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風煙路涉道

第三十九章 誰共我 醉明月(4)

月的耀眼,徹底將夜空灼傷。

這個一波三折的二月十六,注定又一個不眠之夜。

“這幾天他臉色一直很差,我還以為是有心事,我還隻道他是借酒澆愁,其實是他強撐著身體我卻沒有發覺……我這是做的什麽大哥……”見到勝南之後,新嶼都在不住地自我責備。勝南卻了解,事情根本不是新嶼可以控製。

頭痛,難道是寧家寒氣所傷?體寒的宋賢,硬要隨他一起闖入寧家的聖壇,所以被寒意侵蝕,卻逞強而一直堅持?奈何這些日子以來,每一場戰事竟都有宋賢參與,與寧孝容,與軒轅九燁楚風流,與迷宮八陣,甚至與林美材的靨銷魂,征戰這麽久,原來他都是在強撐著體力……卻終於沒有等到玉澤回來,他終於支撐不住病倒了……

宋賢的帳內,早先就有好幾位軍醫在診治。蘭山先行走出來告訴阡:“楊大哥的情況跟上次盟主有些相仿,都是頭部的創傷,不同的是,盟主是外傷,而楊大哥之所以頭痛,是腦部經脈受損,血氣凝滯所致。”

“內傷?難道真是因為寒潭的寒氣……”種種跡象都(電腦小說站 ://$.1$6$.c$n)指向寒潭,阡麵帶憂慮。

“寒潭的寒氣當真有如此歹毒?為何旁人都沒有事?”海將軍站在一側,疑道。阡推測:“寧家的寒潭,想必有它獨特的作用,隻有少數人知曉個中玄機,看來有必要請寧孝容到此一敘,以問究竟。”

範遇點頭:“適才我已經告訴了何教主,相信寧孝容就在趕來的路上了。”

阡一怔,點了點頭:“由她去請,再好不過。”轉頭續問蘭山,“宋賢目前狀況可好?”

“暫時穩定,還算清醒。諸位可以去看看他。”

諸將立即入帳探望宋賢,意料之中,慕容荊棘也在當場,看見阡的時候,慕容的神態明顯有些不自然。哭紅了雙眼,慕容荊棘哪裏還像平日裏那般多刺,片刻,才講出一句話來:“他先前,在夔州的時候,頭受過重創……照看了好久才恢複,現在……卻又……”

“我明白,他會好起來,會恢複。”阡輕聲道,慕容哽咽著點頭,舉止間也足見真情。

“勝南,新嶼……”勝南新嶼齊齊上前,宋賢的眼神還很清楚,隻是掩飾不了極度的疼痛。

“宋賢,覺得怎樣?”他二人異口同聲。

“我……我怕是等不到玉澤回來……”宋賢的呼吸突然變急促。

“你胡說什麽?!”勝南新嶼皆是大驚。一旁,慕容荊棘忍不住失聲而泣。

“我說的,是真的……”一瞬之前,他的嘴唇還有血色,卻在勝南新嶼到達之後變得煞白,似乎就是在等他們來,有什麽話要交待。

軍醫即刻上前來替他診斷,不禁麵色大變:“適才已經穩定了,想不到傷勢竟惡化這麽快……”

“先按著你們的方法,立刻救他!務必要保住楊少俠的性命!”阡當即下令。

“林少俠放心,老夫自當盡力而為。”重新上來一個四十歲左右的軍醫,較之適才麵色大變的那個,明顯看得出老練沉穩。

“勝南……聽我……把話說完……”虛弱的宋賢,拚盡力氣抓住阡的手臂。

“保留好你的體力。等你傷勢恢複了,再告訴我也不遲。”阡麵色溫和,語氣平穩卻堅決。

“盟王。”恰在此時,慧如已將寧孝容領到營帳中來。寧孝容一見楊宋賢狀況,便知悉了事情原委,承認說:“他的損傷,的確是我家寒氣的作用。”

“何以旁人都沒有被寒氣傷及?”海逐浪奇問。

“所有人都一定被寒氣侵蝕過,隻是有輕有重罷了,他的頭部如果原先就受過重創,那麽表現就會最為明顯。”寧孝容如是說。

阡心頭一震,終於了解了:原來吟兒和宋賢的共同點不是體寒,而是頭部原先就受過重創?所以,當時吟兒一接觸寒潭,視力就減退,頭痛也惡心……這麽說,宋賢是一樣的,宋賢卻瞞著他,隻為了,為了和他經曆哪怕一夜,為了兄弟三人重返當年,宋賢竟自不量力地,在寒潭中逗留了那麽長的時間……

“被寒氣所傷會有怎樣的害處?”新嶼急問。

“會刺激頭腦。想必諸位也聽說過,魔門有‘寒潭洗腦’這個說法,我家的寒潭就是一個典型。被寒氣侵蝕的人,思緒會紊亂,記憶會減退甚至喪失,精神不安,頭暈目眩,意識模糊,甚至有的時候,會肢體麻木。現在的他,大抵就是這個情形。”寧孝容解釋說。

“這般嚴重?可是,宋賢非但沒有記憶減退,他還恢複了記憶……”新嶼痛苦地看向宋賢,此刻隻恨自己不通醫術,盡管那位軍醫已經針對宋賢的症狀在分經取穴,但針灸隻能緩解他的頭痛,未必能根治寒氣侵蝕的遺患。

“我說過寒氣會刺激頭腦,他原先是失憶的,那就可能是被寒氣刺激,短暫地恢複了而已。”寧孝容道,“他不該逞能闖我寧家寒潭,現如今寒氣已然滲入他頭腦經脈。肢體麻木,感覺喪失,那幾乎是一定的……”

“可有專門的救治之法?”阡問。寧孝容搖頭:“被寒氣侵蝕,那就隻能聽天由命。我看他傷勢不輕,如果救治不好,會有性命之憂。有幸恢複,也要至少半年的時間。”眾人聞言,盡皆色變。寧孝容的意思,宋賢即便恢複,也注定元氣大傷。而這句聽天由命,狠狠砸在阡的心上,阡麵色冰冷:“他必須恢複。不管要花多大的代價,都一定要醫治好他!”

“林少俠且放心,老夫曾經為寒澤葉寒少俠診治過一樣的病,可以保證楊少俠無性命之憂。”那軍醫,原是來自短刀穀的。隻是,寧孝容聽到寒澤葉的名字,不免臉色一變,又喜又悲。

阡麵露喜色:“那便拜托前輩了。”

“不過,盡人事而聽天命。他原先頭腦便受過傷,這次寒潭之行有害而無益,我想諸位都要做好心理準備,事情比你們先前想象得要嚴重……”那軍醫說,“我這就接手救治他,半年之內,他的身體應當會逐漸地恢複,但他的記憶,未必會伴著這種恢複而恢複,甚至可能漸漸缺失……”

“漸漸缺失?也就是說,宋賢他,很可能又記不得從前的事了?甚至把現在發生的事也忘得一幹二淨麽?!”新嶼冷笑起來,“這……這是什麽意思?在開什麽玩笑?!”

難道說,這記憶的複蘇,是為了重新失去一次?早知如此,勝南寧可宋賢一生一世都失憶,也不會讓他涉足寒潭半步,更不該對他激將,說什麽“楊宋賢,敢不敢跟我賭一賭,我比她更熟知你的過去?”他最了解宋賢不過,宋賢從來都是知難而進的,宋賢不可能不在意他的過去……於是,他們大家都如願以償迫他恢複了記憶,可是,竟是憑借了寒潭刺激……

沉默之中,忽聽宋賢微弱的聲音,現在的他,意識並不模糊:“希望失憶之後,還能記得我們三兄弟的情誼,不要再像這次一樣,做對不起你們的事……勝南,新嶼,讓我再好好地看看你們,失憶之前,想要牢記你們的樣子……”他真是樂天,當所有人都在為他傷感,他語氣裏,竟還帶著一種輕鬆安慰。

“不會……不會這樣,不會再失憶……我們三兄弟,好不容易才到這裏……”新嶼觸碰到宋賢僵硬的肢體,知道宋賢就是寧孝容所說最嚴重的情形,身體麻木,感覺障礙。也許從現在開始,宋賢的身體會每況愈下尤其是記憶……想到這裏,新嶼雙肩都在顫抖,“為什麽……為什麽要受這種折磨……”

當新嶼悲痛欲絕,勝南卻不能流露脆弱,經過上次的劫難,他明顯要穩重更多也堅強更多:“宋賢,我要你記得這些記憶。你楊宋賢有太多非比尋常的經曆,不能簡簡單單就遺忘。一定要記得。記得這些,才更有意誌恢複!”

新嶼連連點頭,淚流不止:“是,決不能忘,不能忘!”

宋賢卻搖了搖頭,苦笑著,臉色越來越差:“勝南,從前,新嶼什麽都聽你的,我也是,但這一次,請你聽我一句……隻有我忘記,才能成全你和玉澤……這是上天最好的安排……”意識開始模糊,宋賢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隻有勝南一個能聽見:“答應我,不要顧念我,好好愛玉澤……把玉澤獨占,讓我失憶……”

阡強忍傷痛,立即示意那軍醫救宋賢,情況已經不能再耽擱片刻,宋賢卻執意要他答應,“答應我,勝南……讓我失憶,把玉澤獨占,答應我……”

宋賢緊緊攥住阡的手,陷入昏迷隻剩下這一個知覺。在場所有人的視線,因而集中於阡的身上,期待他快作答複。

“好,我答應你。”阡低聲回答,良久,宋賢的手才漸漸鬆開,顯然方才是他最後的力氣,帶著滿足他毫無牽掛。

“無關之人都先離去,那個小姑娘留下就行。”那軍醫指定賀蘭山留下,似乎是看中了蘭山的處變不驚,“你來幫我照看著他。”

不知是自行走出來的,還是被別人擠了出來,恍惚間,已經置身帳外,新嶼腳步沉重不能再移,“怎麽會這樣?我真的沒有想過……有一天宋賢會傷到肢體麻木不能動彈……”

和新嶼一樣,阡也根本不願意離去。宋賢的溫度還留在手心,他堅信宋賢能頑強地恢複。九分天下之中,永遠有他玉麵小白龍楊宋賢的一席之地……

卻為何,阡感覺得到自己的血流在放慢?流過每一寸經脈都那麽艱難,使阡清楚意識到,此刻他的血是冷的。

“林兄弟,吳當家,你們放心好了,那位是我們短刀穀的神醫,樊井樊大夫。他手裏沒有醫不好的人,柳大叔後腦勺上的傷,據說就是他治的,現在柳大叔照樣武功一流啊,腦袋上的傷一點都不影響……”看眾人盡皆沉默,海將軍意圖調節氣氛,“不過樊大夫的脾氣古怪,不想救的人送他黃金萬兩他也不救,想救的人他會追著你給你藥、纏著你給你包傷口……”海將軍說了一半停下來,他也知道,現在沒有人有心情跟著他的話題。

“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宋賢,相信樊大夫。”阡領會他的好意,低聲回應他,海將軍欣喜點頭:“對啊,沒有過不去的坎。說不定楊少俠還會因禍得福呢!”

“若是能夠早些發現,也許不會惡化到這種地步……”新嶼搖頭,“這幾天我一直和他一起,卻沒有發現他的反常……”

範遇低聲相勸:“吳當家,如果這是楊少俠命中躲不去的一劫,再怎樣製約也無濟於事。試想當時的他,為了找回自己的過去,是非去寒潭不可的,怨不得他,更怨不得別人……畢竟我們誰也不知道,寧家的寒潭會害了他,如果寧孝容不解釋,我們誰也不知道有這般的嚴重……”

“難道這一切,真的都是天意?”新嶼歎了口氣,轉頭看向阡:“勝南,也許真像宋賢說的那樣,這是上天最好的安排……既然你已經答應了他,那就順著這天意,好好地去愛玉澤……一定要比以前更愛玉澤,連同宋賢那一份一起愛……雖然,我知道這樣對宋賢很殘忍……但畢竟……是宋賢的心願……”新嶼沒有講完,已然哽噎。

阡平靜地點頭,沒有悲傷流露,此刻就讓新嶼都覺得,對待宋賢,他的心可以這樣狠。

宋賢,我竟答應了你,讓你失憶嗎?為什麽,失去的是你,被懲罰的也是你,這段三個人的愛情,你付出得最多,憑何由始至終都是你在煎熬,你被折磨……

阡的心,隨著血漸漸冰冷而徹底僵硬:對不起,宋賢,我想不到我越來越會騙人,剛剛騙吟兒要和雲煙隱居去,現在又騙宋賢要借失憶的名義讓你退出。宋賢,我不會答應你。如果你真的失去了你和玉澤的記憶,我不會獨占,永遠都不會……

那場屬於他們三兄弟的夢,對酒當歌、共醉殺敵、攜手並肩、把握天下的英雄夢,夢醒之後,竟惟餘淒涼,默看那天中一輪孤月,阡終於明白,各人有各人的命途,他的征途,和天驕一樣,無人可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