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風煙路涉道

第三十七章 降來地 戰後雲(1)

正午,帳外風凶急,粗略感應,逼真得好似有一大群凶猛野獸正從身邊腳下疾馳而過,偶爾聽見有人在近處叫喊了一句,瞬即便泯滅在遠方空氣裏。

泰安三兄弟,從軍後經常聽見如此颶風,感受過背井離鄉和風急天高的強烈組合,有時難免也膽戰心驚。而在這場徹夜交戰之後,抽離了所有敵人再聽風緊,竟別有一番自豪感覺——當狂風肆虐,卻毫無威脅,千萬裏我軍戰旗獨翻飛,怎可能不意氣風發?!

惟能聽風之音,則戰場隻可用一字形容,淨。

連日來爭鬥迭起,挽雕弓,飛鳴鏑,揮長劍,執雄戟,千騎萬夫戰亙野,方能夠熄了烽煙,薄了塵沙,贏得這半刻靜謐,如今聯盟隻有一事未完成:絕妖孽,斬梟雄。妖孽,自是魔王無疑,而梟雄,卻非邪後林美材莫屬。

論勢之時,宋賢卻心知對於勝南而言,遠不止魔王邪後這一事牽製,玉澤和雲姑娘還都在金人手裏做人質,宋賢想著想著不禁咬牙切齒,“金人的用意、實在是惡毒……”

“意還在、輪回劍。”吳越點頭,看向勝南。

“葉文暻留在黔西一天,南北前十就一步都不會離開。這一戰的失敗,會令他們更想奪劍。”勝南道。

“這麽說來,玉澤和雲姑娘,應該都沒有性命之憂……”宋賢略帶寬慰地推測。然則,勝南卻搖了搖頭,沒有讚同。

宋賢不禁一怔:“他們若殺了人質,豈不是就沒有辦法威脅你?畢竟想要奪輪回劍,他們必須牽製我們……”

“他們雖然有人質,可是除了楚風流之外,從來沒有人對我透露隻字片語,現在也還隻是個空的威脅,誰也不知道,雲煙和玉澤現在是不是安全。”勝南輕聲道,“我唯一確定的是,若是楚風流可以做主,雲煙玉澤就都安全,但若是換了別人,處境可能會不好,恐怕,還會很危險……”他不能再說下去,南北前十恨他忌他的人太多,這是他罪過的報應。

“可是,是都還活著吧?否則,他們沒有要輪回劍的籌碼和信心……”宋賢顫聲問,臉色蒼白。

“適才我說的,隻是最惡劣的情形。”勝南斂起憂慮,微微一笑,“不必擔心,宋賢,我會盡一切可能,救玉澤安全回來。”

宋賢正欲點頭,忽然一震,詫異地看著勝南。從勝南的語氣裏,他可以清晰地聽出,勝南第一次這樣的不堅定,難道是為了他麽?他根本不值得勝南退讓……一時沒有準備好怎樣去回答,宋賢欲言又止如鯁在喉。

勝南輕歎了口氣,握起宋賢冰冷的手:“‘我認識玉澤才一年,認識我兄弟已一生’,你說那是七月十九就想跟我說的話,其實我在七月十九,也有話要對你講:宋賢,我和你的決定都算不上什麽,最重要的,是玉澤自己心裏的決定,誰都不能強迫。她回來之後,由她自己決定。我想她經曆了這一切之後,心裏也早該有了想法。”

宋賢慘淡一笑:“你放心,那必然是選擇你。玉澤與我,向來隻是兄妹情誼。”

“無論最終的結果怎樣,我現在都必須這麽準備:一邊做最壞的打算,一邊爭取最好的可能。”勝南輕聲地,其實他本該比誰都心亂如麻,為什麽,竟然在這個時候還是勝南在安慰宋賢?吳越暗歎著,其實他明白,勝南必須保持這般的冷靜理智,否則,像他那樣重情的人至親至愛全在敵人手上朝不保夕,他恐怕早就方寸大亂哪裏還懂得救她們?冷靜,就是救她們最好的選擇,畢竟勝南現在的一舉一動,全在敵人的視線裏,左右著玉澤雲煙的結局。

“如果在楚風流手裏,倒是真會安全些,畢竟楚風流與勝南之間多的是欣賞之意,不像旁人。”吳越暗自欽佩,在這種情勢下尚能維持冷靜、並正確決斷殺伐的,不知除了勝南還有幾個。

“她是王妃,沒有人可以逆著她來……希望如此……”宋賢輕聲道,這時他寧願高估楚風流。

“且先不談南北前十,除了他們之外,魔王與邪後也是個問題。不知他二人,是被金人保護著,還是被金人遺棄了……”莫非一直在旁,這時才發話。

“軒轅九燁從來不會愛護他的棋子,所以用完就一定會扔棄。”勝南道,“邪後和魔王,不可能被他們庇護。”

“那麽,我們要找這兩個人,豈不是大海撈針?”莫非蹙眉。

“我聽吟兒說過,你們初入幻境,有青龍神獸出現被吟兒嚇跑,後來即將走出城門時,青龍神獸又出現了一次?”

“是。”莫非一愣。

“青龍神獸,理應是和邪後一樣,對魔王忠心耿耿,不離不棄的,而且越到逆境,會越凶猛護主。它第二次出現,就是護主的表現。”勝南推測說。

“啊,我記得青龍神獸第二次出現的時候,的確有人對盟主也這麽說過:青龍神獸的出現,證明魔王離此不遠,因為神獸是為了保護魔王而存在的,隻不過當時情勢凶險,誰都光顧著逃生,沒有餘力去擒魔王罷了……對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有這麽大的標誌給我們找,就不算大海撈針了。”莫非喜道。

“是麽?不知是誰對盟主提示魔王和神獸一直在一起?這個人,很是臨危不亂。”勝南帶些許惜才之意。

“那時我正被當成奸細,對他們幾個都諸多戒備,無關的話全都未仔細探究。”莫非搖了搖頭,“也不排除這句話是軒轅九燁講的,當時他一心一意主導戰事,什麽事情都給予我們提示,麵不改色看著我們順著他的思路走……事後想想,幻境之行實在很凶險,如果到我們身邊麻痹我們的是軒轅九燁和楚風流兩個人,我們都未必能逃脫劫難,畢竟那樣一來盟主的嫌疑也不會先行洗脫,人人自危的可能性會更大局勢會更混亂。”

“軒轅九燁,他覺得他一個人入境才最天衣無縫,他不願意一邊保護任何一個別人一邊來保護自己,必要的時候他甚至會犧牲那個人。所以,寧可一個人來赴險。”阡輕聲分析,“即使和楚風流一起,他也不信楚風流會比他藏得牢,他會覺得他要暴露也是因為楚風流先暴露。”

“嗯,軒轅九燁其實是個再自我不過的敵人。”吳越點頭,“自我,也自負。”

是啊,自我得把自己放在最首要的位置,自負得把自己看作最高的水平。這位天驕大人,所以一直沒有朋友,沒有親人,阡忽然明白,軒轅其實,比誰都孤獨。

恰在此時,聽帳外藍玉泓的聲音傳來:“姐夫正在和幾位將軍商議戰事,鳳姑娘先等一等?”玉泓和葉文暻一後一先來到此地,同樣是向阡承諾,葉文暻的意圖是要挾和索取,而藍玉泓卻是為了報恩和感激,為了告訴勝南,她不再胡思亂想,她答應他,要為了他和玉澤重新做人,不再有妒忌之心,不再被舅父利用。她知道勝南為了救她幾乎是冒著生命危險的,醒來之後就聽到勝南被楚風流隔離在寧家的消息一直擔心,幾天之後才見到他,迫不及待,恍如隔世。

阡卻不必再拒絕她,他想她應該懂,自己的心有哪些人可以涉足。

原來,帳外的是吟兒,她睡了個囫圇覺補足了精神,似乎也是來找自己的。

“盟主?她怎麽可能等得及啊?”莫非詭秘一笑,新嶼宋賢皆是一怔。

“玉泓,讓盟主進來,我正好有些細節要問她。”勝南說著,吟兒,自是參與得起每一場戰事的。

“嗯,我也有些地方想不明白,要讓勝南給我梳理梳理。”吟兒笑著進帳來,諸將皆相視而笑,按理說起床之後梳理的該是發髻吧,隻有這一位,要過來梳理作戰情節的。

“盟主想怎麽梳理?”莫非笑著問,“不是應該找慕三去麽?”

“去!”吟兒立刻變臉佯怒。

“怎麽了?想到了什麽?”勝南看她一臉疑問不似有假。

“夢見的全是鬼兮兮,還夢出了很多不對勁。”吟兒蹙著眉頭。

“在城門口,對你說青龍會證明魔王位置的人,是不是就是他?”勝南問。

吟兒一驚:“我正想對你說。我把幻境裏發生的一切梳理了一遍,莫非、天哥、越風都隱去,文暄師兄換成鬼兮兮,結果情景很可怕,實在是可怕得緊——鬼兮兮每一句話好像都在提醒著什麽,尤其是告訴我魔王位置和青龍有關,他絕對是故意告訴我的,恐怕之中會有詐!我在想,我們要不要吩咐聯盟去找青龍,那樣做會不會正中他下懷?”

“軒轅九燁這麽做,是把邪後和魔王扔棄、特意地賣給我們。他的最終目的是輪回劍,讓我們和垂死的魔門最後一戰,趁著混亂立刻奪輪回劍坐收漁利。”勝南釋疑,“我們找青龍獸,的確是他所希冀,不過不會正中他下懷,他高估了林美材,林美材不會折損我們多少精力,魔王完了很快就輪到他軒轅九燁。”

吟兒點頭:“那麽,我們也必須一邊找青龍一邊保護葉文暻了,他是聰明人,應該會和我們合作吧,畢竟我們要守,金人要奪……”說著說著,吟兒摩拳擦掌,“太好了,歇了半日,聯盟又要熱火朝天了。”

他是聰明人,會和他們合作?

勝南卻不奢求葉文暻會合作,以葉文暻那種本領,什麽花樣都可以玩得出來,涉及雲煙,葉文暻不可能袖手旁觀靜觀其變,葉文暻也會行動,當魔王邪後一定會有最終的負隅頑抗,當楚風流人質在手軒轅九燁別有陰謀,葉文暻,他也真的難以揣測會作出什麽令局麵一發不可收拾。

“吟兒,如果,留輪回劍和清理魔門,隻能實現一個,更想實現哪一個?”勝南忽然問,她是盟主,她來決定她的聯盟何去何從。

吟兒一怔,笑起來:“這不像是勝南的脾氣啊,勝南的脾氣,理應是兩個一起實現才是。”見勝南麵色一變,吟兒微驚:“唔,一定要選一個的話,我會選清理魔門,畢竟,輪回劍隻是和江山刀劍緣的預言有關,清理魔門卻不一樣,像你說的,魔門這勢力不斬草除根,這一帶就永久不會安穩。魔王被邪後嬌縱慣了,恐怕死不悔改,邪後也冥頑不靈,會為虎作倀重新作亂。”

諸將皆點頭,顯然這答案貼合他們所有人的想法。

吟兒說完,奇問:“可是,這留輪回劍,和清理魔門,抵觸嗎?”

不抵觸,但恐怕隻能實現後者——他清理魔門,不會過分影響到雲煙玉澤的安全,一旦清理了,她兩個救回來也勢在必行,輪回劍在那個時候應該還在聯盟範疇,卻,一念之間,會真如葉文暻所言先失去輪回劍,一念之間,他卻寧願放棄葉文暻這個自己送上門來的戰友。對葉文暻有半步屈服,即是對雲煙的出賣,他林阡,不可能去出賣自己的女人,就像他絕不可能背棄自己的信仰,顛覆自己的理想一樣。

“好像的確不抵觸。”莫非笑著說。現在關於雲煙的身世,也隻有勝南一個人藏在心底而已。公開身份,會對此刻還在金人手裏的雲煙不利。

“當然不抵觸,兩個我們都要拿下!”吟兒躊躇滿誌,“最好他金北也參戰,如果鬼兮兮那一撥不來,我們的聯盟哪裏有像樣的敵人!?”

勝南點頭,其實,也許真可以都拿下的,但輪回劍,必將經曆先失去再奪回,如果這算是他負了吟兒和他的聯盟,他願意一個人奪回來。

“吟兒,如果真的隻能實現後者,輪回劍被金人奪去,那就由我奪回來,因為,這也算我虧欠聯盟的。”阡說著,卻無人能解,也無人能問。

“虧欠……”卻在此時,吟兒陡然想起楊葉黛藍之事,隨刻便走到宋賢身前,帶著些懇求的語氣,“楊少俠,你若是見到了慕容荊棘便替我轉告她,這幾日最好是收斂點,少去嘲諷司馬幫主,楊葉之事,我希望看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宋賢一怔:“慕容荊棘?我倒是能不跟她說話便盡量不與她講。那麽多天,竟然對著她動了真情不惜和勝南作對、給勝南添亂,現在想來,又後悔又尷尬,不知該怎麽見人。”想不到那麽快,夜半楓橋的承諾,就也成了虧欠。

“我竟忘記了,你和慕容荊棘已經不可能……”吟兒歎了口氣,“唉,總是不希望他兩家再因小事交惡。可是,慕容荊棘恐怕隻聽你一個人的話……”

何以她的抗金聯盟,戰場上誰都是贏家,情場上,卻全都是輸家?

看吟兒抱憾出去,莫非有感而發:“從前對盟主認識不深,幻境這一行,倒是得到一些感悟來:對付敵人,是林兄虛靜,盟主張揚,對自己人,又是林兄居高,盟主善下。不愧是盟王與盟主,缺一不可,又合作完美。”

“果真如此啊。”吳越想起勝南被隔離在寧家的那兩日吟兒的氣概作為,莫非的評價,再吻合不過。

宋賢不知怎地,有些走神,玉澤曾在夔州憂傷地對他講:“自己男人的性格變了,卻不是因為自己而變的。”也許,單憑雲煙姑娘一個人,根本動搖不了勝南的脾氣……宋賢看得出來,甚至他知道整個聯盟都看得出來,盟王和盟主是絕配,勝南現在一心要救玉澤和雲煙,沒有空隙再顧一份情愛,但情愛之事,又有誰當真能夠控製?

越不能顧,越不知不覺,越不刻意經營,越是潛移默化,就像,就像曾經宋賢對玉澤一樣,越不去想念,記憶越深刻,越想壓抑感情,感情反而越強烈。

再一夜繁星盛放天穹。

轉眼就耗費了一天,阡的擔憂,與日俱增。戰與戰的空白段,玉澤雲煙依舊音訊全無。

星空一直在往後移,好一段浩淼的天河,見證著他和吟兒又一夜同行的路。多年來,他習慣每去一地便觀察周邊地形,而吟兒,則正在養成“視察軍情”的習慣,不知是真是假,或者,是為了有借口陪他,或者,是想為了他變強,無論哪一種,都是為了他。

“會找到青龍的,我們完勝了魔門,金人不出來也得出來,藍姑娘和雲煙姐姐,一定會回來。”一路上,她語氣雖自信,麵容卻憂愁,阡看得出,她根本也心事重重。

“還在為司馬幫主的事心煩意亂?”阡現在才明白、吟兒和黛藍的關係有多鐵。感情親疏,是任何人都會有的,尤其吟兒身上。

“嗯,黛藍是我最好的朋友,雖然說是師徒,其實是朋友,大多招數都是我演練一遍再由師父去指點她的,所以她有的時候心裏會不服我,會想和我比高低,可是,那樣也還是很好的朋友。”吟兒語帶悲傷,“慕容家的姐妹,若將此事宣揚半句欺負黛藍,我則一個都不會放過!”

“慕容茯苓那種個性,不會去欺負誰,倒是慕容荊棘……”

“慕容荊棘,她究竟是是多刺荊棘,是癲狂柳絮,還是輕薄桃花?”吟兒的口氣,多的並不是憎惡,而是看不穿的惋惜。是,沒有多少人,可以看穿慕容荊棘。

“吟兒,竟也變得這樣多愁善感起來。”勝南微微一怔。

“也隻會,為了黛藍或者思雪這樣了。她們倆,可真讓人操心呢,話說回來,是有很久沒有見過思雪了,也不知她去了哪裏。”她終於不必對他隱瞞她三人的師徒關係。

阡看著吟兒的背影,一時停在原地,他從前,總是不夠了解她,其實她心裏,也跟他一樣為太多人操心被太多事牽製……

不知這盛世的聯盟,下一步該怎樣走下去。矛盾爆發之前,他並不知道這一次他該如何去引導局勢,當每一個決定,都可能有無窮效應,身邊人,敵人,無一例外將全然被卷進輪回劍之爭。他有預感,輪回劍,將會是他林阡宿命的轉折點——

&qu;軒轅九燁.誰勝誰負,拭目以待.&q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