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成灰

愛情隻是生活方式Ⅰ

愛情隻是生活方式Ⅰ

“……多可笑不是麽?”莉姐笑眯眯地給小伊斟上一杯茶。這是她們重逢的兩個星期後,一個下午,在莉姐婚後的住處,“我和 Steve相處了二十二年,同居了七年多,最終卻嫁給了一個才認識三個月的男人。”

“他一定很愛你吧……”小伊問。

“不,不,不是愛或者不愛的問題,”莉姐搖頭,神情總感覺有些落寞,“顧岩他有勇氣做一個丈夫,而 Steve卻沒有,他始終沒能準備好——隻是這樣而已。”

莉姐捧起自己那杯茶,嘬飲了一口,輕聲細語。她的聲音很好聽,有一點似玻璃碎屑紛紛灑落的感覺:

“ Steve那個男人哪,真是自私的驚人……隻因為他的意願,就叫我一年一年毫無希望的等待……到了最後,他卻又自欺欺人說,我嫁給別人會更幸福的……他愛我,所以不能娶我……到頭來他竟然覺得,這全都是為了我好……嗬嗬……”

莉姐的唇角微微彎起,語調雲淡風輕,仿佛在訴說別人的故事;仿佛那為了愛而犧牲七年青春的癡情女子並不是自己似的。她談起 Steve的時候,口氣就好似在談論她的兒子,有些微的埋怨,但更多的是一種寵溺、甚至驕傲:

“……我是心甘情願的,一直跟著他,為他處理一切瑣事;他需要心無旁騖……有很多人說他沒有才能,但是我相信他有……其實我並不懂得什麽,但是我真的喜歡、喜歡他的專注樣子,喜歡他拍的片子,為此什麽苦我都受得了……也許這就是人家常說的‘前世孽緣’吧……”

夏小伊聽得呆住。仿佛壓抑了太久,莉姐口中的話如流水一樣涓涓而出,那樣一種純情的少女般的告白。絮絮訴說了直有十幾分鍾,莉姐這才如夢初醒,她“啊”的低呼一聲,神情靦腆:“叫你見笑了,小伊。我老了,人老了就羅嗦個沒完沒了。”

“沒有,”小伊笑,“你借用我的耳朵,我受寵若驚。”

莉姐被她逗樂了,雙眼突然閃電般在小伊臉上掃過。見麵以來,隻有現在,小伊才能把麵前這個普通的主婦,和自己印象中那個精明強幹、一個人包攬整個劇組大大小小雜務的女強人聯係在一起,“你變了呢,小伊……”她輕聲說。

“是啊,我也老了哪。”小伊回答。

莉姐的眼睛彎成兩牙細細的峨嵋月,眼角邊的細紋清晰可辨。夏小伊心中暗自惻然,看來那場戀愛帶給莉姐的影響,遠比她的語氣要強烈得多。她埋下頭去喝茶,卻聽見莉姐忽然改變了話題,這個話題令她呼吸困難。

“……小伊,有男朋友了麽?”

夏小伊開始後悔了,今天的來訪實在無異於自投羅網:“沒呢,誰能看的上我啊,”她說,這樣說的時候自己都覺得有夠假惺惺的。

莉姐沒有答話,夏小伊遲遲不敢抬起頭來。過了很久很久,久到小伊覺得自己的頸子隱隱發僵,莉姐的笑聲才傳進了她的耳朵:“我收回我剛才說的話,小伊你還是一樣可愛啊!”

夏小伊唯有苦笑,心中徒呼奈何。原來自己毫無長進,依然青澀不堪,叫人一眼看透,無處藏躲。

“……《ONZE》失敗了,”莉姐突然說。那個詞一出現,小伊的心便猛地一顫。片場、攝影機、快樂而癡迷的年青人,一次又一次的嚐試,每一次嚐試都從內心深處挖掘出不同的自己,每一次嚐試都開出一朵亮色的花——她騙不了自己,她是懷念的。

“為什麽?”她問,真的很心痛。

“情況很複雜,總而言之就是 Steve不會做人。他不懂得人情世故,更加不願意去學;他在生存方麵相當笨拙。”對 Steve,莉姐也許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將自己的真實評價和盤托出。夏小伊聽著,突然想:“方隅是不是一樣?”這個想法叫她的心愈加痛苦起來。

莉姐起身,去另一間屋子裏翻找了兩分鍾,走回來,遞給小伊一張碟片。小伊接過來一看,包裝上印著的是她以前看過的、葛幕風做的那張海報。左上角有“主演:葛幕風、Sicily夏”的字樣。莉姐指著那個叫做“Sicily夏”的名字,說:“小葛說你不一定希望自己的真名出現在熒幕上,所以我們就自做主張這樣寫了。”

夏小伊露出夢幻般的微笑,她已經完全沉浸在美好的回憶裏;她輕聲說謝謝。

“……雖然不能取得公開放映許可,但是我們還是沒有完全放棄,”莉姐對夏小伊說,“製成這樣的 DVD碟片是關鍵的一步,現在出租 DVD的行業這麽發達,也許比在電影院放映更能收到好效果,”莉姐的笑容狡黠,閃爍不定,“何況從某些方麵來講,《ONZE》現在是‘禁片’,這反而是最好的廣告。”

“莉姐,你是真了不起。”小伊由衷讚歎。

“我喜歡這部片子,想做點什麽而已……何況你演得那樣好,”莉姐對她使一個少女般俏皮眼色。

“……大家還好麽?”夏小伊用手摹挲著碟片的表麵,輕聲問。

“結婚後我就沒和 Steve聯係過;小李和小林繼續搭檔,他們去了上海;小高上上個月我見過他,他在北影的老謝那裏得到了一個還不錯的角色……葛大少爺不得了,聽說他主演的第一部電影已經殺青,不日就要上映了——小伊,他已經走到了你的前麵。”莉姐饒有深意的說。

“那又如何?”小伊冷笑。她自認心胸狹窄,對葛幕風這個人,終生不能釋懷。

“我知道小葛得罪了你,” 莉姐輕聲勸道,“他在演戲方麵也許是個天才,可是在追女孩子方麵卻是個十足愣頭青。他是真的傾心於你,你的失蹤對他打擊頗大……高傲如他,那樣一個天之驕子,遇見你,大概是他第一次被除了自己之外的人吸引吧……”

“我知道!我沒跪下去三呼萬歲謝主隆恩,是我罪該萬死!”小伊不耐,語氣尖刻而冰冷。

“小伊……”莉姐的口氣仿佛討饒。

“對不起……”小伊把頭扭向一邊。

“我知道我沒權利對你的私事說三道四,但是……”莉姐頓了頓,繼續道,“小伊,我很欣賞你的才能,更喜歡你這個人……聽我一句話,如果那個男人真的愛你、適合你,那麽就算是葛幕風從中作梗一百次,你們該在一起還會在一起……那男人甚至不肯和你道別!他有自卑感,他憎恨和你相見,你明白麽?”

“你就這麽清楚?”夏小伊的懷裏突然裝滿了憤怒,她滿嘴嘲諷,話語有如刀鋒,“我很感謝你,莉姐,但是其實你什麽都不知道,你明白嗎?你什麽都不知道!”

幾分鍾前尚其樂融融的氣氛,在刹那間降至冰點,夏小伊的牛脾氣上來了。她從小到大就習慣了獨行獨斷獨自承擔,從不肯輕易吐露心事。無論是出自真情還是假意,一察覺到別人意圖窺探她的真心,神經立刻緊繃,在自己身前築起強固牆壁,用固執甚至冷酷將一切阻擋在外麵——她從小到大就是野性難馴,從來不曾有過一個能這樣對她講話的長者——她非常的不適應。

莉姐笑了,沒有因為被無禮冒犯而顯露出絲毫不快,笑得非常溫和而寬容。她不再解釋什麽,隻遞上一個早已準備好的信封。

夏小伊心中猶有餘怒,她滿腹狐疑的接過,莉姐說:“這是那男人留給你的,封口完好,沒有人打開過……”

“什麽!”夏小伊的身子猛地顫抖起來,幾乎無法喘息。

“這是他走的那天拜托小葛轉交給你的,而等小葛的幼稚勁兒過去,在他想明白決定還給你之前,你已經不在了……所以就暫時放在我這裏——小葛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了我。”

夏小伊形容不出自己現在是什麽樣的感受,隻覺得體內的怒意如熔爐中熊熊的火焰、刹那間翻滾起來,身上一陣冰涼一陣燥熱,她狠狠咬牙:“是不是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你們不操心別人的事情就不能活麽?我感覺我現在簡直是……簡直是光著身子站在這裏……莉姐,我會恨你的!”

陳莉莉的眼睛望著她,帶著一種非常母性的憐憫。站在她麵前的這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她為什麽這樣習慣自己解決問題?習慣了誰也不依靠?她不相信任何人麽?那麽那個離他而去的男孩子,她也不相信他麽?是的……她也許需要他,但是絕不相信他;她不會放任自己依靠任何人——就是這樣,才會彼此傷害,弄到今天這種地步吧……

“……小伊,”莉姐黯然。她終究不明白這個女孩子是怎樣長大的,她為何滿身都是荊棘?也許自己真的錯了,自己什麽都不知道……

——她目睹著夏小伊冷冷地笑,然後一言不發奪門而出。

莉姐的家在城郊,在一片新建的住宅小區內。北京秋日的涼風漸漸吹息了小伊頭腦裏的火焰,讓她疾走的腳步慢了下來。剛才,仿佛整個人就是被那股無名的狂怒支撐著,現在怒氣離去了,身上的骨頭也好似一下子被抽掉。小伊停下步子,索性坐倒在路邊的水泥台階上。

她不知不覺地拐進了一條輔路,兩邊都是已經建好但尚未有業主入住的聯體別墅。房子這種東西最是奇妙,沒有人氣就沒有靈魂,一絲涼風吹過,耳中寂靜一片,目光所及之處,但見太陽的光芒映射在一扇扇的玻璃窗上,明亮刺眼卻毫無暖意,棟棟有如鬼屋。小伊張開手,手裏是那封快要被捏皺了的信,還有匆忙中一起帶走的、《ONZE》的碟片——碟片封麵上的那個女人,正躲在葛幕風的背後,向她投來隱有深意的目光。

夏小伊撕開信封,從中取出一張薄薄的橫紋信紙。她認出來了,這是之前那個住處、放在桌子最左邊抽屜內的那疊信紙中的一頁。這一頁之外的其他那些頁,在她倉促逃亡的時候,都被遺棄在原地了,能不帶走的東西,她統統都沒有帶出來。

碟片上的女人還在目不轉睛的望著,望得她心中發慌,夏小伊把手裏皺巴巴的信封遮蓋在上麵,但是在想象裏,那凝定毫不動搖的視線依然像利劍一樣紮透她的身體,戳出一個肉眼看不見的小孔——夏小伊所有的堅強、所有給予自己的自欺欺人的理由刹那間都從那個空洞中迅速流失了;她的手死死地攥著那張折疊的信紙,卻無論如何也積攢不出打開它的勇氣。