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鈞

第十七章 慈海

自從在周國和練鈞如一別之後,慈海便仿效古時高僧雲遊之舉,一路步行朝炎國而去。對於這個曾經為之拋灑熱血的故國,他心中有著說不出的感覺,因此一了結練鈞如一事,他就不由自主的選擇了這個方向。

由於曆次大戰,炎國總是衝在最前,因此青壯損失最為慘重,一路上四處可見荒蕪的田地,令本來就心緒不佳的慈海更是感傷。他身為曾經的武將,心中清楚得很,戰事折騰來折騰去,功勞戰績皆歸權貴,死傷的卻總是尋常百姓。炎國那號稱天下第一雄兵的旗幟,不知是多少兵士的鮮血將其染紅,那刻著將帥功勞的石碑下,也不知埋有多少枯骨。

“一朝功成萬骨枯!唉,造孽啊!”望著路邊荒蕪的景象,他情不自禁地感慨道,麵上露出了深深的厭惡之色。這一路行來,他已經遇到了三波剪徑的強盜,卻隻得略施薄懲就輕輕放過了。既然這些人連他這種一看就沒有油水的僧人都不放過,足可見炎國的強盛隻是表麵光景而已。

果然,他這個裝束還算整潔的僧人在緋都城門口便遭到了留難,幾個彪悍的兵士死活不讓他進城。直到他一氣在城門堅硬的青磚上留下了深可盈寸的印痕,這些兵士才後退了幾步,臉上盡是駭異的神色。慈海也懶得搭理這些欺軟怕硬的貨色,冷哼一聲丟過幾個銀角子,這才頭也不回地進了城,身後留下了一群麵麵相覷的家夥。

深知緋都民眾心性,慈海也就不再擺著所謂高僧的架勢,一路用銀錢鋪路之後,他很快就在城內最大的普淨寺裏落了腳,獨自包下了一個最為寬敞的院落,甚至還有小沙彌前來照顧起居。這佛宗式微到如今的境地之後,緋都還保有普淨寺這樣規模的寺廟。不能不說那方丈持家有方,就連交結權貴的功夫也是不同尋常。慈海看在眼中,心中卻唯有苦笑而已。

安置了住處之後。他又換了一身僧袍,這才施施然地開始了他的緋都之行。多年後的這一次舊地重遊無疑勾起了他的眾多心緒,望著遠處壯觀地宮室,他不由想起了當年金戈鐵馬縱橫沙場的情景,眼神也不由變得犀利通透,身上那股無形的殺機更是讓旁人退避三舍不敢趨近。

“這位大師,我家主人有一事相詢,不知您可否移步那邊的茶館?”沉思的慈海突然聽到了一個恭順的聲音,眉頭不由微微一皺。回頭望去,隻見一個玄衣漢子正畢恭畢敬地站在他的身側。低眉順眼地躬身為禮,顯然是一個豪門奴仆。

慈海當年就是因為得罪權貴才落得一個家破人亡,對於豪門世家有一種本能的惡感,更看不得這種時刻變臉的奴仆。他正要冷言拒絕,卻不經意瞥見了那邊茶館中的一抹精亮眼神,沉吟片刻便點了點頭。

那茶館看上去頗為簡陋。

招牌上的品茗兩字已是斑駁陳舊,就連牌匾也是搖搖欲墜。然而,此時此刻,門口卻站著數個身形彪悍的錦衣漢子,個個眼神冷冽麵色肅重,豪門風範顯露無遺。慈海隻是微微一瞥便清楚了其人深淺,臉上反倒掛了一絲冷笑,夷然不懼地一腳踏過門檻,這才看清了那侍衛環伺中的人影,身子不由一震。

“想不到能在此地見到君侯大駕,真是令人惶恐萬分啊!”慈海也不行禮,目視對方良久。他便自顧自地尋了一個座位坐下,高聲對那躲在櫃台後的老漢道,“上碧螺春!”

“大膽刁民,既然知道是主上還不下跪叩安!”幾個侍衛從未見過有人在君前如此大膽,不由厲聲叱喝道。誰料往日性子暴躁的炎侯隻是淡淡地舉手示意,隨即露出了一縷意味深長的笑容。

“算起來已經有數十年未曾得見了,想不到如今你的性子還是那樣死硬!”陽烈傲然站了起來,腳步似疾實緩地行到慈海身邊,居高臨下地說,“你隱遁世外多年,想來是因為當年的那一樁公案,你可曾知道,寡人即位後第一件事,便是族誅了中行氏,將他們遍布朝野的勢力全部連根拔起,也算是間接為你報了大仇!”

“君侯如此費心,又怎麽可能是為了老衲的緣故?”慈海起身從那戰戰兢兢的老漢手中接過托盤,反手便點了穴道將其安置在了一張椅子上,這才搖了搖頭,“想君侯當年便是雄心勃勃之人,又怎會容忍中行氏把持炎國大權,怎會容許臥榻之側有人窺伺?

老衲當初不過是一介隻會拚殺的勇夫,想不到君侯竟然念念不忘,真不知該說是榮幸還是悲哀?”

“楚將軍,如今天下局勢大亂,正是我炎國開疆拓土的大好時機,你當年為國之上將軍,沙場的赫赫軍威無人能敵,難道你就甘心為一介僧人,青燈古佛度此餘生?”陽烈竭力遏製住心頭怒氣,沉聲勸說道,“若非寡人得報城中有異士出沒,又在微服出行時認出了你,怕是就要失之交臂了!楚將軍,寡人仍舊記得當日你在金殿之上慷慨激昂的模樣,也曾記得你說過的話,武者最大的榮耀便是馬革裹屍戰死沙場,難道你都忘記了嗎?”

在炎侯陽烈道出“楚將軍”三個字時,一眾侍衛全都勃然色變,個個都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目光打量著那個看似平常的僧人。楚將軍威遠,當年官拜炎國上將軍,統兵十年間建功無數,百戰未曾一敗,號稱炎國軍神。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名將卻遭了炎國世家中行氏所忌,百般誣陷之後,前代炎侯終於信了那所謂謀逆之罪,結果一夕之間,曾經富麗堂皇的楚府毀於大火,楚威遠也從此不知所蹤。

“夠了!”慈海最恨的就是聽人提起往事,早已消弭得差不多的殺氣終於爆發了,凜冽的氣勢瞬間充斥著整個茶館,隻有炎侯陽烈憑著純正的旭陽門心法仍舊傲然挺立著,其他人竟連站立都辦不到,個個都驚駭不已。

“君侯,楚威遠早就死了,自從楚府被焚的那一日起,世上便再沒有了楚威遠!”慈海冷冷地甩出一句話,目光中盡是森冷之意,“我此行不過是偶爾為之,無暇再理世俗之事,況且,如今炎國軍威不下當年,哪裏需要什麽招人疑忌的軍神?老衲告辭!”隨意行了一個稽首禮之後,慈海轉身大步離開了茶館,口中猶自高宣佛號不止。

“主上,此人如此不識好歹,是否要屬下遣人將其拿下?”瞥了瞥炎侯陰沉的臉色,侍衛首領陽九不禁小心翼翼地上前探問道。

“蠢材!”陽烈狠狠地一巴掌甩在陽九臉上,這才冷哼了一聲,“楚威遠為人雖然自負,手下功夫卻絲毫不含糊。除非寡人動用軍馬,否則就憑你們……”望著那消失在遠處的背影,他漸漸露出了一絲笑容,“好久沒有遇到足可匹敵寡人氣勢的對手了,有趣,真是有趣!”

他突然大笑了起來,心中多日鬱結的不快情緒煙消雲散。

“你說的是真的,主上今日遇見了楚威遠?”一向都是冷漠自持的莊姬大驚失色,好半晌才揮手打發了前來報訊的內侍,一臉怔忡的頹然倒在錦凳上。盡管銷聲匿跡多年,但楚威遠的名字仍舊代表著一個不敗神話,倘若有了此人,那炎國自然是聲威大振,可是,她為什麽感覺不到一絲欣喜?隱隱約約地,她的眼前似乎又浮現出了那個夢魂縈繞的身影,可是,待她伸出手時,一切卻又湮沒無蹤。

“你還好嗎……還是說,你根本就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孤身一人坐在妝台前,性子清冷的她再也難以掩飾軟弱和絕望之色,狠狠地將一朵精致的珠花砸得粉碎。指頭大的明珠哪堪如此撞擊,咕嚕嚕地滾滿了一地,那顆最大的珠子更是碎得四分五裂,每一點碎片都散發著霧蒙蒙的光華,看得莊姬心中一悸。

盤膝坐在靜室之內,慈海卻始終無法平靜下來。修心多年,他卻始終沒有斷去塵緣,今日炎侯陽烈那些冠冕堂皇的話,直到現在仍撞擊著他的心防,讓他片刻不得消停。縱馬天下指點河山,這曾經的榮耀一刻曾經令他目弛神搖無法自拔,直到火焚楚府的那一刻,眼見妻兒倒在血泊之中,他方才有所醒悟。中行氏闔族身死又怎樣,血仇得報又怎樣,他的嬌妻愛兒,早已化作了塵土,他的心也應該早已死了。可是,他能夠感覺到,他的心仍在渴望著殺戮,渴望著功勳,即使他早已過了壯年……

“炎姬陽明期……”慈海模模糊糊地想到一個名字,心中微微一動。不管怎樣,練鈞如也算是他的半個弟子,辦好這件事後再離開吧。

隻要在炎國多待一日,他的佛心就不能抑製殺性,興許,他這一輩子要悟通真正的佛理是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