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成灰

承諾·輕Ⅰ

承諾·輕Ⅰ

天氣稍微暖和了些,夏小伊對方隅說,她想去找份工作,方隅沒說話。以前即使再窮,小伊也從來沒有這樣要求過。她是善解人意玻璃心肝兒的女孩兒,知道他總有些大男子傾向,養一個在家裏做家務的小妻子是他的夢想。何況這將近一年以來,他和小伊都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一無學曆二無後台三無經驗,小伊能做的,或多或少都和出賣她那張美麗的麵孔相關——從餐館裏端盤子的侍應到辦公室裏做花瓶的“秘書”乃至其他,隻不過是出賣的方式及程度不盡相同而已。這世上哪有女孩子掙紮生存,全然不依靠長相的故事?特別是長的得天獨厚,如同夏小伊這樣,萬裏挑一的美貌少女。

方隅不喜歡這樣,他寧肯把夏小伊藏在家中,然後一個人在外麵做雙份工作做到累死。但是他知道自己沒有絲毫反對的本錢,家中已經欠下數月房租,償還的速度遠遠不能達到房東的要求。樓下的房東一咳嗽,樓上的兩個人都要渾身哆嗦,立刻噤聲裝作並不在家,宛如見了貓的老鼠。與其說這是種尷尬,不如說是種確實的卑賤感,每次聽到“204,方隅!在不在?房租——”的喊聲,或者嘴裏不幹不淨指桑罵槐的嘟囔聲,方隅都覺得自己平白矮了三寸;而夏小伊,則立刻把頭扭向牆壁,連耳朵根都漲得通紅。

方隅還在夏小伊身上發現了很多更壞的預兆:比如她講話開始變得尖酸而刻薄,動不動就發火;開始在人背後,罵那些不知從哪裏學來的、不三不四的髒話。一年的困頓生活迅速磨光了她臉上那種蘋果般的顏色,消磨了那種少女般無憂無慮的光輝——但是她赫然更美了,一雙眼睛又大又亮,在安靜的時候也飽含譏誚,還有種飄忽不定的神采。從少女蛻變成女人的最初一年,不定時的或饑或飽的三餐徹底毀了她的胃,她瘦了很多,下巴鋒利無比,並且之後無論吃什麽都不再長肉——那時候骨感正在流行,她走在街上叫每一個女人都嫉妒得發狂。

在夏小伊對方隅說她要出去工作的時候,她的態度已經不是之前慣有的那種撒嬌或者小鳥依人式的懇求;而是在徹徹底底在“宣布”她的決定。她像隻饑餓又煩躁不堪的貓,稍有違拗就會撲上去狠狠地抓你的臉!於是方隅既沒有同意也沒有反對,他沉默了,沉默地繳了白旗。不久不後他在自己工作的酒吧找了一份女招待的工作給夏小伊(非常容易就說服了經理,夏小伊去的那天他正巧不在,回來聽見其他人風傳早已神往不已),這樣——方隅自我安慰道——至少自己還可以照顧她。

事實證明,夏小伊是根本就不需要“照顧”的。她那種打眼一瞧就知道對方喜歡聽什麽話,幾乎天生的聰明和敏銳方隅根本望塵莫及,她在酒吧的工作遊刃有餘。她又變成了那個在大學裏叫一打以上的男孩子離不開、舍不掉、卻又苦於無法更進一步的夏小伊了。她是那麽漂亮,尚存一絲天真活潑卻又在某些瞬間女人味十足,美得驚心動魄!誰忍心見她或真或假的哀愁呢?誰忍心苛責她呢?

到了第二年初,北京的冬天將盡的時候,夏小伊所在的“舊日紅顏”酒吧就在圈子裏出了名。那一次月末清點,發現生意多了三成,經理笑得合不攏嘴,所有的夥計們都分到紅包,同時夏小伊正式升為領班。她掌管著一群二十出頭的小夥子們——包括方隅。他們喜歡她,甚至崇拜他,她就像傳說中的海妖,唱著憂傷的歌兒就能叫最偉大的英雄對死亡的苦酒甘之如飴。夏小伊忙,非常的忙,忙到根本無暇注意到方隅的不快。他們終於搬離了那地獄般的住所,遷居到離酒吧比較近的地方。雖然房子沒怎麽變大,房租又貴了兩倍多,但是他們現在有兩個人在拿薪水,並且基本在酒吧解決三餐,手頭著實寬裕了不少。雖然經理還提過,如果他們兩人能住在酒吧廚房後麵的休息間裏,負責看店的話,可以不用付房租,並且免費使用水電——這連方隅都有些動心了,可是夏小伊竟考慮都沒考慮便斷然拒絕:“我們會住在自己家裏!”她堅持。方隅也就沒有說什麽。他說話的時候已越來越少。

方隅實在很懷念從前,他回家的時候夏小伊明明已經困到睜不開眼睛了,依然開著燈在等他,他進了屋子走到床邊,拍拍她的臉,她才“嗚嗚”的輕哼兩聲,迷迷糊糊縮進他懷裏,很快就睡著了。睡著之後倘若睡姿不佳,張著嘴巴,就會發出小貓一樣細微的鼾聲——他即使累極了,也常常在燈光下看著她睡覺的樣子,看很久,覺得那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畫麵——可是現在不會有了,也許永遠也不會再有了。

夏小伊變了,真的變了。再也沒有當初他們在學校相遇時,那樣的純潔天真那樣的一塵不染。是什麽讓她改變了呢?他不確定;他隻知道自己不喜歡夏小伊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但是他無能為力。

有一天夜裏從酒吧回來,他伏在夏小伊身上淌著汗,身下的女人卻好似屍骨般僵硬而冰冷,毫無聲息。他突然覺得有一股狂怒湧上心頭,動作變得粗暴而狂亂起來……仿佛隻有這樣他才可以擺脫那個惡夢——那個他最心愛的女人不需要他,瞧不起他厭惡他甚至詛咒他的惡夢——他多麽希望夏小伊可以熱情而溫柔地回應自己,在輕輕喘息中喚他的名字;仿佛隻有如此,自己才能得到挽救……但是沒有。在方隅的頭腦幾乎完全失控的時候,夏小伊在她身下“嗚”的一聲哭了出來。

“我在做什麽!”方隅突然驚覺,不由地在虛空裏打了一個寒戰。他努力想補償自己的錯誤,他想把夏小伊摟在雙臂裏,用自己的溫暖融化她的憤怒,但是他懷裏的那個人卻突然掙脫了,轉過身去背對著他,肩膀不住微微顫抖——她的無聲啜泣在他們兩人之間立起了一堵牆,無形無影,但不可逾越的牆。方隅躺在夏小伊身邊,覺得那種啜泣聲仿佛一條漂亮的蛇,順著他的手臂攀上來,盤踞在他胸口,死死勒住他的咽喉!

有史以來第一次,他想,也許他們兩個完了。

雖然,第二天醒來之後,兩個人都沒有提起昨晚的事。仿佛那隻是場噩夢而已,早已隨著黑暗的褪色消失了,一絲痕跡也沒有留下。但是,夏小伊和方隅彼此都清楚,他們兩個的關係在那個晚上之後,就徹底的改變了。愧疚、憐憫、懊悔和憤怒,甚至還有某種莫名其妙的“恨”,一步一步蠶食著那些屬於他們的、曾經真正純粹而甜蜜的愛和熱情。她們的相處開始變得越來越流於表麵,有一種簡直是禮貌的溫柔的偽裝,費盡心思小心翼翼不要傷害到對方,就像是兩個修養極好的陌生人。

北京的春天來了,但是他們愛情的第二度春風卻沒有跟著到來。兩個人本可能就這樣下去了,堅持一年、兩年,等到傷口終於愈合,或者彼此終於疲憊,再也無力維持為止。畢竟人的適應力是可怕的;畢竟沒有愛,僅憑著愛的餘音,也足夠持子之手、與子偕老……但是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個人出現在了“舊日紅顏”酒吧,他和他所帶來的一切,就仿佛是一塊路標,插在命運的十字路口上——有人到站了,該下車了;有人還要繼續向前走。

那是個三十歲上下的南方人,說話有點結巴,口音怪異。他身材不高、略胖,頭發又長又亂,穿著件不合時令的灰色薄背心。他自我介紹說名叫 Steve,是個“獨立電影的狂熱愛好者”。

“……我是慕名而來的,” Steve說,“我從上海來。”酒吧裏並不熱,他卻掏出手帕擦了擦而頭上清晰可辨的汗水,明顯有點語無倫次。“我是來……來找你的,夏小姐……”他一把抓住夏小伊的手,嚇得她一下子跳起來。

“先生……您慢慢說……”她陪著笑,暗地裏用目光尋找方隅的身影,瞧見他放下了手中的活兒,正向這邊走過來,這才稍微鬆了口氣。 Steve坐在酒吧一角的圈椅裏,不知道是焦急不安還是性格扭捏的緣故,略有些臃腫的身子在椅子裏不斷動來動去,汗水順著兩頰鬆弛的肉向下滑落……頃刻間方隅已走了過來,他氣鼓鼓地一把攬住夏小伊的肩,摟得死死的,喝道:“客人,您需要點什麽?”

那時候已經接近淩晨三點,快打烊了,剩下的三五個客人多半正趴在桌上爛醉如泥,還有幾個正深一步淺一步的走出門去。胖男人 Steve仿佛被方隅突然響起來的吼聲嚇到了,從椅裏一躍而起,嘴唇**了半天,終於蹦出一句話:“我來請她演我的戲!”

夏小伊“啊”的驚叫了一聲,方隅感覺到自己懷裏的那個小小身軀,猶如電擊一般震了一下。

“……我一直……一直在找女主角……我新……新片子的主角,” Steve說,他突然結巴得更加厲害了,“……我為這個……這個片子準備了很……很久……好幾年,可是主……主角找不到,漂亮……隻有漂……漂亮不行……”他越著急就越說不出完整的句子,夏小伊忍不住說“先生先喝口水再……”她很快把後半句咽了回去,因為方隅無疑正在生氣。

作者有話要說:手機確定是丟了……歎息……

腳的狀況還不錯,不太嚴重,恢複的很好……

其實關於手機和腳傷,還有個迷信的段子,那個……

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