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鈞

第十章 幕僚

周侯樊威擎賜給練鈞如的府邸雖然並非毗鄰樊嘉的公子府,卻也是相隔很近,因此樊嘉幾乎是無事就要來叨擾一番,讓孔懿等人不勝其煩。好在如今這府邸乃是獨門獨戶,所以孔懿在讓明空重新補充滿了虎豹營的五百人之後,便讓他將餘下的人重新帶回了邊境再行整編。這些天來,她是幾乎忙得頭暈目眩,卻連一個幫手都沒有,這心頭的火氣就愈發大了,說話都是冷言冷語,連練鈞如也是受了不少排揎。

話說孟準那一次在練鈞如和嚴修的聯手蠱惑下,最終還是答應了離開孟家。果然,隻是事隔兩天,他便聽說了自己被革除宗譜的消息,頓時寒心不已。好在練鈞如早已將他的母親範氏和兩個老仆接來,另辟了一處院落讓他們一起居住,也抽空以興平君薑如的身份見了他好幾次。後來戰事一起,孟準便隻能暫時待在豐都,那內亂雖然牽涉廣大,卻是沒有擾到他的頭上,讓他好一陣慶幸。不過,練鈞如回來之後,卻是連見他的功夫都沒有,他唯有日日在花園中閑逛,日子倒也消遙自在。

這一日,孟準閑來無事,又見母親精神不振,便想著奉母到府中上的涼亭去賞賞荷花。倒是範氏覺著自己已經為此間主人添了麻煩,執意不肯,孟準好說歹說之下,她才鬆口答應了。由於這府邸乃是周侯所賜,因此一應仆婢都是宮中勻出的人手,待孟準雖然客氣,骨子裏卻也是有些蔑視。好在孟準早已從練鈞如那邊得到了口風,知道這主人的為難和自己如今的處境,也就隻是當作沒看見而已。待到他和母親二人到了荷塘邊,卻是看到不遠處的涼亭中似乎有人影,不由覺得有些詫異。

“準兒,那裏似乎有人,你我寄人籬下,還是不要去叨擾的好。”範氏的眼色卻是厲害,看清了裏頭似乎是女眷,腳下不由有些猶豫。

“娘,不礙事,您老是悶在屋中也不好,不過是略坐一會而已。”孟準忙不迭地安慰著,極目遠望之後,他也難以斷定裏頭究竟是何人,便小心翼翼地攙扶著母親往那邊行去。

待到近前,他方才看清亭中女子乃是練鈞如身邊的親近之人,平素也是形影不離的。盡管其人麵目不算十分出色,隻是頗有姿容而已,但孟準隻是掃了一眼,就覺得此女並非尋常。光是那一對似乎能看穿人心的眸子,就讓他覺得心中咯噔一下,枉論那不怒自威的氣度了。如此女子,又怎會安居妾婢?他愈發摸不清練鈞如這個主人的底細了。

“婉兒姑娘,打擾了。”孟準不敢過於失禮,因此還是略一彎腰先打了招呼,“家母適才覺得屋中憋悶,因此我才帶她前來涼亭賞荷,不知……”他這話還未說完,就覺得身邊的母親似乎身子一僵,立刻又轉頭介紹道,“娘,這一位是興平君殿下身邊的婉兒姑娘,不礙事的。”

那倚著欄杆觀荷的正是孔懿,她好容易找到一個空閑歇一會,卻又遇著了孟準,不由多打量了對方幾眼。她倒不似尋常觀人衣貌的女子,雖然孟準身軀略顯肥胖,外表也是其貌不揚,她卻是露出了一絲難得的笑容。

“孟先生客氣了,你曾經是周侯封贈的下大夫,我隻是殿下身邊的侍女,你不必如此多禮。”她瞟了一眼孟準旁邊的範氏,竟是親自上前攙扶其坐下,這才讚道,“早聞孟先生事母至孝,如今看來果然名不虛傳。這夏日奉母賞荷的興致,可並非尋常人能有的。”她說著又轉向孟氏問道,“夫人在此地居住,可是還習慣麽?”

範氏這才鬆了一口氣,她往日在孟府中,哪一個下人都敢拿白眼看她,直到兒子為官出府別居之後,日子才好過了一些。“婉兒姑娘,我這兒子就隻有一點孝心可嘉而已,別的本事也沒什麽。殿下能夠收容我們母子二人,供我們吃穿用度,這就很感激了,哪裏還有什麽不慣的道理?不瞞你說,準兒這個下大夫的職銜來得僥幸,平素在朝中,旁人也沒有把他放在眼裏。唉,若非我是罪臣之女,又怎會累得準兒至今隻有這點出息?”她說著說著便拭起淚來,臉上盡是黯然神傷之色。

孔懿自己就是苦出身,被權貴逼得幾乎家破人亡,最終還是和妹妹失散,後來在廟堂之上看慣了權力鬥爭,性子也就愈發冷漠了。此時聽得範氏淒語,不由激起了她心中那點沉淪已久的隱痛,又覺得一陣感傷,連忙用話岔了過去。“夫人,我家殿下很是看重孟先生,將來必定有他一展宏圖的機會。”見四周無人,孔懿的話語也就沒有那麽謹慎,“如今孟家既然把事情做絕了,你們母子也就不必再打回去的念頭,那個地方著實呆不得。”大約是第一次安慰人,她竟是覺得不知該說什麽好,到最後竟是隻能呐呐而已。

孟準卻能夠聽得出對方好意,思忖眼前女子乃是練鈞如的貼身侍女,他的心思轉瞬就活絡了起來,再想到之前召見之時,練鈞如若有若無流露出的那些心意,他立刻便斷定自己沒有做錯選擇。孟家棄他母子若敝屣,那他還需要恪守什麽家族大義,借助好風上達青雲才是正道,他倒要看看,不識時務卻被父親孟韜捧在手心裏的大哥孟明會有什麽好下場!

孔懿瞥見了孟明眼中一閃而過的陰騖,心中不由微微一動,卻是什麽都沒說。此時,荷塘之上突然掠過一陣微風,水麵上的陣陣漣漪逐漸向四周蕩了開來,搖曳著那片片荷葉,那嬌豔的荷花在日光照耀下,也愈發顯得婷婷玉立。

“出汙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她突然想到了練鈞如曾經無意間寫在紙上的一句詩詞,便曼聲吟誦了出來。“孟先生,所謂世家都是大染缸,你如今既然脫得桎梏,就請為殿下盡心竭力,方才不辜負他的一番期待。”她抬頭看了看日色,又向範氏打了個招呼,“算起來我也該回去了,還有不少事情在手邊,剛才隻是偷閑,這就先告辭了!”她微微偏身行了一禮,轉身朝那九曲橋走遠了。

“婉兒姑娘真是個善人!”範氏忍不住念了一聲佛,隨即閉上了眼睛念叨不已。旁邊的孟準卻陷入了沉思,一個小小的貼身侍女,論理不可能用那種口氣說話,而且也不可能有這樣的氣度風儀,這其中難道還有蹊蹺?

這一日夜晚,練鈞如終於再次召見了孟準,如今,周國權貴都知道自己無意間插手了孟家的事,並將孟準收歸了門下,也就沒有什麽可以避忌的。好在人人都以為自己收了一個累贅,練鈞如也就順勢造成了一個假相,久而久之,也就沒人注意到一個無名小卒的去留。

“孟準,你在此地留了將近半年,我卻總共召見了你三次,你可是覺得不解?”練鈞如示意孟準坐下,這才若有所思地說道,“府中仆婢皆是來自姑父和姑母指派,未免就有些輕視了你。如今你也看到了,周國之中紛爭不斷,當日和你起過衝突的尹峰,早已跟隨長新君跑得無影無蹤,怕是不到長新君大人重掌權勢,他是不敢回來了。”

孟準卻是灑脫得很,“殿下言重了,我本來就不是什麽貴人,您把我撂在一旁原也是應當的,畢竟正事要緊。”他總覺得練鈞如似乎更欣賞真性情之人,因此毫不客氣地端起茶盞一陣牛飲,待到茶盞見底之後,他方才不好意思地擦去了額上汗珠,“讓殿下見笑了,我從小就是這麽一個脾氣,學不來那種城府,所以家中無人看得起我。至於尹峰麽,不過是一個跳梁小醜,仗著自己的母親乃是尹南麵前得寵的姬人,就時常嘲弄於我,甚至連大哥那一頭都敢於譏諷,算不上一號人物,無足掛齒!”

練鈞如讚賞地看了對方一眼,心中感觸不已,若是設身處地將他和孟準倒轉過來,便未必能夠像對方擁有這般才華。孟準能夠舌戰商國群臣,其膽色、謀略、口才俱是上上之選,又哪裏是尋常人物?“好,好!”練鈞如從懷中取出一封信函,鄭而重之地放在了桌案上,“你乃是非常之人,所以本君托付給你的也是非常之事。如今本君還要在周國盤桓一陣,讓你待在此地卻是屈了才,畢竟,你為孟家所斥,在這裏也沒有用武之地。一旦此地事了,本君會前往夏國,所以就請你先去夏國做好一應準備,如何,你可敢孤身前去?”

孟準愣了一愣,隨即卻是大喜過望。練鈞如能對他道出行程,足可見他目前已然取得了對方的信任,然而,他立刻就品出了別樣滋味,若是區區打前站的工作,派出幾個侍從家將也能夠勝任,為何練鈞如單單找他?“殿下,您如此煞費苦心,應該不是做準備那麽簡單吧?”他把頭湊近了一些,聲音變得更低了。

練鈞如這才滿意地笑了,揮手示意對方附耳過來,輕輕道出了一番話。自然,孟準這個打前站的有著諸多用處,憑他那口若懸河的功夫,何愁不能翻雲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