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風煙路涉道

第四十章 恨無常 歎未央(3)

有驚無險。當雲煙徹底安全,劃過葉文暻、沈延、江中子等人心頭唯一一個感覺。

其實阡攬著雲煙轉身離開的那一刻,周圍已經到處都積聚起除去他的殺氣,要在當時除去林阡,根本就是個絕佳的時機,當所有人都覺得金人動殺機毋庸置疑,當太多人都忐忑不安下一幕必將出現一場激戰雲煙也一定淪陷其間……

一切,卻因為那個人是林阡而保持平靜。

葉文暻歎息且震驚,何以眼前這個男人,出入凶險那樣得從容淡定,沒有給他身邊的女人展現任何的血腥?他二人忽略一切走出敵軍時,宿敵們竟然沒有一個起釁。是不敢起釁,也是根本沒有借口起釁!戰爭必須由他一手掀起,也該是他一人來終結!

葉文暻清楚地知曉,此刻林阡把雲煙留在這裏,並非把雲煙交給自己,而是托自己暫時保護雲煙,是“暫時”而已。不留在他的抗金聯盟,一是因為他對聯盟有愧,二是,在安定葉文暻,告誡他,你此刻必須還是不動聲色——是的,如果適才林阡把雲煙帶回去就一定會藏起來,葉文暻不是傻子一定即刻就發難,才不管你抗金聯盟現在大敵當前。你林阡,如果一著錯就滿盤輸,可惜,我現在竟沒有出麵的機會——

郡主沒有轉過身來,郡主和林阡一樣決絕,此刻她一心係在林阡的身上,不可能接受他葉文暻的救援:郡主,對不起郡主,我破壞你的幸福,隻因為他在破壞你的人生,天竟安排我來,一手破壞你的幸福……

縱橫官場多年的葉文暻,從未流露過一絲這樣的神色,曾經烙印在心頭的愛人,現在距離這麽近,卻好似隔著天塹。



並未放鬆戒備的金人們,在看見林阡離去又回身的刹那盡皆色變。當此刻南宋武林領袖的兵刃正被金人將領緊緊攥在手心裏,對於抗金聯盟來說或許是個天大的恥辱和笑話,而抗金聯盟卻未必明白:這對於金軍來講,未嚐不是一種極度的危險和考驗。

有些東西,守住比得到更艱難,得到它要耗盡心血,守住它、擁有它,很可能更加吃力。就是因為這種不安定感存在心頭,才更要除林阡而後快——原本,應該趁著林阡離他的聯盟尚有一段距離時派遣兵力殺了他,趁著他沒有兵器在手不去理會任何譴責,但萬一……

也就在柳峻猶豫不決的同時,驚見林阡轉身返回,不由得悲從中來:原來,我和師兄、林阡最大不同點就在這裏,他二人,從來不會對敵人有顧忌、生畏懼,他二人下定決心之後就不會想到“但萬一”。像自己這樣,得到了刀卻有一個比自己更勝此刀的人存在,所謂的不認輸,才演變成了死纏爛打麽,才總是當斷不斷麽……

“林阡,你回來得正好,倒是幫我下定了殺你的決心。”柳峻生硬地笑起來。

“握穩了嗎?”阡提起適才被柳峻扔在地上的那把刀,柳峻麵色一變,聽阡續道:“如果握穩了,千萬不要再被我輕易奪回來。”

柳峻被激,怒意充溢:“光憑你手裏這把刀?你未免太過狂妄!”

“單打獨鬥一決勝負,哪裏有什麽狂妄?”阡微微一笑,“看看飲恨刀,和你柳峻的緣分有多久!”單打獨鬥,所以包括葉不寐完顏猛烈在內的滿陣金軍不得不形同虛設,在這個戰場,和飲恨刀有關的人物,唯有林柳二人。

“林阡,竟不知曉麽?飲恨刀如果不在主人的手裏而被主人挑戰,會給主人比敵人更強烈的敵意?”柳峻壓低聲音,飲恨刀在手則中氣十足。原來如此,所以當初飲恨刀在資質平庸的藍玉涵手裏停留時,能夠對正麵挑戰的勝南爆發出激蕩得誰也無法控製的戰意,盡管那時候,勝南和飲恨刀,還隻是初次相遇而已……

“原來你也認為,我才是飲恨刀唯一的主人。”阡輕聲地,他可以預感到,在柳峻手裏的飲恨刀,會有怎樣的情緒釋放,登峰造極後,必一落千丈。

“廢話少說,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從我手中奪刀!”柳峻語氣忽地變粗暴。

“是啊,他手上沒有人質,的確很難奪刀。”吟兒隻聽阡的號令,如果阡不要抗金聯盟插手,那今日決不起兵。但是,她隻想用語言支持勝南,告訴他他們並不介意他的虧欠。

柳峻惱羞成怒,罕見得睚眥盡裂,飲恨刀在他的手裏,那刀的主線就是悲狂!

而,隻要阡手中有刀,哪一把不是飲恨刀?聯盟諸將,方才發現原來林阡與邪後當真有一點一致,絕不輕言失去。

命運使然,讓柳峻再一次闖入阡的戰史,但這一次,揉在刀光中的,必定不止私仇。話音剛落,林柳二人,幾乎同時出刀,飲恨刀對戰飲恨刀法!

第一刀的較量,全力以赴正麵衝撞,阡提刀直襲氣吞萬裏之勢,柳峻舉臂阻攔也端的是力大無窮,圍觀者眾,知戰者少:戰意的較量,實在是看誰先轉攻為守,看誰會勢如破竹。也就是說這第一刀,其實已然見出了分曉。

吟兒嘴角滑過一絲冷笑:柳峻,你專克飲恨刀的刀法,如何駕馭得了飲恨刀?

若言刀上有激越,放在敵手何不發?都注意到柳峻像一頭暴怒的獅子,被激之後其實理應充滿戰力,卻因為太過猙獰,竟根本挖掘不出飲恨刀的實力,有的隻是純粹的仇恨和敵意,飲恨刀的敵意,助他來勢洶洶,卻遠不及曾經在阡手中展現的疆場遼闊。

“迥然相異的師叔侄,行刀氣速,內力,和內涵風格。沒有一樣相同。”葉不寐於最近觀戰,不久以前,淪陷在宏闊幻覺裏的人是他葉不寐。

“卻一樣的刀法卓絕,兩種境界的極致。”完顏猛烈收斂了適才不悅,對這一戰再沒有任何偏見。他倒要看看,林阡如何名正言順奪刀。

十餘刀激烈爭鬥不過轉瞬,勝負難明,隻因誰都不溫和。柳峻得飲恨刀如虎添翼,逐步開始得心應手,用不到之中內力,卻足以借其排斥林阡,所言果然不假,飲恨刀此刻,視林阡為仇敵,柳峻刀法本就數一數二,招數一久,反而難抵。而林阡威力雖緩銳氣不減,刀光浮空之際,已並非“閃掠”而是“擦磨”,這實力到達鼎盛的年紀,再怎樣掩藏都一定會鋒芒畢露!文人有雲,詩酒趁年華,武者且談,詩酒刀劍,皆趁年華!

當阡占領攻勢,橫行敵境,勢不可當,一時間滿目如見戰地塵漲——窄乾坤,擁崢嶸,挾海上濤,洗萬古氣象。觀者無不震撼,親者驚,仇者歎。前一刀尚未沉寂,又一刀已然沉溺,林阡當真是為戰而生,看他行刀,刀已成災,無論柳峻是勝是負,隻覺他自討受害。

而柳峻得手時,神色繃緊,精力充沛,完成了多年的心願所以意氣風發,滿耳可聞飲恨刀引來的風之猖狂。刀法,卻當然與飲恨刀毫不匹配,沒有豪情,唯有淒清——孤月升,曉星沉,幽藍天域,回首家安在?難怪他總是可以引阡墮入心魔,因為他的刀法中央,有太多說不清楚的感覺,是飲恨刀絕對不能匹配的,比如淒絕,比如悵惘……他總是不明白,他注定了是飲恨刀的敵人,如果硬要把刀握在手上,隻會毀了他,也毀了飲恨刀。

百招後,是一百次痛快與痛苦的糾纏,相似刀法裏截然相反的意境,令圍觀者忽然忘記敵我,看著聽著樂此不疲。

每一個來回,便宛如在大氣粗獷的塞北大漠,忽然插入了一段段胡琴琵琶與羌笛,突兀地好像不該存在,卻又似躲不開的宿命……



戰局之內,阡的心情雖然遠比旁觀者複雜,卻也被飲恨刀襲擊得哭笑不得——連自己也沒有想到的是,明明他林阡是飲恨刀的主人,卻要遭逢這頑刃的敵意——

就在手中刀背急砍上對麵這最熟悉的鋒刃之際,棘手的不止是柳峻的刀法,竟還有飲恨刀邪毒的刀氣率先襲擊!這究竟是怎樣的兵器,當主人一心捍衛它的時候,它的殺傷力竟頗具靈性地麵對著主人倍增?!真是令人又好氣又好笑,這兵刃的性格,典型得不識好歹。阡脾氣上來,當然更增駕馭它的決心,便讓它好好見識見識,該屬於它的刀法,在他林阡手上!

爭鬥不歇,刀法持平,柳峻悲壯有餘氣勢不足,林阡刀意磅礴卻內力略輸,也便是這一戰,令眾人清楚地發現,阡真實的內力,脫離了飲恨刀之後,果真已與當年懸殊,相敵柳峻,也不甚遠……

不,也不一定,雖然飲恨刀在敵人的手上,或者能借內力的人,還是勝南呢?吟兒忽然一驚,如果真是這樣,勝南現在,已經開始在奪刀……不禁刻意去體驗阡手中刀的行蹤:不錯,一次又一次在壓低,勝南正在冒險迫近著飲恨刀的刀氣……他該怎樣盡力而為這一次的冒險?如果算準了時機拋開手裏的刀立即去握敵人手裏的那一把或者那一雙,成功的可能是有的,但好像比她的惜音劍殺敵絕招還要難以實現。隻要失敗,雙手就會被飲恨刀削斷,命也即刻終結於柳峻手上,父仇再難報,人世間最恥辱事,莫過於死在自己兵器下。

成與敗,原來是這樣的重要。一線之隔,兩種下場。

用越來越熱的氣勢,嚐試融化和他的血一樣冰寒的飲恨刀刀氣,那一刻隻有阡一個人清楚,他贏定了。機會隻有一次,可惜柳峻他永遠猜不透自己會在哪一招利用這機會。以肯定去對戰猶疑,他不贏定了是什麽?!

再一度雙刀相抵,當他手裏的刀已經低到極限而飲恨刀已經割傷手腕,再不去管戰勢如何走向崩壞——此刻就趁柳峻的力道全然上移,撤去自己壓在他上方的氣力,讓他心甘情願地、把刀送到自己手上!

無論贏輸,都是膽量使然,即便有憾,也不悔恨。

斬獲飲恨刀的方式,就是在敵人全力提刀的同時撤離自己的力氣、繼而迎麵闖入那無垠的刀氣,於刀氣中強取豪奪!

那一幕,才是阡有生以來的最凶險,命已浸入這場戰局,這場賭博,第一次他負了聯盟,第一次他拚殺時這般投入!隻因如今他的戰場,隻有飲恨刀是真敵人!

賭上性命的刹那間,仿佛經曆了幾世的光陰,額上也一定有冷汗淋漓,脈搏越跳越急,簇擁著飲恨刀的強光散去,他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從前那種力量的存在。

長刀就在這緊促的交睫間像被交接,而短刀與阡之刀同時落地,阡當即出刀一挑,不知如何得駕輕就熟,柳峻這才看見,飲恨刀並非脫手,而已經被林阡奪回去!

眼望著林阡重奪飲恨刀而柳峻雙刀不及出鞘,葉不寐即刻援手攜棍而前,柳峻退後一步,怒不可遏,隻能把眼光投到雲煙身上,希冀著最後一搏成功:“葉文暻,你明白,隻要他林阡交出飲恨刀,我們便不會再打你輪回劍的主意!”

“是,那又怎樣?”葉文暻微笑,問。他鏢隊之後,不經意間好像多了不少兵力,源源不絕,吟兒見而蹙眉,預感葉文暻早已在蓄勢。

“那你幫我截下你眼前這個女人,事成之後,我們會確保你輪回劍的安全!”

聯盟諸將皆驚,唯有吟兒,明白雲煙此刻毫無危險,是勝南他籌謀得準,保證了雲煙姐姐她毫發不傷。

“是麽?”葉文暻示意之後,京口五疊已然出列,將雲煙帶到葉文暻的身側,葉文暻隻是看了幾眼,“柳大人當真殘忍,竟把這雲姑娘折磨得一身是傷。”

“誰讓她是林阡的至關重要?!”柳峻惡狠狠地笑。

“對不住了柳大人,她不僅僅是林阡的至關重要。”葉文暻忽然開口,眾人心頭或震驚或詫異,柳峻麵色忽而慘白,續聽葉文暻講:“柳大人,忘了告訴你,這趟鏢就是為了這個女人才接,我又如何會為了一把不相幹的劍而出賣她?”

“什……什麽?”柳峻瞠目結舌。

“柳大人未免小看我葉文暻,難道我會為了你的幫助,出賣自己的未婚妻子?”葉文暻微笑著。話音剛落,已經像山崩一般在人群中炸開。

“你是說……談靖郡主?!”完顏猛烈對淮南事略有耳聞,也咋舌。此時葉不寐與阡之爭鬥勝負分明,林阡已占盡上風。

“是真的麽?!她……竟是那個逃婚出走的談靖郡主?!”沈延看到吟兒並不吃驚的神色,時隔多日,第一次與她交談。

吟兒無奈地點頭,沈延如醍醐灌頂,僵立原地,傻傻地竟一句話也講不出,手足冰冷。是,年紀分毫不差,容貌也一樣的高貴端莊,重要的是,她出現在阡生命裏的日子,正巧是談靖郡主失蹤的時間啊……

“臣等救駕來遲,郡主千歲千千歲……”與此同時,葉文暻身後下跪行禮的越來越多,聯盟諸將方知,那多添的兵力,竟是葉文暻在貴陽請來的官軍,為首那位將軍得見葉文暻當真是欣喜若狂,帶的官軍早已是盟軍和金人數倍,黑壓壓一片還在往遠處蔓延。難怪覺得葉文暻用意深長,原來竟連官軍也出動……

“難怪這女人沒有來曆,原來來曆是這樣大。”柳峻自言自語著,乍見林阡沒有報父仇卻轉身就走,也知阡準備好了要先麵臨這一切。

“隻怕你柳峻今日,要成階下囚了。”葉文暻冷笑著,柳峻大驚失色,看葉文暻一聲令下,那群官軍盡數湧來,怎一個亂字了得,時不我與,惟能夠當即撤離。



“葉大人,這……”那官軍統帥見識到了這一眾金人的來無影去無蹤,略帶窘色地率兵回來,不知如何請罪。

“辛苦了王將軍。”葉文暻輕聲一笑。

“那群亂民敢傷害郡主,不要調查了嗎?”這位王將軍奇問。

“他們不是亂民。”葉文暻搖頭,“總之是一群,永遠也無法擺脫的人物罷了。”

王將軍聽不懂,卻鬆了口氣,葉文暻轉過頭來看向郡主,此刻她的視線不在自己身上。在誰的身上,他自然明白:“郡主,我已經盡力在幫郡主了,若再不回去,隻怕龍顏大怒,不知多少無辜會因此喪命。我說過很多次,希望郡主,就此了結,切勿越陷越深。”

越陷越深?當那個男人是林阡,雲煙如何去克製自己不要越陷越深,所有的困難和矛盾她事先都清楚,可當那個人他穿過人群隻為了見她一個時,她喜悅的淚水已奪眶而出:“你不懂得,那個人、是我的命中注定。”

阡無視這官軍的人潮擁擠,大步走到葉文暻的身前牽起雲煙的手便離開,什麽都沒有管,長刀在手,冷漠地橫掃千萬阻攔:“誰敢過來!”

王將軍不知其凶,立即要調兵遣將,雲煙腳步與阡同樣快,隻對著劍拔弩張或瞠目結舌的官軍冷靜留了一句:“不準跟來!”

“葉大人?我……”王將軍看葉文暻神傷不語,隻能自作主張,發號施令:“救郡主,不留此人性命!”還沒說完,忽然脖子裏一陣涼,抬頭看,一個高大威猛的大將正站立自己眼前,氣勢不知比自己更像將軍多少倍,此刻提刀架的就是他。

“你……你這亂民!你造反了!”王將軍在海將軍麵前,明顯矮了一頭半。

“亂民?倒要看看我們這些亂民,和你官軍哪個更厲害,敢不敢與我們比試一番?!”吟兒冷笑,見王將軍好像小看她形貌,即刻扣住他手腕就嚇唬他擰他。王將軍身邊,一下子圍上好幾位聯盟將帥,個個都是身負絕學的人才,首領被擒,教一眾官軍霎時六神無主,適才那人多勢眾,馬上墮落成了人多手雜。

欲與巔峰期的抗金聯盟爭鋒,顯然隻有輸的下場,吟兒帶動的這場混亂,隻是為了給阡和雲煙逃離的機會,吟兒轉過頭,阡和雲煙已經被人群阻隔,看不見了:不用看,勝南帶著雲煙姐姐離開的時候,耳朵一定是在動的,他已經許久,沒有真正得開心過了……我真的很樂意,找幸福給勝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