還在不斷延伸,聯盟的努力,也就隻能在這種自由擴張裏被強製縮略。

沉默死寂,代替了先前吹角連營。吟兒心裏有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如果多少天多少夜都沒能出得去,饑餓疲累的他們,會不會試圖宰殺這裏能夠分享的馬匹,然後……自相殘殺?

現實告訴她,會的,絕境裏,相互之間,隻有拉扯,或甚至推搡。

有史以來,最艱難的一戰,首領嫌疑,麾下分裂,真實在殺人,幻境在噬魂。

“厲風行,敢不敢和我一戰?”莫非冰冷的聲音。吟兒側過頭去,來不及製止。

“什麽?”厲風行被激而怒,皆形於色。

“想看一看,你所謂的點石成金,風行水上。”莫非道,“厲風行的兩大絕學,不是外人那麽輕易就學得會的!”

“原來你在懷疑我?”風行一愣。

“我先前懷疑過盟主,她話太多,後來又懷疑過越風,他什麽都不說,話多話少,都是奸細一貫的作風。”

風行冷笑:“你可別忘了,越副幫主他,可以和我相互證實。”吟兒心念一動,沒有,他們不可以相互證實。

“在當時那種情況下,給一個瞬間,厲風行都可以被人偷換。”莫非道。

“你說什麽!我厲風行的本事那麽小,被人說換就換!?”厲風行大怒。

“葉文暄提議揭開假麵時,你是第一個反對掀開臉皮的人。後來我要給越風續命,製止的也是你。”莫非續道:“當然,這不算什麽理由,可是試想當時出死門,為什麽沒有任何人在意到那個引領你南方義士團出去的將軍是誰?即使是你南方義士團,都沒有一個人有異動?一切真的就那樣自然而然?那是因為,引領他們出去的人,就是他們自己的首領厲風行!”

吟兒心中一震,這個猜測,根本就是天衣無縫。

厲風行卻傲然辯駁:“沒有一個人有異動,是因為我的麾下號令整肅,絕非尋常軍隊可比!”

莫非聽出他話音裏強烈的優越感,一怔而語塞,風行忽然語氣一轉,轉守為攻:“莫非,我倒是特別懷疑,聯盟盛讚你應戰淡定,我怎麽沒有看得出來?熔窟是你的麾下引來的,那時我就覺得你不對頭,你臨事淡定的話,何以現今氣勢咄咄逼人,先懷疑了這個再去懷疑那個?這些不該隻在心裏收起來麽!?而且,那屬於莫非的眼神術,竟然一再失誤?!”

“我的咄咄逼人,隻不過是習慣性地找奸細;懷疑這個懷疑那個,是因為我把找奸細當成了義務而已!”莫非輕聲道,吟兒卻明顯看見,他額上滑落一絲冷汗,無疑,這被厲風行無意言中,莫非的眼神術失誤連連。

“怎麽?你們不相信我?”莫非一怔,“葉文暄,你呢?站在哪一邊?”

葉文暄輕聲道:“適才盟主和越風遭遇了凶險,越風還因此重傷,後來我與厲少俠也遭遇類似威脅……”文暄說著說著,語速忽然放慢,顯然過去不久還心有餘悸:“那座塔忽然斜著倒下來,若不是發現得早,我二人差點葬身塔下……”

“你的意思是,這裏就我沒有遇到過危險?”莫非冷冷地,“你別忘了,若非我不是那種急性子,熔窟第一個就將我吞沒!”

“但你在遇到熔窟之前,提起了求生欲三個字,結果是求生欲害死了那些急性子不是麽?”厲風行道,“如果當時在熔窟前的是我,可能後果已不堪設想……”

眾矢之的,莫非轉過頭來,直視吟兒,“盟主,在被你們定奪之前我有幾句話一定要說,不錯現在我不能通過眼神來判斷是我的失誤,但是你們各自有多大的嫌疑我可以清楚地分析給盟主你聽!”

“誰還想聽你的鬼話!?”殷柔怒道,再注意到蕭駿馳等人,顯然此刻無話可說。

吟兒回看越風傷勢,看他苦楚,險險掉下淚來,如果這時她能有阡一半的威懾,都不至於會如現在這般,不知下一刻該如何應付。堅持,如果沒有信心和實力,該如何堅持?

忽憶阡最後的一戰,並沒有以武功鎮壓,隻不過一觴止戰而已。瀕臨絕望的吟兒,驟然攥緊了拳,是,威懾之外,必定還有別的方法。破軒轅九燁的攻心術,首先就應當竭盡全力征服人心……

“你說,我聽!”吟兒抬起頭來。

“盟主,我說了你不要氣憤,現在最大的嫌疑,就是葉文暄和越風兩個!”莫非道。

群雄皆是一怔。

“怎麽?你為何掉轉了矛頭不指我了?”厲風行一怔。

“為何是我與越副幫主?”文暄一驚。

“難道還是因為他們的話太少了麽?”殷柔冷笑。

“當然不是!我隻是從對手的角度去考慮,越風他這一出苦肉計,是奸細常常會用來掩飾身份的,不得不防。”莫非道。

吟兒點頭:“那、文暄師兄?”

“莫少俠,敵人會像我一樣,從始至終一直在專心尋找出路?”葉文暄微怒。

“也許就會有這樣扭曲的敵人,他喜歡給你提示,喜歡主導你發展他想要看的情景。”莫非冷道,“至於厲風行,可能性也不小,直追他兩個,雖然他比葉文暄和越風表現得更貼合本性,可是別忘了,越火性的人,性格其實越容易模仿。”

“你的意思,除了你之外,我們三個把奸細的嫌疑平攤了?”葉文暄難以置信的語氣。

“越說越離譜,你可別忘了,現在是你的嫌疑最大!先把你關住再說!”殷柔立即拔劍而出,直接刺向他。

然則殷柔哪裏是莫非對手,一劍揮去注定是傷,吟兒見莫非攻守兼備沒有留情,知殷柔此舉已將他逼到窮途末路,暗歎不妙,即刻拔劍而出挑開殷柔之劍替她續了這一戰,劍力相抵吟兒莫非各退一步,吟兒輕聲道:“莫非,你的分析很有道理!這麽說,我的嫌疑最小,是不是?”

莫非麵色一變,點頭:“是……”

“說‘是’,就不能勉強。”吟兒厲聲說。

“自然不勉強。”莫非的神色比上一句堅定,“是!盟主的嫌疑最小!”

這裏隻有一個敵人。如果莫非是真的,那就幫吟兒洗脫了罪名,如果莫非是假,吟兒卻不可能是他的同黨,這樣一來,吟兒第一個從嫌疑中走出來,可以重新控製局勢。

莫非這句很重要,所以她必須要。

“那便對了,既然我是真的盟主,是不是都該聽我的話?莫將軍如今的嫌疑的確最大,但還沒有證實就不能要他的命。先將他監視起來便是!“吟兒說。

殷柔一笑而回劍入鞘:“監視他,自是我小秦淮分內之事!”

“抓了那麽多次奸細,第一次被人當奸細監視。”莫非半諷自語。

夜半駐軍之後,半空依稀有一道魅影於黑暗中微微析出,若隱若現,該是天邊月。

“盟主,你來看莫非?他沒什麽大的動靜。”“他要敢跑,就是畏罪潛逃。”監視莫非一舉一動的言路中和殷柔兩個,見盟主未做休憩,以為她擔心他們守不牢莫非。

“嗯,他聰明點就不會跑。”吟兒道。

“盟主,副幫主他,還好吧?”殷柔關切的口氣。

“很關心副幫主?”吟兒輕聲問。

“是啊,副幫主他從未受過這麽重的傷。”殷柔歎息,言路中拍拍她的肩撫慰,也說:“咱們小秦淮,還靠著他和幫主發揚光大呢,可千萬別出什麽事。這年頭,英雄豪傑多是多,就不知道能不能遇到巧的。”他的意思吟兒懂,小秦淮副幫主的位置,多年前就虛位以待,非越風不可。

“不會出事的。我隻知道我認識的人,命都很硬,尤其是越風。”吟兒微笑。

“啊,那便好……”殷柔如釋重負。

“對了言大哥殷姑娘,我與莫非有幾句話要講,眾位、可以回避片刻麽?”

“盟主?”不止身後一幹人等,殷柔言路中聽言也是一愣。

“事關重大,我們這麽多人的生死……”

“可是,萬一他真是敵人,盟主你一個人?”

“你們讓開數步便是,我隻跟他說幾句話,如果有什麽意外,你們再來不遲。”吟兒說。

“是,盟主。”

“可以告訴我,為何眼神術會失效嗎?”

昏暗中,莫非忽然抬頭,詫異地看著吟兒。

“我是被厲風行那句提醒了,你真的很反常,沒有勝南講述的那麽淡定,沒有斷絮劍該有的激中穩進。”吟兒歎息,“你什麽都解釋了,卻沒有解釋你的反常。好像,有什麽秘密不能公諸於世,難以啟齒。”

“你讓這些人回避了,就是為了替我保密?”莫非一怔。

“知道的人,不是越少越好麽?”吟兒一笑。

“我是被我的心魔困住了……”莫非歎了口氣,“長久以來,我的淡定,遇見一個心魔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吟兒一愣:“心魔?”

莫非壓低了聲音:“淪陷死門之前的那一瞬,我好像看見了一個人……”

吟兒蹙眉,莫非續道:“他就在地陣的陣營裏,絕漠刀,梅花錐,吸新大法……是真的……天昏地暗的那一瞬間,我真的看見了他,黃鶴去……”

吟兒心一凜:“黃鶴去?”黃鶴去?他不是早就已經被聯盟囚禁在了夔門,船王舊址麽?

“我猜你一定不會相信,可是我確定那不是幻覺,黃鶴去就離我那麽近,當時我還在和你交談,可是我眼神一轉看見了他,我正想上前去揪住他殺他,可是這個時候青龍來了。”莫非神色黯然,不似有假。

“可是,黃鶴去身在夔門,不會出現在這裏。”吟兒說。南北前十,不會一個接著一個地來。

“不管怎樣,還是謝謝盟主你聽我講述這些,我的反常,一直都是因為他。”

“我明白,他畢竟是你爹。”吟兒歎,黃鶴去之於莫非,等同張安國之於勝南,有父子之名,卻以之為恥,卻還有一種斷不去的聯係,使得多年後提起阡的父親,除了林楚江之外,還必定會想起張安國。

莫非忽而一笑:“你竟一點都不怕,我這些是騙你的麽?不怕我是軒轅九燁化身而成,偷襲你暗殺你麽?”

“軒轅九燁的攻心術在這裏,我寧可先一個一個地靠攏,也不要一個一個地疏遠,即使要冒風險,但我是盟主,我不來靠攏誰來靠攏?”吟兒也一笑。

“說得好盟主。”莫非收斂了笑,肅然起敬,“好一個盟主,竟是男兒氣魄!”

“我現在也隻差一個氣魄,就是直接靠近你撕下你的假麵,其實,也無關乎氣魄,畢竟揪出奸細的最好方式,如你所說,是暗算他。”吟兒正色,“其實我也知道,靠攏到最後,我終於會對某一個疏遠的……”

她止戰的手段是靠攏。可是靠攏到最後,她的感覺會告訴她,哪一個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